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很是犹豫,面前这位顾少固然开罪不起,但升平楼名满天下,来者都是客,哪能说清场就清场?

“要我帮你送客?”小闲不耐烦地站起来,吓得掌柜忙不迭领命而去。开玩笑,让这祖宗折腾一趟,他不如直接关门大吉。

敖谨低头看着脚下。楼下的圆形露台如梯田铺展,佳肴还在散发香气,食客却被遣尽了。这些日子他可见识了顾少的恶名,走到哪里都像一枚皂角投进油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既然需要清场,想必来了个大人物。

敖谨转过身。

确实是个大人物,但不是料想的那位。

来客的脸庞藏于帽兜中,隐在斗篷下的金盏菊搭扣却揭露了他的身份——唐国公百里氏。

小闲并不起身,仍旧一摊烂泥似的坐姿,指着亭台外道:“您要的人。”

唐国公微笑颔首,身后侍卫立即递上一枚锦盒。小闲接过来,揭开一角扫一眼,方堆起满脸的笑容,起身一喏,施施然离去。

这般笑意融融如温开水的人,敖谨似乎是认得一个。

“百里恬。”

“敖诤。”

“在下敖谨。”

“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叫敖诤。”百里恬清晰地咬着那两个字,牙齿闪闪发光。

如同触动了机括,敖谨再次被投入灰扑扑的记忆中——

“三弟你自幼鲁莽,此番犯下大过,幸得陛下仁慈免你一死……将你从族谱除名……赐名为谨,望今后谨言慎行……”二哥的脸在门前一寸寸收窄,最后剩给他从此紧闭的牢门,与谨言慎行四个字。

“我认识的那个人,虽与我年龄相仿,却敢阵前横刀立马,和他哥哥一样,英雄出少年。”百里恬又道,声音很轻,听在敖谨耳中却字字锥血。

“英雄早已死尽,活下来的人,或委曲求全,或苟且偷生。”

“世界上永远有第三种选择,”百里恬轻道,盯住他脸颊上的黥痕,“敖诤,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仇恨吧?”

敖谨望着幼年好友,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这位现任唐国公的传言。

据说,是百里恬把那些杀人的鬼,带进了天启城。

狱卒们醉酒后说的时候,他只当是无稽的谣传:百里家的小子,骑匹烈马都吓得小脸雪白,能有胆子谋逆?然而……他看着面前的百里恬,一样的苍白清弱,一样的笑意融融,眼睛里却多了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我们有共同的仇敌。”

“仇敌?”

百里恬点头,眼中笑意凝结,他身姿一贯纤细,瑶台上风大,吹得他斗篷如翼,仿佛马上就要跌落在淮安城的万家灯海中。

“仇敌。”这个身似蒲柳的人,语气却坚如磐石。

“谁?”

百里恬轻笑摇头,似乎在嘲弄敖谨的健忘。

“你忘了当初那一箭之仇?你被关押了整整五年。”

“战场上若是技不如人,即使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好说的。”

“令尊素来所向披靡。”百里恬满意地看见敖谨脸色丕变,“家父也有常胜之名,他们却败在胜算在握的反攻前夜,难道是因为技不如人?”

“诩哥哥用兵如神,五千人马便与蛮族周旋半年之久,却在家父与楚国公集两国精锐前往助阵时,被敌军一举击溃,难道,也是因为技不如人?”

敖谨耳中仿佛捣破了蜂巢,轰鸣欲聋,百里恬的细语却不依不饶渗进来:

“有个当年的小故事,或许你会有兴趣一听。令尊与楚国公殁于长炀川后,家父与诩哥哥率余部且战且退,一路撤到天启,想着有天子与十万羽林军的庇佑,定能得救。蛮子却再次未卜先知,早早候在天启城外,又是一番血战。家父请求开城,你猜,他得到什么答案?”百里恬笑得轻快又寒气森森,“伟大的古俄伦大教宗走上城墙,往他脚下连放三箭——对了,就是后来射中你的黄杨木箭——彻底断了联军的退路。后来……”百里恬顿了顿,收敛笑容,“后来,如你所知,他们力战一夜,全数死于城下。然而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蛮族却并未乘胜攻城,放着天启的美人黄金不要,立刻撤出了中州……”

