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不虚,原映雪不以秘术杀人。但……这既不代表他没有能力,也不代表他心肠软。苏晋安收刀入鞘,稳住手里的风灯,快步追上前去。

如果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可以用“天罗杀手假冒激进志士蒙混入狱伺机刺杀”来解释,那么现在这个突发事件便完全无法说明了,因为苏晋安本人也毫不知情。

关押邢如海的牢房空无一人。锁虚挂在门上,轻轻一推便掉落在地,惊散了墙角一群老鼠。

“缇卫大牢都不上锁?”原映雪笑容可掬,不像在讥讽。

苏晋安弯腰拾起铁锁,拿到灯下仔细辨别:锁头完全锈空,与簇新的锁身形成鲜明对比,绝非自然形成。他将锁递给原映雪,看见对方轻轻皱了一下眉。

“传令各分队,严搜全城,务必给原大人一个交代。”苏晋安低声下令。

真是个充满谜团和意外的夜晚。这一回,雷枯火大人算是给他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10.

深宅内,黑衣老者与白衣少年相对而坐。

“去年至今,折了无数人。”

“没试过下毒?”

“当然,古老的方法总是屡试不爽,所以他每餐都要求厨子当面试吃。”

“慢性毒药呢?”

“有人企图接近买通厨子,当晚那厨子就挂了。”

“挖地道?”

“有一种珍稀鼠类,名为谛鼠,能感受地下六尺内任何细微动静,太傅大人自然有钱养上一大群。”“他一直坚持上朝,警备堪比皇帝,无人可以近身。”“车驾为特制,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若想制造事端逼他出来,就会有一排人墙挡上。”

“听起来有点棘手。”

“所以才叫你来。”

老人眼中浮起淡淡的温暖,顾小闲低下头。这些年全心经营宛州的产业,一直没机会回澜北,说起来很是不孝。

“老头你……似乎没什么变化。”踌躇许久,关切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却长大不少,” 老人温和的目光落在小闲身上,“走的时候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姑娘。”

小闲搔搔头:“扮惯了男装,都快忘记自己是姑娘了。”

刻意掩藏美貌,从不袒露真心,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别扭。

老人沉吟道:“既然来到天启,还是回家看看。他是你唯一的血亲。”

“龙家人才是我的血亲。”小闲坐姿懒散,脸色却十分僵硬。

“自己决定吧,”老人微笑地看着故作冷漠的少女,“你已经长大了。”

市集,酒幡,美人,花火。

夜之天启活色生香,顾小闲漫步在街巷,闻着俗世的烟火气,胸中烦闷渐渐消散。

薄如蝉翼的丝屏将寒夜隔在门外,暖香扑到脸上,有些春日迟迟的意味。浓妆女子款款迎上,眼风丝滑地扫过顾小闲,立即加深了笑意。

世上目光最毒的人,除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当属青楼里的老鸨。缔情阁的云四娘近来忧心于眼角的皱纹,轻易不肯牵动脸皮,能让她这么舍得笑,说明见到了足赤的金主。

“公子瞧着脸生,第一次来?”

“鄙姓顾,从宛州来。”

开场白显然十分成功,云四娘笑意更甚,亲自接过小闲的披风,将人迎进馆内。

门内外俨然两重天地,游廊上次第点了两排朱纱角灯,迎着池中明月,显得颓靡而又明媚。那些角灯上都写着一两个美丽的字,红绡,翠翦,白露,青霜……在微风中宛转摇摆,犹如连绵的唱词。

“这些都是本楼的红牌,不知公子是要听曲,赏舞,对弈,还是论诗?”

“听说有位玄玑姑娘,擅长星相命理?”

“确实,不过……问卜之事劳心耗神,玄玑只测有缘人。”

“不要紧,难得今晚晴朗,陪着看看星星也好。”

望着踏月而来的女子,小闲轻轻嘀咕了句:“暴殄天物”。

一般的美人,我们可以夸她明眸皓齿,夸她闭月羞花。但若真的美到了极致,一切溢美之词都会相形见绌,心中喷薄的赞赏最终只能汇成两个字:

美人。

任何其他的语言都会显得多余。

玄玑就是这样一个美人。

“顾少从西南来,身上带着水气,是淮安人?”

