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盛夏总是让原映雪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它太过盛情难却。

阳光直白炽烈,似乎能将铺路的青石板烤出盐花来。如果碰巧前一天晚上下过雨,走在路上仿佛泡在一大桶温水里,心情也会无端漂浮起来,一直浮到绵延成荫的树顶。这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当中,即使最卖力的鸣蝉也会叫着叫着打起瞌睡,然后突然惊醒似的继续声嘶力竭。

日复一日。炎热得让人苦闷,让人有借口无所事事,就像每个人的童年,轻快而无稽,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然而等到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起,提醒你应该振作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凛冬奔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消磨在凉椅上仲夏时光才是最美好的,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原映雪啜了口新泡的蔷薇茶,有些遗憾地想,果然这种娇艳的东西就应该在百转千回的琵琶声中由一双红酥手端上来才应景。

“映雪意下如何?”

一道问询声打断原映雪的遐思。他轻嗅着蔷薇的软香,微笑道:

“我觉得,雷教长的提议十分妥当,教宗觉得呢?”

辰月教宗古伦俄不置可否,再次转向一旁的雷枯火。这个枯瘦见骨的男人一直伫立于殿外骄阳中,骷髅似的脸被烈日镀上一层明快的银白,看起来不若平常阴森,倒像摆放在神殿前的昂贵饰像。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某个躲在阴凉处开小差喝花茶的闲人颇有微词,然后对古伦俄欠了欠身,表示愿意领命。

“那么,就照枯火的意思安排。”古伦俄点头,“三皇子有权欲,人的欲望越大,可操控的提线就越多。他会是个好傀儡。”

“是否待白崇吉死后传遗旨?”

“不用,传教旨。”

淡淡几个字让雷枯火心头微凛,如今教旨超越圣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废立太子一事关乎王道尊严,此举必然引来天启几大宗祠、尤其紫陌君白曼青一系的强烈反弹。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疑问。雨滴落而尘埃定,也许老师认为风暴还来得不够强劲。

他想了想,又问:“太子要如何处置?”

古伦俄缓缓起身,走到神殿外曝烈的阳光中。那双蒙在黑布后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直直照进雷枯火心里。

“枯火,雨时走后,辰月教长便只剩下你和映雪。你统领阴阳两宗,从未忘记自己入世的初衷,所有这些问题,你可不必问询于我,答案已在你心中。到了这个时候,任何选择都无所谓对与错,是与非,”他与雷枯火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且必须走下去。”

古伦俄说着话,一步步走向天墟高处,似乎厌倦了天启城乃至天下的一切,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观象殿,重新陷入寂若古井的冥思。

“雷教长,你说,我们拿别人当棋子,有没有谁也拿我们当棋子?”

原映雪仰靠在廊柱上,对着辽阔苍穹喃喃轻语,浅墨色的双眼荡漾着迷离的银光,被倾盆而下的日光刺得微微眯起。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原映雪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同侪早已转身离去,背影散发了明显的鄙薄,仿佛蜗牛爬过留下的浓腻印迹。他笑了笑。杯中蔷薇朵朵待放,他想到玄玑的琵琶新曲也许学成了,不如接下来去一趟缔情阁。

“映雪,你随我来。”

原映雪掸落身上的花瓣,正欲起身离去,却被古伦俄出声唤住。

他有些讶异,但还是拾级而上,跟随教宗走向天墟最高处的观象殿。风猎猎而生,鼓起二人的雪白长衣,如同霍苓海峡的泡沫中扬帆远去的木叶兰舟。原映雪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云梯,忽然领悟到教宗那么喜欢呆在那空中楼阁似的观象殿,也许只是因为他生为羽人的天性而已。

他与古伦俄并肩伫立在观象殿的高台上,俯视着足下的天启城。

一座如此辉煌巍峨、人烟阜盛的都城,在阳光的蒸烤下散发着迷蒙的夏日烟云。鳞次栉比的飞檐仿佛薄瓷缸中泡的淡青色菱角,而那些菱角下生存的人,便真的如同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了。

“我们来到天启,也是一个夏天。”古伦俄伸手感受阳光的温度,在原映雪看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托在掌心,“映雪,你也感觉到秋风了么?”

