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恬那番话,多少在他心里激起一些波澜。

当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联军的中军主帐隐匿于长炀川的腹地,即便鹤雪士从空中侦察也难以发现,却被一小支蛮族散兵轻车熟路地摸了进去,只有奸细这个唯一解释。只是……百里恬将矛头直接指向古伦俄,却有些费人思量。

大教宗与北陆的蛮子勾结,能有什么好处?

敖谨并不了解古伦俄的内心,毕竟除了那根把他从马背上放倒的黄杨木箭,他们不曾有过其他正面交集。

他会出于什么动机出卖三大诸侯?弱诸侯以强王权?历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诸侯国日见强势,于是天启城的贵人们开始忧心忡忡,继而想出各种堂皇或不甚堂皇的方法削弱之,牵制之……然而,谁会愚蠢一口气剁了三大国主的脑袋?如今唐国反了,淳国穷了,楚卫冷眼作壁上观,天启白白少了大笔的岁贡,根本没有落着任何好处。

不合理,怎样解释都不合理。

“想谁呢?”顾小闲跳上敖谨乘坐的辎车,手上攥了半只金黄的盐酥鸡,啃得满嘴油光。

“吃么?”鸡翅一根递上前,“秘制迷迭香西柠酱汁,澜州边境跟个羽人小姑娘学来的,准保口口销魂。”

敖谨淡淡摇头。

“有个道理,以前我也常讲给里亚听。你得先学会享受生活,吃饱喝足,然后才有力气去追讨生活欠你的东西。”

顾小闲慢条斯理用油纸包好烤鸡,趁敖谨不备,忽然伸出油腻的双手捏住他的脸。

“喂!”

“别动,上个油底好抹粉。”他从一只精巧的木匣中掏出粉扑,劈头盖脸拍打过去,敖谨再镇定也绷不住有些失色,狼狈地左躲右闪,耳根已然有些发红。先前就听说过宛州公卿风气颓靡,傅粉涂脂很是骇人听闻,他可没有这种娘娘腔的嗜好。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天启?”顾小闲用舌尖润开一根极细的排笔,“出了殇阳关就是王域,每个关卡都贴了你的海捕文书,不打扮一番怎么蒙混过去?”

敖谨瞪了小闲半晌,最后极不情愿地坐回来,闭上眼任他折腾去了。脸上云雾团团,不知是粉扑还是顾小闲的鼻息,令他耳根一阵阵发烫。

“七公子生的好看,可惜被黥了面。”

敖谨素来痛恨有人说他好看,因面相过于俊秀,他在上阵打仗时需借助面具遮挡,否则不足以威慑敌军。

“我不是什么公子。”

瞄到他透红的耳根,小闲愈发起劲,恭恭敬敬回道:“哪里,公子生而尊贵,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攀上个贵人可算三生有幸。”

敖谨将目光掉转车外。他为数不多的修养总会被这家伙快速消耗掉。

道路两旁绿树历历,隐约可见黯青色的山脊,照这个速度,不出半个对时就能抵达殇阳关。

“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些事。我已从族谱中除名,不再是淳国的七公子。百里恬能给你的丰厚报酬,我给不起。拿我的名号出去招摇,不会有人买账。连这颗项上人头也不值几个钱。如你所知,我是个逃犯,万一被人认出来,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至于我要查的事,涉及的都是紧要的人,甚至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难得敖谨愿意说这么长的话,却被顾小闲不耐烦地打断:

“哪来那么多啰唆!本少爷家财万贯,收买贵族公子只为撑个门面,好比世家小姐落难风尘,张三李四都想染指……”

他信口乱扯,见敖谨面沉如铁,恐怕真要怒了,又如戏曲念白般咬文嚼字道:“啊唷,七公子神勇无匹,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若此次天启之行能保我平安无事,定当鼎力助你完成夙愿……如何?”

敖谨瞪着顾小闲竭尽诚恳的脸,怒气渐渐转为荒谬。他难道真的要寄希望于这个没正经的家伙?

8.