“宛州顾氏都来自淮安。”

“顾少来天启,做的是大买卖?”

“淮安顾氏都世代经商。”

“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己。能原谅,就原谅吧。”

小闲终于怔住:“呃,你知道我的事?”

玄玑轻轻摇头:“玄玑与顾少素不相识,但星辰自可照亮人心。顾少本是纵横洒脱之人,何必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

小闲笑笑,塞了满嘴的菜,含糊道:“姑娘学艺不精,算得不准。其实我从山中来,在天启开了间打铁铺子,每天只是做些针头线脑的小买卖。”

玄玑抬起脸,重新将顾小闲深深打量:“真巧,我的绣花针刚好用完。”

“本店擅长制针,但要看过姑娘的丝线,才知道针眼大小。”

“丝线在房中,请随我来。”

龙玄玑锁紧门窗,径直拉小闲上了床。

帷幔密密匝匝垂落,将杂声与人耳彻底隔绝。案上一灯如豆,映着神情迥异的两个人。

顾小闲近距离欣赏美人,再次感叹老头暴殄天物。如此绝色应当锦衣玉食地供起来,而不是派来做这种迎来送往兼刀口舔血的营生。

温暖油灯下,玄玑面若冰霜,不复此前待客时的柔婉。老头教出来的孩子都这幅拒人千里的德行,只有她顾小闲是个异类。

“你是第十七个。”玄玑淡道,此前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听说了,何太傅的安保系统确实变态,绣花针都插不进去。另外两个什么来头?”

“光禄卿冯轶,辰月教长原映雪。这是详细资料,”玄玑递上三个火蜡封了口的信封,“相较而言,何虹还算比较容易入手。”

顾小闲草草浏览资料:“本堂也失败了?”

如果说天罗组织是一柄杀人的狂刀,本堂杀手就是刀刃上最好的钢,鲜有他们不能完成的刺杀任务。

“何虹防卫森严、替身众多;冯轶足不出户,与辰月教过从甚密;至于原映雪……”玄玑稍作停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神通广大?来去无踪?”顾小闲拆开最后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薄薄两片纸,约略写了原映雪的兴趣嗜好,关于身家背景则只字未提。

“他看起来,不太像个清心寡欲的辰月教徒。”小闲仔细阅毕,发现原映雪有不少风花雪月的爱好,如同天启城那些个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

“原公子是缔情阁的常客,我在星相方面的造诣,便得益于他的指点。”

小闲一愣:“那岂不是机会多多?”

玄玑淡淡摇头:“无一得手。”

小闲将那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意思。”

“目前只有这些,新的情报随时提供。”

“什么?”小闲看着玄玑摊开的掌心,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上了奴家的床,总得出些度夜资,否则如何跟店家交待?”玄玑低眉巧笑,转眼恢复烟视媚行的态度。

小闲合上嘴,默默交出钱袋。

老头是对的,如此人才,留而不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小闲返家时已近夜半,她从后院偷溜进门,却发现柴房还未熄灯,隐约传来坎坎之声。

平心而论,敖谨是个不错的伙计,劈柴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从来没当过贵公子,生来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么晚还不睡?我可不会付给你额外的工钱哦。”

“晒这么黑,没少往外跑吧?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需要我帮忙么?”

小闲谄笑的脸快要贴到他的鼻尖,敖谨无奈避开,轻斥道:“斧头没长眼睛,躲远点。”

“啧,七公子还是瞧不起咱们草根贱民,”她穿了一身昂贵的羽绸,却学着山药的样,窝进灶台暖和的地方,“既然非我族类,还是早早弃暗投明,去投奔四大公子为好。”

木桩被一劈为二,在地上摔出闷响。

“平临君顾西园,为人如何?”