“你是想说,天启与蛮族勾结,共同屠戮东陆的子民?”敖谨接道。

百里恬眼中闪耀着赞赏:“确切地说,是国师古伦俄。”

敖谨突然轻吐一口气,放松了一直端得紧紧的肩膀。

他缓缓坐下来,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左右端详。百里恬也不再说话,面带笑容,耐心十足地站在原地。

良久,敖谨才开口道:“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就为跟我说这些?”

百里恬上前一步:“敖诤,回去带子弟兵来,与我一同起事。杀进天启,勤王救主,手刃古俄伦。”

“弑灭国师等同于欺君,足可灭门。”

“欺君?你道这天下还有君理臣纲?天启城早就让古俄伦捏在手心了。再说,”百里恬突然愉悦地一笑,“淳国弄丢了要犯,不知算不算欺君?”

杯中酒水一荡,寒意窜上眉间。这位故人笑容诚恳,甚至还有些腼腆,手段却真个非同一般。他若是允了,淳国就坐实反叛之名,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若是不允,搞不好明天就有一纸密函递进天启,诬告淳国纵逃要犯、欺君罔上,到时候若真要灭敖氏满门,淳国不反也得反。

无论允与不允,敖家都得上百里恬这条贼船。

“我早已从族谱除名,哪里还调得动敖家的兵?所谓勤王救主,你应当与敖国公商议。”

“你——还不知道吧?”

敖谨抬眼。

“淳国公早已皈顺了辰月邪教,成为古伦俄的忠实信徒,如今满门心思只在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上。诩哥哥的旧部,早被遣散了。”

“既然都遣散了,还让我带什么兵?”

“我可助你获取诸侯之位。以七公子的名望,归拢旧部并非难事。”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计划。”敖谨嘲讽地点了点头。

百里恬轻轻一笑。

“令兄似乎早已不念手足之情,你又何必执著?”

敖谨嘴角猛地绷紧,又立即冷笑道:“如果我拒绝呢?”

百里恬往空杯中徐徐斟酒,回以温柔一笑:“那就留在唐国吧,我能保你平安与生计。这些年总都有淳国的子民流落到宛州来,也不多你一个。”

“然后密告天启,淳国公纵要犯出逃。届时敖家交不出人犯,若不想因欺君而灭门,便只能起兵反抗……这才是你的打算吧?”敖谨冷道。

百里恬面色惊怒,半晌才摇头苦笑着说:“敖诤,我知你过去几年过得不易,但总不至于以如此恶意来揣度我。你……还是好生休养一段时间。诩哥哥的仇,就由我来报吧,毕竟也有喊过一声哥哥的情分。”

“哦,还有,我在城外的别院为你安排了住处,你若变了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当然,你若实在信不过……马厩里都是好马,你也可以随时回国。”

百里恬无视敖谨铁青的脸色,躬身与他碰了杯,饮下杯中水酒起身离去。

6.

“我为什么要穿这东西?”里亚暴躁地撕扯缠在腿上的垂髾。

“因为在这欢会游春的大好节庆,东陆所有妙龄女子都要盛装出行。作为一个守财奴,本人自然希望你能早日钓到如意郎君,收笔大大的聘礼。”

“这是你们华族的规矩!”

“你是华族。”

“我是河络!”