“盛极而衰,老师教的第一课。”他恭谨答道。

“我从来没有真正教过你什么。你的领悟来源于内心深处,比枯火和雨时更加通彻,更加接近九阙的星辰。”

因此也更加迷茫……原映雪笑意虚淡。城南方向,帝槿花盛放十里,为这座城池镶上一弯朱红,像是少女耳旁隐现的簪梳。那么美的幻术,由他亲手施放,也许只有老师不能视物的双眼才“看”到花下掩藏的呲目裂甲,那是五年前的乱城兵箭。

五年前不忍卒睹的人间地狱,或许放在今天就可以熟视无睹了。

原映雪低下头,看着与古伦俄同样雪白耀眼的辰月长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映雪,我们是凡人,却选择走一条神的道路,这条路注定要艰难和孤独。”

“学生明白。”

“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赋,所以会更加艰难和孤独。”

原映雪想起此前在缇卫大牢中受到的试探,无奈地笑了笑。

“欲光大的终湮没,欲永生的终沦亡,”他低声道,“老师很久没有给我们任何指引,是因为已经看到尽头了吧?星命的终结,终于也要轮到我们自己了。”

古伦俄微微点头。

“枯火比你有执念,他相信既然被选中作为神的刀,那么一定要做一把最锋利的刀。可惜,他将执念都用于磨砺刀刃,却渐渐迷失了行进的方向。而你,”古伦俄的声音仿佛从天穹之上传来,“你看得见行进的方向,却迟迟不肯前进。”

“学生惭愧。”原映雪低低俯身,眼中的银辉却愈发迷离。

他是从何时起在神的道路上停滞不前的?

最初,没有走上神的道路之前,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池塘。鱼戏莲底,树影蛙鸣,好一颗七情六欲的鲜活人心。然而只有心如明镜才能冷静反映神的意识,只有将人心冻结成冰,才能照鉴星辰运行的轨迹。他在神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行,渐渐变得清冷如镜。有生皆苦,看在他俯视的眼里也只是淡淡悲悯。

对于一个极具天赋的人而言,走一条神的道路比走一条人的道路要容易许多。他学着用神的双眼看尘世,尘世也变得剔透,那些纷扰和喧嚣不过是人心里多余的东西。他明明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将自己的人心彻底冰封,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迟疑。仿佛总有一尾红鲜鲜的小鱼,每每破冰而出,让他停步不前,让他渐渐变得无为起来。

他是那么喜欢人间的风景与四时的变幻,所以在碧遥湖边开了家寂言堂,只为听一些浓墨重彩的故事;所以可以驱车八百里前往云梦泽,只为看一场幕天席地的花开。

说到底,他舍不下人心里才有的五味杂陈和七情六欲。

“映雪,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大教宗天外飞来一句,将原映雪从迷思中唤醒,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庄严肃穆的老人。

“我虽不能视物,但能猜想你很讨女孩喜欢。”

古伦俄像个家族长辈似的说着话,面上甚至蒙上一层微笑似的神色,着实让原映雪惊诧不已。

“映雪并非因此而迷惑。”他虽觉得没必要解释,仍然恭敬地作出回应。

古伦俄这次真的微笑了。

“有时候迷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究竟走哪一条路,迟早要做出抉择。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路,你却不一定。”

说完这句话,胤朝的大教宗便返身进入观象殿,将满面惘然的年轻教长留在直白炽烈的盛夏骄阳中。

顾小闲啃掉第三碗乳糖真雪,心满意足长吁一口气。

玄玑面无表情看着她在贵妃榻上翻来覆去,整个人散发黏嗒嗒的无赖气息,就像窗外徘徊不去的梅雨云。这只爱占巢的斑鸠三天两头往她这儿飞,办完正事也不撤,倒像真正的恩客一样要求吃酒听琴,完全没有避嫌的自觉,以至于天启城开始风传“新来的宛州阔少迷上了缔情阁的冷美人”,将一贯低调的她也推上了风口浪尖。

“你若再不动手,何虹可就要动手了。任凭他毒杀了太子,先生会很不高兴。”

“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不会让老头失望。”

“那就别在这儿虚耗时光。”

小闲听到明白无误的逐客令,和话锋里隐隐一现的锐意,立即睁开眼,果然在玄玑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

“你不高兴了?对不对?你也会不高兴?”她迭声追问,听起来兴奋大过歉意,“难道说,你有喜欢的人,所以恼我占了地方,害他来不得?”

