十二名司礼官唱起了颂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势的意思。调子悠长奇异,言语陌生,据说是那些从风暴中捡得一条性命的水手们流传下来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宁静的正午天气,只要远处传来这样的缥缈歌声,转眼黑夜就会降临人间,天空中风云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来风暴的龙尾神的歌声。

季昶伸手牵了缇兰,走进残破的神庙穹顶荫蔽下,汤乾自与弓叶拱卫两侧,侍臣随后鱼贯而入。地面上曾铺砌着的云石六角巨砖大半破碎佚失了,露出下面斑驳的基石来, 阳光零散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庙大殿尽头,从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两人多高的云石海浪来。

它们雕琢得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沸腾着、怒吼着,像猛兽追逐可怜的猎物一样追逐着每一艘敢于驶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静止的、荆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涡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陆诸国崇拜的龙尾神像,皆是这一尊的缩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但是没有一件仿制品能与她媲美。她高大、壮丽、神色如生,仿佛在亘古静寂中追忆着万里风涛的回响。

十人高的龙尾神坐像面前摆放着累累的花串与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在这些供物之间夹杂着小小的陶瓮,疾风吹过便扬起烟尘,是海贼奉献给龙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龙尾神的神庙内,海的子民不起争斗,于是海贼与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祷,相安无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龙尾神会如何裁决,谁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鲜花与新酒,颂歌宛转飘扬,像一线青烟升上天宇,无穷无尽。

百十人齐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声祝祷两国安泰,海疆宁靖,世代永好,不举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视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来时他怯懦稚小,任人摆布,去时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一岁孩童了。他无声咧嘴,露出一个悖逆而讥嘲的笑。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追随在身后,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这些愚民的神祗,可不是他的。没有人能管束他了。

颂歌的调子顿挫,乍然一收,歌声又烟气般消散无踪了。司礼官首领随即整理了衣袍,到缇兰与季昶面前跪下,禀报祭礼完毕。

季昶颔首站起,伸手去搀扶缇兰。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缇兰正在低语。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叶也正要弯身搀扶缇兰。季昶看见,背着光的昏暗中,女奴美丽的眼里坠下一滴无声的泪。

汤乾自站在他们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缬罗 十五

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在他手里。未及一言,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郁腐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他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堕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说着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地并辔奔跑起来。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大力突如其来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锋利草叶划伤了面孔。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作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上身。

“震初……怎么了?”缇兰被汤乾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乾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着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着深海鱼类的灰青色。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汤乾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帐,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着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着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并无双腿,人身下生着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 “龙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嗤地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着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着。

“缇兰!”汤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样子?”缇兰也不生气,微笑着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愈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扑”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