小闲停止争辩,笑嘻嘻帮她整理肩上的披帛。里亚挣扎不过,只好低头任他摆弄,乌黑的发顶散发了强烈的不满,跟当初在云中城捡到她时一模一样。小闲将她左右端详,轻轻叹了口气。

三年来他一直试图让里亚接纳自己的身份,尽可能地融入华族社会,然而除了学会一手东陆好菜,她仍旧固执地保持着河络的生活习惯,留着及膝长发,喜好短打穿着,腰带上的牛皮匣子里装满各种精妙的工具……甚至学做菜也只是出于对一切技术的热爱,顺带应付他挑剔难缠的胃口,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美味比得上一道简单的豚鼠蘑菇浓汤。

她的黑头发,大眼睛,小个头与好手艺确实带有强烈的河络色彩,很多人也因此错认她为河络族,但这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她是个被逐出雷眼山地下城的华族女子。

顾小闲本身并不十分热爱时下风行的女性服饰,不过踏青节颇有些热闹可看,万一里亚喜欢上了东陆的节日,或许就不会执意每年秋天回雷眼山参加河络的地火节,然后年年被拒之门外了。

他实在不太擅长应付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

何况里亚也不是个普通小姑娘,无法拿香粉花钗简单打发。他每年都不得不在地下新建一个秘密工坊,供她“潜心钻研新技艺以再接再厉参加来年的地火节”。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的最佳注解,顾府的花园底下已经可以容纳一个小型河络部族入住了,为了削减这项开支,他得赶紧想个办法转移她的注意。

顾府背靠南暮山,面朝元宝湖,门前占据着淮安城最敞阔的风景。这一日却被堵得水泄不通,都是前仆后继去往湖边踏春的人。

宛州原本便是靡丽之乡,男子讲究褒衣博带的风雅,女子追寻飞襳垂髾的风尚,适逢踏青佳节,整个淮安倾城出动,人人都拿出了压箱底的行头,尤其姑娘们卯起劲来争奇斗艳,把明媚春光也比下去几分。

里亚平时深居简出,头一回见到这般阵仗,比驾车的马还要吃惊。

“你不如把头伸出去看。”

小闲好心建议,却把里亚闹了个大红脸。她每年都拒绝参加踏青,早上还别扭了半天,这会儿不能显得太过热切。

“哎唷!是一串会奏乐的纸飞鸢!”小闲探出脑袋大呼小叫。

“我以前做过更神奇的,能在无风天气放飞。”

“做一个给我玩嘛。”

“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

里亚白了白眼。她早就不屑做这种没有实际用途的小玩意了。顾小闲只得叹了口气:

“好吧,带你去瞧真正劲爆的。上营生街!”

“少爷,是否先上趟内城,国君下了帖的。”老车夫有些迟疑。

“谁耐烦听一群涂脂抹粉的娘娘腔吟诗作对。”

“至少先行完禊礼……”

“才不要跟那个老厌物一起泡脚!走啦,去看打擂台!”

再不闭嘴恐怕会引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论,老车夫只得拨马转向。反正顾府回回缺席,真要怪罪早不知砍了几个头了。想来平国公还是顾惜他家少爷,或者说,顾惜他年年缴上去的雪花银。

小闲一进竞技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会振臂高呼,一会投掷银毫,上蹿下跳没有片刻安宁。擂台上的打斗也确实刺激,挂在竹竿顶端的头彩钱袋足有西瓜大,引得各路斗士使出看家本领,纷纷放命一搏。里亚却丝毫没有受到场内热烈气氛的感染,全副注意都放在擂台角柱上,琢磨究竟什么工具能在大理石柱上雕出那么细腻的花巧。

此刻,台上的蛮族武士已经赢了两场,再一个回合便可摘走今天的大奖,慑于他惊人的体型与野牛般的力量,久久无人敢上前挑战,正当观众开始鼓噪时,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跳上擂台,手里提了根毫不起眼的棍棒,看上去完全是去送死而已,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然而年轻人并没有人们想象般孱弱,身形看似瘦削却矫健灵敏,脚下如走龙蛇。很快,那大块头的蛮族人便气喘吁吁,行动明显迟缓起来,年轻人却游刃其中,手中棍棒舞得水泼不进,蛮族人便只有挨打的份。在观众潮水般的喝彩声中,大块头当头挨了一击,然后摇摇晃晃,沙袋一般从台上翻滚下来。

看台下涌起好一阵山呼海啸,顾小闲却沉默不语,嚯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满腹狐疑地盯住擂台。

这个蒙面的年轻人,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竞技场附近的小树林中,顾小闲飞速穿过连营的帐篷,寻找刚刚退场的斗士。