殇阳关为帝都锁钥,便是守关的军卒也比别处神气,操着抑扬顿挫的天启腔调,盘查每一个可疑的外乡人,祖荫何处、前往何地、所为何事……样样须得回答仔细,还要留下足够的买路钱,方能顺利过关。

乱世当前,帝都早已风雨飘摇,等待入关的队伍却排成长龙,多是白衣飘飘的世家子弟,个个踌躇满志,年少英俊,心怀勤王酬国的信念。小闲想起后座缁车上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不由感叹“理想”这玩意实在害人不浅。

“淮安顾氏?与皇城里那位顾西园公子可有渊源?”守关的军卒谨慎地查问。

眼前这个生意人衣冠鲜亮,面相稚嫩,长就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偏偏报出一个显赫的姓氏籍贯,让他不敢大意。

“当然,那是我同宗的本家,此番便是前去投效他。”顾小闲答得太过顺溜,反倒让人起疑。

“那么,这位贵客身上想必有平临君的信函。”

“呃……我是不请自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军卒越发疑心,指着身后那数十辆载重辎车。

“车里装的什么?”

“回军爷,一些农耕铁器。”

“铁器?没有刀斧兵剑吧?帝都颁了《限铁令》,带兵器进天启城,被缇卫的大人们抓到了可是要杀头的。”

“没有,都是农耕用具。鄙人在宛州就是做这个营生,听说近年王域粮食量产减少,特地带了些新型耕具,万一治粟司看上了,也是个推广的良机。”

顾小闲不紧不慢回答。军卒随手掀起一辆辎车的油蓬,都是黑沉沉的铁器,大小不一散堆着,样式颇为新奇,正打算入车查验,却被一只纤手拦住:

“这位军爷,我们着急赶路,还请行个方便。”

里亚一边甜笑,一边不动声色递上枚丝囊。军卒接过来一掂,立即眉开眼笑,招呼关卡放行。

“你搞什么?”她无声地对顾小闲比口型。

“你一直教育我能省则省。”顾小闲委屈地低声辩驳。

“这种时候不要节外生枝!”里亚柳眉倒竖,正打算给他一顿排头吃,却见先前那个军卒小跑着折回来,高声喝令道:“你们,先不要走!靠边停车!”

食髓知味?里亚瞪过去,却见军卒一脸严肃,皮鞭啪啪甩得威风,将等候的车队尽数赶到路边。其他军卒也都停止验关,恭敬地立于门内,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人物。

马蹄得得,銮铃悠长,一辆华奢的四驾马车穿过淡蓝雾霭,出现在御用的彩石矶道上。前不见卫队,后不见仪仗,想来并非御驾,只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贵人。

排队入关的人在一旁议论纷纷,果然不到淮安不知自己钱少,不到天启不知自己官小,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瞧那马匹的长鬃毛,雪白蓬松得跟棉花糖似的,还有那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跟太清阁里的龙椅是同一种材料吧?

顾小闲一路追着看,如同狗见了肉骨头,被里亚一把拽回来。

“想都别想。”

“做辆新的给我嘛,这辆款式旧了,走在帝都会被人嘲笑。”

“反正你是个暴发户,一向被人瞧不起。”

“那又怎样,咱们走遍名山大川,吃尽天下美食,这些权贵哪里见过!”

里亚翻翻白眼,她喜欢窝在地下工坊里,顾小闲却长了颗脱缰野马的心,总想跑出去撒欢。

“所以说你乡巴佬进城,帝都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来。”

顾小闲正嗑着瓜子,听见这话突然把脸一皱。

“呸!吃了颗坏的!”

嗑瓜子只为吃一口余香滋味,一颗坏瓜子则会破坏所有的乐趣,他之所以不愿来天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某颗陈年坏瓜子的霉苦味还留在牙缝里,久久不肯散去。

那颗坏瓜子的名字叫“童年”。

童年在记忆中潮湿阴暗,如同一场永远也不肯结束的雨季。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沉闷阴郁,被褥上药草的苦涩经年不散,高墙外的热闹永远与他无关,还有那个无比严厉的牢头……他一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吧?

