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呵气成霜。雷枯火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

四面八方奔涌着密罗之光,清冷的,悲伤的,一点点侵入他的精神。目光一瞬。银鬃巨兽在风雪中昂首挺身,变得愈加庞大。再一瞬,巨兽双瞳微闪,矮身俯冲直下,挟风裹雪,势若崩云。雪尘隆隆扬起,刹那将雷枯火掩埋。

孤寒。

这是原映雪给雷枯火留下的唯一印象。虽然他们共同追随教宗多年,从初听义成长为教长团一员,但他印象中的原映雪,始终是当初刚入师门的白衣少年,终日独坐峭壁之上,目光淡淡望着远山。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对于辰月而言.人教受戒便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

而他突然现世,光华夺目,从不参与任何教义聆训与秘法修行,却被传为百年难遇的天赋奇才,未来教宗的不二人选。

那时候,雷枯火甚至产生过类似妒忌的情绪。

教宗说雷枯火很有天分。这句话像一道鸿沟,将他与原映雪远远分隔开天分不同于天赋,需要付诸百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并驾齐驱。

可惜那位天赋奇才似乎并不珍惜上天的馈赠,游离于星辰与俗世之间,始终缺乏一颗真诚的辰月之心。

所以他的背叛,显得尤其不可原谅。

雷枯火承受着雪崩似的攻击。原兽凶猛的獠牙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将他扯为碎片。他却闭上双眼,露出一丝笑容。

对手主攻。

密罗秘术士在对战中甚少主攻,多将精神力用于强化幻境,以绵密的密罗之力侵蚀敌手,寻找并放大其内心的裂隙。这种耗时费力的漫长打法有如文火煮蛙,最为暴烈的郁非系所不喜。

在对战双方皆为顶级秘术士的情况下,绝对力量的对抗已无太大意义,节奏控制变得至关重要。原映雪放弃蚕食蚁噬的慢节奏,举手就是一个刚猛招数,正中了他的下怀。

狂风暴雪,雷枯火已然身形难辨。原兽长啸不止,周围雪山冰川震颤回应,脚下千仞冰原竟也慢慢龟裂,化作粒粒雪尘,卷入那团疾舞的风雪之中。这是原映雪一人掌控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鸿蒙初开时的火种,恐怕也难逃熄灭的厄运。

然而那团足以摧毁一切的风雪壁垒中,微微亮起一点红光。

拳头大小的红光,脉搏似的跳了一跳,而后陡然暴涨,亿万光焰破壁而出。

原兽没有机会发出最后的嚎叫,突然爆成数不尽的闪耀碎片,消失在风雪中。

“硬碰硬,你不是对手。”

雷枯火站在深夜的朱雀大街,沉闷地道出一个事实。脚下是天启街市的青玉石板,因旱季过于久长而干燥发白。密罗的第一重镜天幻境已然消失,连一片雪、一滴水也没有留下。

云层又开,这一次,灼红的郁非占据了天空,光若流火。

雷枯火没有给敌手留出喘息的时机。无数道烈焰从他背后蜿蜒而出,直贯长空,顷刻拧成慑人的一束,蛟蛇般直扑原映雪所在。他猜这一次原映雪必当以守为攻,怎料对方不躲不移,突然幻成万千鸷鸟突袭。

火龙与鸷网迎面直击,雷枯火感觉到无比的兴奋,战意高歌猛进。这无疑是一场巅峰对决,能够以这种畅快淋漓的方式展开,说明他的对手并不似外表看来孱弱。

郁非的光芒亮彻天空,密罗逐渐黯淡。火蛟终于冲破鸷网,黑色群鸟扑打着燃烧的翅膀,被天风吹散在高空,最终消失在浓云深处。

第二重幻境,破。

“为何叛离?”

雷枯火对那个白色身影沉声质问,满腔愤怒。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绝顶天赋弃如敝屣,无可宽宥。

白色身影闪过,巨浪滔天奔袭。

“从未皈依,何言叛离。”

清冷的声音挑起更盛的怒意。雷枯火平举手掌,升起九重火墙将浪涛隔于身外,再轻轻一推,火墙逐一倒伏,层峦叠嶂尽数崩于对手顶上。

第三重幻境,破!

“焚天离火!”