方才两个人的对话还都压着嗓子,便是檐下笼子里的鹩哥也听不分明,顾小闲这一兴奋,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玄玑的隐怒顿时呼之欲出。但她到底是天罗龙家的人,很快又恢复了自持,面上丝光水滑,变回一个精雕细磨的楠木玩偶。

她淡扫了小闲一眼,怀着琵琶去了廊下。

清烟似的琴音漫出来,漫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午后的缔情阁悄无声息,处处门扉紧闭,然而这琴音却没有扰人清梦,只是丝丝入扣地融进盛夏的空气,仿佛并不存在。

小闲无力地倒回睡榻。这种琴,她在擎梁山的龙家山堂可听得不少。美则美,却像山中的青岚,在耳边绕上一绕就消散了,永远进不到人心里去。仿佛无声上涨的潮水,将人淹死了也觉察不到,是她最讨厌的弹法。

玄玑昨天的琴音里还绕着一丝人情味,小闲不由嫌弃自己多嘴。这样一个美人,一辈子都要当木偶,实在可惜了点。人生在世,既然投胎做了人,就得活得像个人样,谁规定杀手就不能有血有肉?

她对老头只有这么一点不满。

初入山堂时,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可以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地生活,却发现这些作为杀手训练的龙家人几乎没有情感诉求,周遭仿佛一个巨大的手工作坊,堆满了无情无绪的木偶娃娃。她实在孤独难耐,便尝试着激发这些木偶娃娃内心残存的人类情感。当她发现恼怒是让情绪浮于表面的最佳方式,便化身为一只不屈不挠的牛虻,成功与一群新入门的孩子“打”成了一片。

可惜,这个坏苗头很快就被老头发现并掐灭在襁褓中。他将小闲关进一个独门小院,禁止她与堂中其他人接触。小闲自幼饱受禁足之苦,这一回自然闹得天翻地覆,但她很快消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实在逃不出去,而是因为——老头将他关进了天罗的龙渊阁。

小闲至今仍执意称之为龙渊阁,虽然那里只是天罗的藏书楼。当老头打开尘封的书楼,让阳光照到那些黑鸦鸦的书脊上,她笃信自己看见的是传说中的龙渊阁——在那些好几层楼高的古老书架上,摆放的是她想了解的关于这个广阔世界的一切。她废寝忘食地扎了进去。不论杀手秘技、奇门遁甲、经略史说、甚至兵器图谱都如牛嚼牡丹狂啃一气。十年后当她整点行囊准备回淮安时,发现仍未能穷尽这座书山十之一二,竟伏地恸哭不肯离去,直把老头也吓了一跳。

世人眼中,天罗是个残酷无情的杀手组织,于顾小闲而言却始终有着家的温暖。老头于她不仅仅有一饭之恩,还为她开启了全新的广阔人生,恩同再造。而面前这个看似冷漠的天罗杀手,则是和她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过的姐妹。小闲盯着那个弹琴的绝丽背影,心中暗想,她若能发自肺腑地笑一笑,该是多么的美。

“多日不见,玄玑姑娘的琴技似乎退步了。”

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小闲明明白白听着琴音一乱,仿佛静静蒸腾的香炉上突然飞过一只黄蜂。她鞋也来不及穿,手忙脚乱从榻上滚下来,透过竹篾屏风的孔洞偷眼观望。

绿萝葳蕤的庭院中央立着个清逸脱俗的公子,风吹衣袍翻飞,隐约看见银线绣就的莲花花样。

笑容凝结在小闲脸上。这不是让她大伤脑筋的原映雪么?

碧遥湖畔一次简短交锋,让她深切体会到自己与这个辰月教长之间的力量差距。她心知肚明自己当天能留一条命回去,仅仅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已。

她倒没有对此特别在意,再强的人都有弱点和突破口,倘若经过详细的探查和万全的准备,不是没有可能完成任务。真正让她伤脑筋的是,她既不想违背老头的意愿,又不想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完全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闲藏在屏风背后,心里一抓一团乱麻,不小心将嘴里衔的瓷勺掉在地上。

“姑娘似乎有客人,”原映雪听见屋里的响动,朗声笑道,“那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听琴。再会。”

他那句“再会”竟是朝着屏风说的,小闲想起碧遥湖边打的那个赌,忽然遍体生寒,大热天也感觉不到一丝暑气——他这是威胁不成?