角斗是个危险的行当,只有潦倒的野佣兵、官府的通缉犯、或是其他迫于生计而走投无路的人才愿意签下卖身契,不过它确实是个赚快钱的好渠道,因此在斗士们驻扎的巨大的帐篷底下,除了烧酒、菸粉与女人脂粉混合的刺鼻气味,还弥散着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乱。

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所以怀中美人愈发温软,杯中烈酒更显甘醇。多少人甘愿在打赢之后继续冒险,也是因为贪图这种赌命的刺激。

只不过,那个人既不该缺钱,也不像个赌徒,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顾小闲的目光扫过篝火边杯盘狼藉的酒席,舞女纵情扭动的光艳裸体,以及几个拖着残肢争酒喝的倒霉蛋,终于在一个稍显冷清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瞧着他快步奔去的方向,几个鬼鬼祟祟跟着顾小闲的醉汉立即打消了歪念头——那可绝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七公子,好久不见。”

虽然蒙着面,但那双漂亮而冷淡的眼睛立即印证了顾小闲的猜测:果然是他,这位原本应该跟着唐国公吃香喝辣的淳国七公子,竟然沦落到淮安城的竞技场里。

“阁下恐怕认错人了。”年轻人并不拿正眼看他,提起头彩钱袋,快步往帐篷外走去。

“好歹酒肉朋友一场,干吗翻脸不认人?”顾小闲屁颠颠跟他进了马厩:“你在竞技场做什么?体查宛州民情?那家伙花大价钱买你,不会是为了让你来干这个吧?”

这是顾小闲最大的疑惑。百里恬给他的小盒子看起来轻飘飘的,里面装的可是唐国的通关文书。花了如此高昂的代价,让他大费周章把敖谨从牢里捞出来,怎会弃而不用?

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这两个显赫的名字联在一起,必然会有什么大动作,他还等着看热闹呢。

“你要去哪?”马骚味熏得顾小闲直捏鼻子。

“百里恬反悔了?”

“啊?”顾小闲一愣,终于明白敖谨眼中的冰冷戒备从何而来,立即放下手,满脸堆笑道:“七公子误会了,不是唐国公派我来的。鄙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从不跟同一个主顾做两次买卖,只是一时好奇……”

“我不是什么七公子。”敖谨径自将干粮细软甩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儿?”顾小闲牛皮糖似的贴上去,与敖谨并肩同行。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

“你的马是跛的,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你是个逃犯,不怕被抓?”

“我知道你要去干吗。”

“你以为光靠卖苦力,就能办下那泼天的大事?”

“你看我本事如何?可惜你一个穷光蛋,出不起我开的价……”

暮色里的营生街熙熙攘攘,都是前往秋暝渡漂偶人祈福的百姓。敖谨无法骑行,只能牵着马与顾小闲一起挤在人群里,听他叽叽呱呱讲些恼人的话。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容易,也许单凭一己之力永远也查不出头绪,也许刚走进天启城就会被逮住杀头。

但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哪怕被关在那间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他也从未想过放弃。

“敖谨,”顾小闲突然扯住马辔头横挡在他面前,一脸笑容灿烂,“你说巧不巧,本少爷刚好也要去天启,还缺个押车的路护。殇阳关查得严,你若与我同行,也许侥幸能蒙混过关。”

敖谨瞥他一眼:“我没空陪你玩。”

“明日密时三刻,奉安门外出发,过时不候。”

小闲将缰绳交回敖谨手中,不由分说地挥了挥手,往秋暝渡的方向走去。

如今帝都那个鬼地方可不太平,他得赶在出发前去西江漂几个人偶,去去晦气。

7.

顾小闲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叫上敖谨。

这一趟上天启是有要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带着他无异于随身揣了个马蜂窝,一不小心就会捅出大麻烦。

顾小闲搔搔头,他要怎么跟里亚解释?“喜欢长相漂亮的小孩”“感觉可能会有趣”“看他挺有骨气”“最崇拜有理想有道德的年轻人”之类的理由肯定不会被接受。

“还等谁?”