雷枯火狂吼,郁非之力灌注全身,干枯身形燃起熊熊炽焰。密罗究极不过七重幻境,原映雪一时不智,选择强攻而非智守,很快就会彻底落败。

镜花水月,破!离境千寻,破!杯弓蛇影,破!!

雷枯火战到极酣,逐渐不能自已。黑云与飞沙将之团团笼罩,体内颠沛的郁非之力即将突破肉体承受的极限。青筋暴涨,血色激荡,整个人如同滚烫铁水浇铸。

此时六重幻境已破,追随雷桔火而来的辰月从者已能看清二人战况,诸人见雷枯火如此情形,皆大惊失色——这是郁非之力失控的前兆。

郁非,主雄心与高傲,为九州带来无可抑制的炽热野心。其力一旦失之偏颇,陷入狂暴,毁灭只在旦夕。

雷枯火命入郁非,心属辰月,常年冥思修习,已成为不世出的强者。与其耗费心力寻觅其精神裂隙,找寻扰乱他冥想的机会,不若反其道而行之,以脆弱的对攻开始,让其感受自己强横力量摧枯拉朽的激荡,鼓舞其更加炽烈的雄心和斗志,利用七重幻境煽风点火,使之陷入与郁非最猛烈的联系之中。

这意味着空前强大的力量被直接牵引出来,但这同时也意味着,雷枯火精神本源与郁非将同步达到凡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精神满溢。感受到信徒的星辰之力将会在瞬间带走雷枯火的全部精神,雷枯火的意识将成为郁非的一部分,同时,那副最标准的秘术士脆弱的肉体,也将成为一副被精神抛弃的躯壳。

这才是原映雪的策略。

白衣公子食指微扬,对准长街尽头狂暴欲燃的身影。

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落在无边黑暗的虚空,遇到滚烫跳跃的火焰。云起。雨落。山出。海生。

曾经枯海与烂石之上,第一朵花开。

冥冥中,荒对墟说,开始战吧。

于是出现了人心。

鲜血染红溪涧,箭矢穿过花朵。铁蹄踏过生长食粮的土地,血肉成泥回归土地的食粮。

我应战,墟这样回应。

郁非耀亮天空。那是墟的战意,墟的斗志,墟的昂扬。

密罗幻境第七重,万物生杀。

望不尽的铁甲锋镝,决堤般涌向长街尽头,雷枯火却什么也看不见。

一切正如原映雪所安排,昂扬的郁非斗志将他彻底吞没,颠沛战意成为他精神的全部,最终在吟唱中归于极限——升华的精神自由,以及,肉体的最终枯萎。

火红的郁非光芒极盛,稠重火光自天顶缓缓泻然而下,仿佛因不能承受自身的炽热而熔化。不再是一点一滴,郁非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忠实信徒的应和波动,那昂扬的力量如同洪流一般滚滚注入雷枯火的头顶。他不再是一个人,甚至不再是一个辰月,渐渐成为一团光耀天地的火焰。

归于郁非本身。

嘶吼声响彻云霄,带着极致的快感和速度,似乎要洞穿每个人的耳膜,久久不息。

用尽全力的战斗,竭尽所能的激昂。吾神在上,照彻吾心!

极致的狂喜如火山喷发,万丈红光中,雷枯火突破了郁非圆境,瞬问舍弃肉体束缚,成为郁非的一部分。

历史上,某些辰月教宗都未能达到这般境地。

来自主星的认同,来自神的意志的包容。

原映雪站在长街一端,突然一瞬间失了神。

身前是与星辰合而为一的同僚。身后是生杀不尽的万物人心。而他站在中间,如同当初那个独坐峭壁之上的少年,孑然一身,既不属于星辰,也不属于人间。

就在这个致命瞬间,雷枯火扬手抛出一击,无数火球带着呼啸焰尾袭向长街对面。

万物生杀,破。

19.