玄玑停了琴,在廊下伫立许久,神情冷淡回到屋中。小闲在榻上仰面躺着,瞪着眼,皱着眉,仿佛对天顶彩绘有着极大的不满。

“我记得你说,原映雪是缔情阁的常客。”

一注淡水阳光穿过檐下纷飞的藤萝,落在小闲犹疑不定的脸上。

玄玑并不奇怪她突如其来的凝重,低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是个天罗的暗哨,留而不拔,也许有什么用意。”

“你猜到了么?”

“猜不到。他说他来缔情阁,只因为这里有最好的酒,最新的曲子,最美的姑娘。”

“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像个辰月教长。”

“确实不像,当初他以加入辰月的贵公子身份与天启公卿往来酬酢,谈吐风雅、举止高贵,深得王公贵族信赖。如果没有他,辰月不会这么快赢得大量支持者。”

“他在坊间的形象都很正面,与雷枯火和那一干缇卫相比可谓温润尔雅、玉质谦谦,手上一滴血也不曾沾过。我能理解唐国为何那么着急要干掉他,在敌方阵营留一个正面人物,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民心向背。”

“坊间还流传着另外一个传言,说辰月内部发生了重要的分歧。原映雪因为反对杀戮,同情义士,甚至姑息天罗,引发了以雷枯火为首的其他教徒的不满。”

“所以他姑息你我的存在?”小闲眉间微拢,“我也曾经试着杀他,还没动手,他就发现了。”

“他懂得一种秘术,可以捕捉别人的闪念。”

“哦,”小闲缓缓坐直,脊背绷得死紧,“其实他之前还救过我一命。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计谋,其实只是为了接近天罗的人,探查天罗的秘密?”

“不知道。”玄玑在镜前坐下,抿紧在琵琶上靠散的鬓发,“反正我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天罗的人,只管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陪酒,弹琴,什么也不多想。”

她细细调匀了胭脂,抿起的嘴角仿佛藏了一些温柔,又被一笔笔描成娇艳,似乎将这欲雨的暗室也一并照亮。

“原教长也许是个怪人,也许居心叵测,”她低声道,“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和风度,绝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

小闲愣了半天。

“你浑身都是暗器,怎么能算手无寸铁?”

17.

陆珩张口结舌听完小闲的暗杀计划,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跟你做伙伴。”他喃喃道。

“哪里,能跟天下第一神偷结盟,也是鄙人的荣幸。”小闲故作忸怩。

“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对手实在太惨了,无论如何在劫难逃……”陆珩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不过这个惊天动地的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天启城与碧遥镇距离遥远,我发动‘陷阱’之后,要怎么通知你?”

“你知道在夜北高原上,那些八松的勇士怎么传递敌情?”

“通过烽火……你要我在天启城里纵火!?”陆珩惊道。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暗杀,得留下多少线索给缇卫追查?

“啐,好端端的古都,烧了多可惜。”小闲瞪他一眼,轻轻拎出一个黑布覆盖的鸟笼,“我们可以让这些小家伙派上用场。”

厚重绵密的黑绒布将鸟笼盖得密不透光,里面装着陆珩费尽辛苦偷来的谛鼠。

“雷州雨林中毒蛇环伺,遍地都是谛鼠的天敌。一旦发现了危险的入侵者,谛鼠会发出特殊的声讯,警告方圆十里的同伴。一传十,十传百。往往一条蝮蛇刚探了个脑袋,整片广袤雨林的谛鼠就都统统消失到地下不见了。所以,区区六里地算什么?你带一只守在敦化坊,我带一只去碧遥镇北边的乐亭山。保险起见,里亚再带一只守在城外三里处的观塘客栈,权当接力。你要做的,只是在发动陷阱的同时,吓一吓这只胆小鬼。”

小闲说着话突然掀开布帘,从袖中抽出一条暗绿小蛇,那只谛鼠立即绷紧后腿,仰头发出尖细的哨声,惹得墙角另外两个鸟笼里也一通混乱,尖哨声此起彼伏。

“这种警告声极具穿透力,蒙得再严实它们也能听见。估计这会儿太傅府上的那群也闹开了。”

“万一明天刚好有条蛇游过太傅府,其他的谛鼠谎报军情,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以它们今晚得睡个安生觉,” 小闲递过去一枚药瓶,“还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个,为什么要赶在明天动手?万一今晚准备周全,明早出门的又是假太傅怎么办?”