顾小闲任性地撩起窗纱,将瓜子皮吐在整洁的官道上。错,他活得有滋有味,优哉游哉,在广阔世界里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先不去天启,”他突然道,“走一趟碧遥镇。”

碧遥镇位于天启城西六里地,因两样东西而著名。

一是历史。人说先有碧遥五百年而后有天启城,传说这是帝都龙脉所在,历代帝王都选择在此建造皇陵。另一样是当地特产的碧鳜鱼,天下食客趋之若鹜,天启大户人家的桌上少不得这道菜,辅以羊乳清炖,香味能飘出好几条街。

顾小闲也算生在大户人家,却因常年服药忌口鱼腥,从来与这道美食无缘。还记得有一年元夕夜,前院张灯结彩佳肴飘香,他独自卧于病榻,两行清泪流入一碗清粥,景况无比凄凉,好容易等丫鬟偷来一碗浓汤,结果偏遇“牢头巡房”,没来及闻香就被没收,眼睁睁倒进了雪地。

童年这颗坏瓜子,因为一碗求不得的鳜鱼汤而越发苦涩。

他策马跋涉湖边,看水中鱼群泛花,沉沉一叹。天已擦黑,风越来越冷,沿着碧遥湖跑了半圈,竟连一个渔民也没寻到,看来这碗鳜鱼汤是当真求不得了。

邢先生书中说,“寻而不遇,求而不得,此中自有真意”。小闲皱眉思索,真意?邢先生的游记写得好,就是动不动喜欢发思古之幽情,感人生之哲理。真意这种玄虚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一碗温暖浓醇的好汤?

他摇摇头,继续手搭凉棚寻找他的汤料,此时一阵疾风自湖上吹来,拂开茂密的芦苇丛,露出不远处一株榕树。这榕树生得神奇,根茎植于堤岸,树身却横卧水面,形成一座天然栈桥,无数鱼群绕着树冠争食嬉戏,似乎伸手就能抓上几条。他不由心花怒放,三两步跳了上去,平举着双臂慢慢走向湖心。

“顾小闲!你给我回来!这儿没人会水,掉下去你就作死!”

远远传来里亚的呼喊。连名带姓一起吼,说明是真生气了,小闲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往回返。走了两步,眼角突然瞄到一团胭脂红,跟在脚下流连不去,仿佛挽留似的,竟是一条极肥硕的碧鳜鱼。他到底禁不住诱惑,蹲下来伸手去捞。那榕树常年浮于水上,树身积满湿厚苔衣,他刚一倾身便脚底打滑,下饺子似的囫囵滚进水里。

顾小闲的少年时期在擎梁山度过,爬树攀岩是把好手,水性却比秤砣还不如,胡乱扑腾几下便沉入湖底。溺水昏迷之前,他看着身边碧水红鱼嫣然往来,不无哀伤地想,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再度转醒时,小闲有些神思恍惚,倒不是因为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是因为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浅墨中夹着些许银亮,像是记忆中擎梁山的凛冬。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纯白沉寂。

“没事就好,”那人笑道,“寒舍在近旁,不如去烤个火,吃些酒,以免受了风寒。”

男子周身尽湿,笑起来眉目润泽,说不出的风华。小闲向来对美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又是酷爱交游之人,加上救命恩人诚意相邀,便也不再推辞,乐颠颠随之去了。

说是寒舍,到跟前才发现是一座雕甍绣榄的湖边小楼,门前停着各色车舆。小闲一眼扫到那辆在殇阳关长驱直入的沉香马车,心头微微一动。

居舍的正厅匾额高悬,上书“寂言堂”三字,笔意淡冶沉稳。虽名寂言,匾额下方却热闹非常,既有裤脚沾泥的农夫,也有佩玉簪犀的士族,欢聚一堂,酒酣耳热。众人见了主人纷纷起身致意,样子都是极恭敬的。男子逐一招呼过来,然后引着顾小闲一行去了较为安静的偏厢。

独揽碧遥胜景,宴请皇亲国戚,这位救命恩人可不简单。

“恩人怎么称呼?”顾小闲裹成粽子样,脚下搁了个铜盆,炭火烧的正旺。

男子手中温着酒,微微一笑:“叫我小原便可。”

“小原你好,我是小闲,顾小闲。”

“小闲你好。”

“我看楼下来了不少客人,今天有什么喜事么?”

小原笑着摇头,“并无喜事,”顿了顿,又点头道,“若说喜事……既然这一日还能有酒喝,有朋友来,也能算作喜事。”

顾小闲被绕的有些糊涂:“那……到底为什么请客?”