小闲两肘支地,含住一口气,两脚猛踹车门。

纹丝不动,委实是锁死的。而她方法用尽,也撬不开那扇貌似纤巧的窗。

窗外,勤王军如同田间麦穗四散倒伏。刀枪箭矢一路叮叮当当追咬,仿佛雪霰敲在琉璃瓦,打个旋儿便擦飞了。

那个人铁心将她送往平安的远方,挣扎无益。一定要足够远,足够平安.车才会停下。那时天启已陷于血火,一条漫长的逃亡路横亘其中,此端生,彼端死。

她仰面躺着,听车轮急转,杀声渐远。前日还觉得生是奢望,冷静地为众人拨算盘做安排,今日便体会到被安排的人有多气恼。尤其当你不愿独生,只想共死的时候。

若能同生自是更好。从此浪迹天涯,他们一起,去任何角落都合意。比如毕钵罗,淫雨时断时续的炎夏,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瞎逛。比如杉右城,坐在防波堤上看碧空无云,如同凝固的宝石闪闪发亮。比如浔洲,沼泽边的潮湿小酒馆,暴雨冲得满世界泥泞,尽管已经耽误了好多天行程,也只能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度过无所事事的夜晚……甚至可以偷偷摸摸回到天启,在新时代的歌吹花影中,明月星空下,扮作繁华街头的流浪汉。

她想着这些平凡琐碎却遥不可及的事,眼睛渐渐潮湿,又因为仰面躺着无法滴落,就这样积在眼眶里,虚化了整个世界。

“哟——”

熟悉的清啸声,飞掠过夜色覆没的平原林地,隐隐传人小闲耳中。

“哟哟——”

第二声清晰许多,似乎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她吃惊地眨了眨眼,世界恢复清晰。

那些大雪封山的漫长冬日,被关了禁闭,在昏暗的藏书阁无休无止地绘图,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偷溜出去,吸两口清凉的空气。

暗夜无声,当阳谷的群山投下深沉的注视。她在等待。

“哟——”

短促兴奋的撒娇声。莹白光团咻地滚人车内,仿佛紧闭的车门并不存在。

“山药!”

她扑上去紧紧搂住独角兽的脖子,顺势与它就地打了个圆润的滚。枯草锐利的边缘在身上拉出一道道小口子。空载的沉香马车隆隆远去,她躺在荒野里,脸上布满山药的口水。

“淮安城的顾少,没了快手里亚和真神佑护,你可怎么办哟。”

长发黑眼的小个子少女高坐在马车上,挎着拓岩弩,挥着长鞭,威风得似个河络工兵——与其说那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个全副武装的钢铁堡垒加了轮子套了马,一副挡我者死的碾压姿态。

“不是告诉你,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小闲慢慢走过去,仰视神采飞扬的少女。嘴角线条严厉,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想跟你相忘咧,”里亚撇嘴,“可是这个哭娃娃,每天晚上闹得人睡不着觉,烦的很。”

她伸脚将兴奋不已的山药踢回小闲怀里。

“还是你自己带吧。”

火。焦油般的黏稠的火,淋淋漓漓洒在身上,似乎要将灵魂也洞穿。

没有疼痛。湖绿的密罗之光在火中碎裂消融,仿佛夏季最后一群萤虫吹散在秋风。

他从不曾主动吟唱,也不愿拥有众人艳羡的天赋。那一日,神启来得猝不及防,不管人心是否愿意被照亮。

从此徘徊在浩荡天风与红尘黄土。

原映雪看着长街对面,目光迷离。澎湃的郁非烈焰渐渐归于平静,火中之人焦黑枯槁,明明历经肉体的极致苦痛,却获得精神的极致喜悦。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归途。

他不忍打断的归途。

雷枯火平静地发出最后一击。枯萎见骨的肉身摇摇欲坠,掌中焰火却致密浓烈,仿佛由北陆最醇厚的烧酒点燃。焚天离火似一柄燃烧的扫帚,纷纷扬扫过朱雀大街。

昔日盛景终成灰,街边经年沉默的砖石木椽齐声轰鸣,瞬间分崩离析。火光中,原映雪笑意淡淡,一如当初独坐峭壁之上,等待着天荒地老,人神俱灭。

如果,是说如果有来世,他要做个春耕秋收冬打盹的农夫,永远面朝黄土,背对星辰。

然而那团火却没有落地,只将被七重幻境耗尽力气的原映雪扫倒,而后像陀螺一般弹向天空,尖啸着飞往谷玄门的方向。

原映雪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荒唐梦,是在一个醉酒的夜晚。

直到这一刻。

一座覆满青绿色菌丝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谷玄门外,机械臂划过漂亮弧线,拍下挂斗中的巨石,瞬间摧毁了一座箭楼。