小闲不意他会忽然发问,用手指顺着山药颈背的皮毛,半天才道:“紫陌君白曼青应该更符合你的追求吧?若想光复淳国,追随一个姓白的总没有错。”

“淳国公还姓敖,何来光复之说。”

“你的国家已经死了。你父亲和哥哥拼死保护的东西,早就已经死了。”小闲低声道,如愿看到少年眼中燃起暗红的火光,却像是灰烬中的余炭,很快就熄灭了。

“你还活着不是?七公子天纵英才,一呼百应。去找白曼青,一切从长计议。要不然……”她耸肩,“去他的国仇家恨,随我做个无良商人,岂不逍遥自在?”

“上次你说,能弄到全套的谱牒,给我全新的身份?”

“你当真要从头来过?” 小闲讶异万分,“白曼青皇族之后,为人正直磊落,就算实言相告,他也不会押你送官的。”

“毕竟脱罪之身,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你是担心,万一有人抓住把柄,问罪淳国公吧?”小闲摇头,“世界上死的最快的,就是你这种执著于情义的白痴。他能派三百金吾卫连夜追杀,早就不当你是敖家人了。”

“世界上死的最快的,” 敖谨想起那一夜遍地栽倒的黑衣人,以及怀中满抱的温软,耳根微红反驳道:“是你这种在危急时刻打翻了迷药,把自己和敌人一同迷昏的白痴。”

11.

雨从半夜开始下,由点滴转为瓢泼,待到天明时分,积水已漫过街铺最末的台阶,整个天启城都笼罩在郁青的雨幕中。

即便如此,四禧茶楼的屋檐底下依然满满当当,都是排队等候吃早茶的食客。四禧汤团远近闻名,战乱年头也没断过买卖,一场暴雨实在算不了什么。

“一大早把老子轰起来,就为吃这个?”陆珩瞪着汤碗,古尔沁烈酒他都嫌淡,甜米酒?简直是对他澜北血统的侮辱。

小闲咬着醴水汤团,表情变得同样甜糯:“待会有好戏看。”

天光微蒙,照着比平日冷清许多的通衢大道。一个瘦弱的卖花姑娘缩在檐下,不时仰起脸,殷切地看着往来过客。水珠打湿她的粉面与篮中杏花,显得楚楚动人,与身旁腌臜的盲乞丐形成鲜明对比。

陆珩观察片刻,面上浮出不以为然。

十分没有新意的组合。

卖花女与盲乞丐,放在闹市或许不会引人注意,但在这种时刻,出现在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简直就似秃脑壳上的虱子一样惹眼。

一声惊雷过后,雨点变得更加稠密。街口终于传来隆隆车辙声,那是公卿世家才有的四驾重车。卖花女整理着七零八落的花枝,慢慢直起身。陆珩有些错愕,难道他们的目标是何太傅?

天罗的高额悬赏引来不少外围杀手,大多只是枉送性命而已。陆珩看着姑娘尖俏的下巴,怜香惜玉的心思又开始作祟。这附近布满缇卫,一旦她有任何动作,恐怕会立刻香销玉殒。

又一声惊雷。

盲乞丐吓得一激灵,吃到一半的馒头骨碌碌滚了出去。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四处摸索珍贵的口粮。

“小心!”

老乞丐终于在街心找到那团面疙瘩,就着雨水往嘴里猛塞,忽然听见卖花姑娘的尖叫。他茫然回头,发现耳边轰隆的并非雷雨,而是刹不住的马车。

车碾过的瞬间,雨中传来刺耳的尖啸。不知来自脱缰的马,车下的人,还是挫地的车轮。混乱中,黑衣的缇卫如同倾巢的乌鸦,从四方奔涌而来。刀剑如林,悉数指向一个纤小的身影——

卖花女如流矢一般,直取太傅车驾。

藏在她竹篮内的是一双娥眉钢刺,若是用于水战,或可将百尺楼船轻易凿穿。但何太傅的马车非同小可,由铭泺山的锻木所制,坚固堪比金石。使用这么秀气的兵器,不啻于以卵击石。

更何况,何虹的贴身侍卫均非等闲。

攻至半途,卖花女已是遍体鳞伤。她踉跄几步,勉力将钢刺扎入马腹,随即堕入乱蹄之下。

花样少女横遭不测,人世间最哀伤的事莫过于此。陆珩怏怏收回目光,转而去看悬浮在碗中的酒酿颗粒,小闲却连连捅他:“快看,还没完呢。”

受惊的马匹被当街立斩,太傅车驾安然无恙。卖花女最后的图谋也失败了。

缇卫沉默地抬走尸体,迅速清理现场。茶楼里的人不敢多看一眼热闹,继续聊着天气与家常,假意天下太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草率的刺杀已经结束时,事件出现了新的转机。

那个本应死于车下的老乞丐,竟如鬼魅般出现在车顶!