小原朗声笑道:“我这寂言堂最怕寂寞,经常大张酒席,远乡近邻、新朋旧友都可前来一聚。只是有个规矩,新来的人必须给大家讲段故事,坊间趣闻也好,野史奇谈也罢,若是说得众人不爱听,下回可就没脸再来了。”

“好玩!我第一次来,也要讲个段子么?”

“各位今日算是府上的客人,一切随意。不妨先吃点酒,搪搪寒气。”

“也好。咦……”顾小闲猛地把鼻子贴近酒壶,“这,这该不会是鬼壳青吧?”

“正是。”

倒在杯中的酒浆圆润澄澈,青如鬼脸,正是那千金难求的名酿。小原却无吝惜之意,随手斟了数杯,一一让与来客。里亚等人摆手谢过,惟独小闲一口饮尽了,连赞好酒。

小原笑道:“天暮居的邢先生远道而来,自然好酒待客。”

“邢先生?邢如海?”

若不是裹成了粽子样,小闲早已惊跳了起来。然而未待他开口,小原突然把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酒壶,径直走向门口。

不多时,门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众人前呼后拥,抬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原先生,快……救人!”

少年言辞破碎,鼻中不时滑出黏稠血块。

“不要慌,慢慢说。”

小原迎上前,将少年扶到桌前坐下。手掌搭上去的刹那,少年似乎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渐渐停止哆嗦,口齿清晰地述说了事件原委。

“我与先生出天启城,忽然被一群黑衣黑甲的人围住。他们说先生是乱党,当场就抓捕走了,我拿原先生的信函给他们看,结果挨了顿毒打。”

小原垂下眼眸,瞳中银炽一闪而逝。

“我先为你疗伤,不必担心邢先生。”他抬起脸,“诸位,今天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只好改日再聚,抱歉。”

众人表情多少有些诡异,但无人多言一句,纷纷低声辞别。顾小闲一直观望于旁,见状也随意道了声谢,尾随众人悄然离去。

  9.

玉白手掌撩开绣着“星辰与月”图案的丝帘,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烦请通报苏卫长,三卫原映雪求见。”

火把的光焰在原映雪脸上投下昏昧的暗影,卫兵呆看着笑如春山的美貌青年,直到目光被他袖口的徽记灼伤。那朵冷峻优雅的子午莲提醒他,这是辰月的“寂”教长,仅次于大教宗古伦俄的圣徒。他立即低下头,恭敬地领着舆轿进了内院。

年轻的教长沉默坐于轿中,卫兵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穿过轿帘看向自己,又穿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寒意如附骨之蛆爬上脊背,夜风凉透了五脏六腑。一只黑色的鸷鸟从枝头俯冲而下,透过腐烂的肋骨撕扯心窍,疼痛如冰锥陡然插入脑髓……卫兵打了个寒颤,再一眨眼,发现不过一片枯叶从枝头飘落。

可是,这仲春时节哪来的落叶?

莫名的恐惧使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苏晋安胡乱披了件外衣便迎出门来,脸上的诧异并非完全作伪:卫兵没有给出任何信号就擅自把人领进内院,这在纪律严明的七卫前所未有。何况,今晚他们其实是在守株待兔。

“卑职见过原教长,不知教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苏晋安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虽同为缇卫所的卫长,但原映雪是执政的辰月教徒,而他是出仕皇室的武官。不过自圣王三年宣布辰月为国教以来,胤朝人早已习惯在任何军政场所都有辰月教徒的存在,也习惯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圣徒表示礼敬与恭谦。

“苏卫长无需多礼,”原映雪欠了欠身,和颜悦色道:“这么晚还来叨扰,实因事出紧急。”

“大人请讲。”

“今日一位友人因乱党之名被捕,原某无意干涉七卫执法,但这位邢如海老先生从不涉政,是个闲云野鹤的文士,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原映雪娓娓道来,神情和煦清明,仿佛在探讨为何今春的芍药开得格外早。

苏晋安眉头一紧:“您是说那位云游四海的天暮居士?”