“因为据可靠消息,老皇帝已于昨夜驾崩,辰月决定改立三皇子为新帝,所以那个反辰月的太子这时候就显得格外碍事。据说,何太傅已经遵照教旨准备了一段绫,一柄剑,一壶鸩酒,打算明日前往太子囚禁之所劝其‘择一而就’。这么重要的任务,你说他放不放心让替身去做?”

何虹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又一次被护甲压住了左胸。他挪动肥硕的身体坐起来,汗珠扑簌簌落在犀兕护甲上,滚了几滚才吃进锦被里。

这幅皮甲年深日久,散发着上好瓷器的釉光,因为穿得多了,上面的彩绘已然淡入底色。据制甲的函人说,甲身彩绘远古战神,可保皮甲无坚可摧、战士死里逃生。他喜欢死里逃生的好彩头,所以自打得了这幅皮甲便再不离身,睡觉也不肯脱。时间一长,浑身渐渐萦绕了一股荤湿味,仿佛屠宰场角落里慢慢沤坏的皮肉,其实只是他的汗臭、噩梦、混杂着那些犀兕最后残存的荤腥生气。

每次醒来闻到这股气味,何虹就会觉得无比安心。这说明他还活着,活得像只河蚌一样牢不可破。他不理解为什么家里的妻妾会躲得远远的,无人愿意在夜里陪侍。好在他并不介意这件事,因为他无法信任睡在枕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总是需要充足的理由,才能真正信任一个人。比如那些替身和贴身护卫。他们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孝子,所以他将他们的父母仔细周延地看护起来,以确保他们随时心存感激,或者心怀畏惧。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欠了太多血债,又招来太多觊觎,所以不得不小心点。

何虹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结了两个重要心得。一是性命要保,沉浮跌宕乃宦场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二是队要站好,所以当初那批错选宗祠党、对抗辰月的蠢材死不足惜。这世界讲究适者生存,哪怕贵为太子,当权者想要你的命,还不是一样易如反掌?

他将那些即将拿给太子的赐死之物一样样收好,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愉悦。他虽资质驽钝,但如果一直跟紧辰月,也许终有一天能习得长生之术,永享荣华富贵吧?

陆珩拎着鸟笼在清晨的通衢大道上溜达,光脚板踩扁了布鞋的后帮,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天启闲汉,赶早只为上街东头的老李家喝碗豆腐脑。他边走边打哈欠,眼角的两坨眵目糊画龙点睛地表达了他的困倦。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肿眼泡闲汉,即使拎着个捂得密密实实的鸟笼,又忽然拐进了街角的隐蔽处,也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陆珩在预定的位置站定,松开腰带假装撒尿,等待何虹的马车驶过这片街区。小闲笃定太傅会清晨奔赴太子府,他只希望越早越好,否则以小闲这个计划的剽悍程度,一会儿街上人多起来,很容易伤及无辜。

撒尿这一招很管用。别人会很自然地非礼勿视,自己还有足够的理由东张西望,鬼祟一点也情有可原,可惜的是不能长用。正当陆珩觉得自己这一泡隔夜尿实在撒得有点长时,路面终于传来隆隆车马声,回头一瞅正是他守株待的那只兔,再一看车旁的黑骑护卫,那叫一个目光如炬、神态僵硬,确实是一个坏龙套毁了一场戏。他摇了摇头,在仔细目测车速和距离之后,以算学家的严谨启动了机关。

为太傅拉车是一件很考验精神耐受力的事,比当一匹战马还要经受更多的明刀暗箭。所以,当宽敞整洁的通衢大道猛然下陷,出现一个数尺深的巨坑时,那几匹训练有素的翰州名马并没有惊慌,只是踏着重步,勉力想将车拉出坑去。与那些布满滚木礌石、水银暗箭的陷阱相比,这么浅的破土坑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何虹、何虹的护卫、负责敦化坊一带治安的缇卫、以及所有曾经目睹或耳闻过月余前那场“天雷轰顶”事件的人都下意识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接下来也许还有别的杀招。

从密闭车厢的瞭望孔中,何虹满心恼火地看见众人围着马车散成了一个圆,就连他最忠心耿耿的黑骑护卫也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一边悄悄与圆心拉开距离。何太傅考虑再三,觉得既然今天晴空万里不太可能再有天雷攻击,那么还是藏在防护周全的马车中比较安全。他恨恨地想,这帮不肯跳进坑里帮忙推车的小兔崽子,等他回去煮了他们的老兔崽子给他们好看。