他屹立于暴风雨中,手中高举一根盲杖,干枯的盲眼仰视天空,仿佛远古壁刻中的神祇。

一般的盲杖多为竹制,为的是探路轻巧灵便,然而这一根却非同寻常,竟是沉重的熟铜长杖。

墨云肆卷,雷声如催,天光愈发黯淡。

太傅府的侍卫如群虎扑食,快刀再次出鞘。暴雨如注,刷去刀口新沾的血迹。

盲乞丐灰白的眼珠里绽出最后一丝血气。

他尖啸一声,将手中铜杖举得更高,几欲刺破云层。此刻,在云层之上,一道明紫色的闪电隐隐浮现,如同暴怒的青筋。这暴怒瞬间化为万钧雷霆劈下,恰好就劈在这一城,这一坊,这一街,这个乞丐的铜手杖上。

干枯的盲眼乍然一亮。

光芒自手杖顶端传来,耀遍天启城的九街十坊。电光火石间,那辆特制的锻木马车完全烧成焦黑。拉车的马,驾车的人,车顶的盲乞丐,连同近旁的侍卫,无一得以幸免。

“锻木生长于铭泺山,木质富含铁矿,树龄越久长,木质越坚硬。何虹相当怕死,选的是百年锻木。所以这辆车,等同于一辆刀枪不入的铁车。”

“所以想到用雷击。”陆珩叹为观止。看似天灾,实则人祸,人类将精力与智慧都集中用于杀人时,手法也愈发骇人听闻了。

“唔,可惜车里的人不是何虹。”

“啊?你怎么知道?”

“有个简单的判别方法,”小闲心满意足地舔着空碗,“给我买一个月早点,我就告诉你。”

午后,豆蔻的浓香被雨气冲淡,原映雪坐在树下,手中一柄素白的纸扇,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落花。

风斜斜吹着,显得此刻尤其良辰美景、草长莺飞。顾小闲藏在远处的树荫中窥探多时,越想越觉得自己煞风景:这地方适合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甚至谈情说爱,但绝不适合杀人。尤其那待宰的公子白衣胜雪,满身风华,不管刺杀还是毒杀,都不太符合她的美学。

正当她为杀与不杀以及杀人方式而苦恼时,原映雪忽然起身,向她隐匿的方向缓缓走来。

小闲屏住呼吸。她没有感到惊慌,小时候玩躲藏游戏,她总是最后一个被找出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魇的隐术训练。

她从未被当作天罗杀手来训练,却是老头最得意的门生。

她经商,便成为淮安商会的头领。她体弱,便久病成良医。她是个天才少女,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能解决常人解决不了的麻烦。

然而她的亲族却对她百般挑剔,千般苛责,欲弃之而后快。

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讥诮从顾小闲眼中闪过,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对上了原映雪的笑脸。

“上面风景如何?”清俊的公子仰面笑问,未待小闲回答,便几个起落跃到枝头,与她比肩而坐。

“果然比下面好。”

小原?原映雪?小原!?

浅墨色的眼瞳中盛满了笑,与抖动的树枝一起晃得她眼花缭乱。

“邢先生的事,多谢。”

小闲脸上走马灯似的变了几番颜色,原映雪又笑道:

“前些日子劫了淳国大牢的人,也是你吧?”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顾小闲摇摇欲坠。这时候她就应该手起刀落,然后对着树下的尸体冷笑“你知道的太多了”,像所有训练有素的冷酷杀手,但她只是握紧树枝,尽量平静地答非所问:

“啊,好像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