“正是。”

“卑职早年常读《如海行纪》,邢先生是位淡泊之士,”苏晋安沉吟片刻,“如此看来恐怕是抓错人了,原大人请立即随我来。”

原映雪走在幽暗狭长的甬道中,苏晋安手提风灯,先他半步而行。

缇卫大牢是世人闻之色变的地方,即使原映雪也不免面色犯难。牢中的气息令他感觉自己是只飞进乱坟岗的萤火虫——与周围浓窒的黑暗相比,那盏风灯不比一只萤火虫亮许多。

缇卫共有七支,前三卫由辰月“阴”“阳”“寂”三宗的教长执掌,后三卫或由大胤军队的旧编改制而来,或由能吏聚拢手下而至,唯独苏晋安的七卫为凭空新设,卫中建有监牢,依皇帝谕旨可当街抓捕任何有碍帝都治安的人,不经审讯直接下狱。

当年国师古伦俄亲自选中了苏晋安,将他从晋北一个低阶军官擢升为缇卫长,官拜骑都尉,可谓一步登天。

黑牢中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模糊的呻吟,轻微得像是幻觉。原映雪越过风灯的光域扫视两边的囚室,有些厌恶自己暗中视物的能力。这些埋藏在黑暗里的景象实在不太符合他的审美。

不过,他也因此体会到了大教宗选中苏晋安的用心。

本教确实需要这等铁血无情之人来触发众怒:任何人面对这些被蛆虫和老鼠啃噬的年轻肉体,都会兴起清君侧的正义念想。这些孩子并非真正的盗匪,大多怀着一颗忠君勤王的心来到天启,未曾料想自己会在冰冷的地牢中了却残生。

幕布正在徐徐降落——原映雪清冷的目光落在苏晋安身上——却总有人妄图对抗星辰的力量。

“原大人为何叹息?”苏晋安忽然打破沉默,声音在黑暗中远远传开,也不知这地牢几多深,几多广。

“我并未叹息。”原映雪低声应答,眼睛却没有看苏晋安,而是五步开外的某间囚室。在血迹斑驳的石墙与犬牙交错的栅栏背后,他感觉到了目光。作为擅长以幻术控制人心的密罗系秘术师,他对目光极为敏感,更何况这目光阴鸷而酷烈,如同旱季末期的戈壁苍狼。

那抹暗青身影是瞬间飘移苏晋安身边的。

如同一捧香灰被吹散在风里,又迅速聚拢成人形,身经百战的苏卫长只看到几缕乱发擦过鼻尖,接下来腰上一轻,佩刀已被人掠走。

牢门剧烈摇摆,在地上刮出涩耳的声音。暗青身影扶墙而上,随即一个鹞子翻身,手中钢刃泄如水银,直指原映雪而去。

如影似魅的身法,一击必杀的态度,天罗。

“大人!”伴随苏晋安的惊呼,刀刃已干脆利落割裂原映雪的咽喉,催生出一朵温热绝丽的血花。

他……死了?苏晋安手心微汗。

刺杀原映雪。如此疯狂的念头,只有雷枯火大人敢想,也只有他苏晋安敢做。目的很简单,探探对方的底。

只是,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苏晋安看着自己的刀划过原映雪的喉咙,手中风灯轻轻一颤——

他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而且毫发未伤。

那朵血花一经绽放便立即收拢,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没有血迹,不见伤痕,灯影中,原映雪笑容不改,似乎连疼痛也不曾有过。

天罗杀手迟滞片刻,立即攻出第二刀。这次依然简单干脆,直接从后背将原映雪扎透,若不是苏晋安退的快,只怕也一起串了个糖葫芦。

原映雪低头看着闪闪发光的刀尖,表情显得有些太过愉悦,仿佛体内的那把刀是空气,或者干脆他自己就是一团空气。

拔出的刀洁净如新,映着杀手惊慌失措的眼睛,他彻底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杀手知道任务失败了。但退路还在。杀手,或者说这个假扮杀手的佣兵举起手中的刀,转身准备迎战前来抓捕他的缇卫卫队。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中已空空如也。

那把刀不见了。

“这种事,还是交给苏卫长来做吧。”原映雪笑眼弯弯,将佩刀递还给苏晋安,然后径自向前走去,以免雪白的衣裳沾到血迹。

手起刀落,血花真实绽放,苏晋安手心的汗也渐渐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