里亚再三检查箱笼,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件宝贝,她可指着它们去天启大显身手。

“没,没啥。”

顾小闲往城内张望,节日的华彩早已散去,夜幕中淮安城卸尽铅华,唯剩一个清简的轮廓。大街小巷睡意正浓,奉安门下空寂无人,城门大张着,如同一个意犹未尽的哈欠。

密时三刻到了,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小闲摇了摇头,吐出一颗石榴籽说:“出发。”

鞭声悠长,缓缓催动十多辆候在路旁的辎车。驾车的一水儿都是瀚州乌孙,个个雄骏膘壮,起步时却也颇费了些气力——那车比一般的要高阔许多,里面摆个十人的桌宴也绰绰有余,车身四面覆着黑油布,看不见其中内容。这黑压压浩荡荡的一溜还只是箱笼辎重而已,加上仆御路护的人马,整条车队绵延望不见尽头,不知情的还道是平国哪位朝中大员告老还乡——瞧那一车车沉甸甸的都是干货,恐怕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肥缺。

奉安门外,骡马市早起的小伙计却只是掀了掀眼皮,然后继续睡眼惺忪、有一搭没一搭地刷起他的牲口来:没啥好瞧的,不过是城里那位了不得的顾少又要出远门罢了。这位小爷可本事,年纪轻轻便手眼通天,盐粮布匹药材铁器,什么来钱倒腾什么,哪像他,这辈子最大的出息也不过“雇个小伙计帮自己刷牲口”而已。

越想越无趣,小伙计将刷子“咚”地扔上井台,一头扎进旁边打散的干草堆里。

刚躺倒,头顶突然冒出一声叹息,吓得他连滚带爬,以为冲撞了什么脏东西,定睛一看,却是前一天晚上找他钉马掌的少年。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小伙计惊魂未定,到嘴的脏话却没飙出口。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神情却极为寒煞,脸上还留着黥刑的墨迹,说不定是个惹不起的亡命徒。

敖谨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身上沾满浓重的露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大道宽广,蜿蜒伸向远方。这一日并不十分晴朗,远方大风吹云,云势益盛,渐成磅礴之势。他看着看着,突然飞身翻下草垛,跨上那匹被顾小闲嘲笑过的跛马,全速策马离去,马蹄踏得碎草屑到处乱飞。

在小伙计声嘶力竭的叫骂与牲畜此起彼伏的应答声中,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照耀在坦荡的淮安官道上。

“我讨厌不守时的人,下次不要迟到。”顾小闲抿了口桂圆茶,架起双脚,拽得二五八万。

“我们带这小子干吗?”

“多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嘛。”

里亚狐疑地打量敖谨,他们常跟这种达官贵人谈生意,但从来不与他们做伙伴。小闲总说公子王孙最靠不住,为了狗屁的权势地位可以随便背弃兄弟,怎么今天反倒大意起来?

敖谨端坐于马车一角,面色青白如玉,不知是因为吹了整宿的冷风还是常年在暗牢不见天日,愈发显得眉如墨刻,严肃得不似个少年人。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膝下的茵席,仿佛突然对宛州编织技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直到被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扑翻在地。

“嘿!拿开你的爪子,他现在不是猎物了!”一颗桂圆核正中独角兽的鼻尖,顾小闲笑嘻嘻转头对敖谨道:“今后你来负责这只笨猫的饮食起居。七公子,要和山药做好朋友哦!”

日头刚露个脸便隐入厚重的云层,几声滚雷过后,细雨仿佛舞姬轻盈的罗裙,从远方层层铺展开来。

敖谨僵坐在最末一辆辎车里,车上的油蓬不时被风吹开,送入一些青湿气。他摊开手,指缝中兵戟磨出的茧皮已经变得绵软,就像他本人。年少时的锐气已被漫长的牢狱生涯磨损殆尽,他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学会些许耐心和隐忍。

那个叱咤风云的淳国七公子死了,死于一场真相不明的浩劫。现在他无家无国,无兄无父,以贫穷卑微的身份前往天启,只为真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