似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黑骑护卫终于停止后退,将紧张万分的弟兄们招呼起来,围着马车排成一圈人墙。这时附近的缇卫也已聚集完毕,何虹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防护,心稍稍放回肚子。一些头脑灵光的护卫还向刚开门的店铺借了窄条的排门板,从人墙的头顶递进来,为马车搭了个船跳板似的斜道。

在这些肉盾倒下之前,他估计已经脱困而出了。何虹想。

他从窄小的瞭望孔往外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惊恐,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安全。他被这些肉盾包围着,躲藏在一个坚不可摧的马车里,身上还穿着陪伴他多年的护甲。这种心情,就像在冬夜守着温暖的炉火,看见窗外的凄风苦雨中路过一个鞋袜尽湿的旅人,愉悦到让人想要微微颤抖。何虹也确实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愉悦还是紧张。他局促地换了个坐姿,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这实在算不上动听的歌声轻轻从瞭望孔里飘出去,飘过敦化坊飞翘的淡青色屋檐,飘过屋檐下谛鼠蹬直的毛绒小脚,飘到那群护卫惊奇仰望的脸上,忽然止住了。

然后他就死了。

那些侍卫们本能地跳开,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们瞪着眼,张着嘴,又看看彼此,却没有任何人脸上写着答案。

眼前的世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然而这只是经过了苍蝇振动一次翅膀的时间。既没有浴血奋战,也没有杀声震天,只有一块大石头,阴森森好似冒着冷气,理直气壮地矗立在道路中间,好像它一直就在这里。如果不是周围被溅起的新鲜的泥土,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块石头刚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太傅大人的马车上。

然后他们互相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事怪自己,又觉得不怪自己,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降罪了,又觉得没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或更坏。他们在想,是不是该想办法把大人从压扁的车里弄出来,但这块石头实在太大了,他们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站在那里发呆。

“既然挖空心思也杀不死,就不要再费心思了。化繁为简,用绝对的力量取胜。”

陆珩混在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想起之前顾小闲说的话。他即使知道真相,目睹这一幕时仍有些恍惚。

它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没有任何玄妙。没有任何巧思。甚至连花纹也没有,只是足够大,足够沉,足够压扁一辆车。

里三层外三层的肉盾,坚不可摧的铁车,护身多年的犀兕皮甲……这些费尽心思的防护,在一块几十尺直径的巨石面前,显得根本只是个笑话而已。

原来力量悬殊真的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

18.

如果你曾有幸去过沿河城的兽牙大会,在会上见到百来名纯血的寒风夸父前仆后继叠人塔的壮观景象,就可以理解乐亭山脚下的庞然大物有多么巨大和不可思议。当然,你要走得足够近才能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它周身覆满青绿色的菌丝,几乎完全融入青翠的山色中。

小闲现在正站在这座庞然大物上,怀里揣着一枚一尺来长的金属窄盒。从她抽出窄盒那一刻,这个大家伙便开始慢慢发生变化,覆盖在机械表面的青绿色菌丝如同被火烧灼一般慢慢褪去,露出黑铁骨骼的底色。她顺着机械臂和传动杆往下攀爬,仿佛老练的水手在楼船的桅杆间跳跃行进,最后深吸一口气,沿着那根最长的传动杆滑向地面。

摩擦带来的高温将手心烫出水泡,但她顾不得多看一眼,一落地就飞速跑向远方。身后的大家伙摇摇欲坠,各部件轮轴转动拉伸,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然后轰然倒地摔成了碎块。等小闲再回头时,那座半山高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不见,只余十几台锈迹斑斑的伐木车,静静散放在谷间林地。

完美地掩藏了作案工具。

这世界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只有不肯动脑的杀手。她虽身手不如他人,但总有方法把事情办成,所以老头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闲吹了吹掌心的水泡,不慌不忙地跨上马,开始清理现场的蛛丝马迹。在她料想中,天启城的缇卫不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一向算无遗策的顾小闲,这次竟然算错了。

沉重的蹄声由远及近,朝林场方向急速奔来。空中惊鸟横飞,凌厉的杀气如蛇群在林间散开,四处寻找猎捕的对象。小闲眉间一紧,下一个瞬间已策马掠过山涧,蹿进乐亭山南面的密林中。

六里地。从案发到现在,如果一直马不停蹄确实能追到,但平常人多会浪费时间搜索都城内外,根本想不到来这么远的地方寻找投石装置。看来,今天追捕她的人有些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