离火烈烈,点燃覆盖其外的轻薄菌丝,赤焰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闪亮轮廓。

是那座亘白将风。

血雨腥风的倾城时刻,本应远离帝都的女孩攀在将风顶上,威风凛凛杀将回来。身后土石飞扬,擎着火把的勤王义军似洪流涌人,终于将这旧时代的皇城墙撕开了一个豁口。

又一重离火攻击,庞大将风终于在天墟前趔趄止步。她沿着一根最长的传动杆飞滑向他,长发在焚风中高高扬起,笑容比火光更加明亮。

“教长!城破!主力在郁非门方向!”

顾西园听过很多关于妹妹下落的故事。

有些显然是鬼扯。有些貌似真实,最终仍旧证明是鬼扯。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已经慢慢松动,开始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

这些故事中,要数面前这名河络少女所讲述的最为荒诞。比荒诞更加荒诞的是,他竞在千钧一发的倾城之夜,听她扯了足足半炷香时间。

“可有证明?”

他低声询问,内心有个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似乎所有蹊跷的前因后果,都在这一刻变得理所当然。

“你个灰包!她与你长得一个模子倒出,要什么证明!”

快手里亚一着急就变快嘴里亚。名扬天下的平临君怎么是个迂脑筋,即便豚鼠的绿豆眠也能看出他们是胞生兄妹。纵然她是半炷香前才得知,见到他的眉眼也立刻笃信不疑。

顾西园还在思想着,眉间川字渐深,里亚道他彻底疑了心,慌忙道:

“她说!那艘船,是你握着她的手一同点的!”

仿佛一闷棍打在胸口,顾西园窒了一窒。

淮安临海,公卿世家惯以焚舟祭奠亡者,却有不成文的规矩,点燃祭船之人必为男丁后嗣……他在远海握着年幼妹妹的手点燃祭船,并无旁人目击。

“……你刚才说,她去了哪里?”半晌,他开口。

“救一个朋友。今晚外面危险,请平临君务必不得外出,院墙屋舍用水浇湿,以防……”

“领我去寻她。”

顾西园言辞还镇定,起身时却倾翻了案几,茶盏落地而未碎,当啷啷滚着,被青衣男子弯腰拾起。

“公子现在出去,就辜负了小闲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宛瑶……”他终于显出仓皇。

顾襄摇头。

“她是小闲,龙家第一流的杀手,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今晚命运攸关,信诺园缺不得运筹。请允顾襄前去接应,公子留守。”顿了顿,又道,“公子已经等了十年,不差这一晚。”

20.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只是寥寥希声,试探着穿过煌煌帝都的幽深街巷,渐渐从彼此应答中获得了雄壮的胆气,越来越多的呼号加进去,终于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共鸣。

雷枯火昂首倾听,突然一个影移,直奔南城郁非门,枯萎成骨的身躯发出咔咔轻响。在这副脆弱躯体彻底将他抛弃之前,神灵还需要他最后的奋武。

一众辰月从者亦追随雷枯火消失在街角,一阵鸦黑的旋风扫过,朱雀大街重新归于平静,只有满街断瓦残垣和一座烧毁的庞大将风可以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死斗。

小闭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手心早已濡湿,腿肚直打闪,哪还有半点破城而入时的威风。

“还是第一次,有姑娘挡在我前面。”

原映雪轻轻一晃,靠在她背上。

“总轮到我救你一回。”

小闲将原映雪的手臂搭在肩膀,不敢回头看,只是撑着他往前走。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知受到怎样的重创。

“我拼命,想把你推出去。”

“你不是早有预言?我浑身都是破绽,所以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小闲笑嘻嘻道,“可你大概没想到,我会自投罗网。”

她将他扶到暗巷的隐蔽处,仔细侧耳倾听。到处涌动着嘈杂人声,黑夜渐渐不再深重,却不是因为天明——梦中那场焚城之火,真的烧起来了。

长风猎猎,吹起排山倒海的滔天热焰,将天启城吞噬殆尽。只需要一个火种,久旱的都城便陷入了魔魇般的狂乱,无数人影被火光撕扯扩大,纷纷扬扬抛向天空,仿佛有人突然说出禁咒,将幽闭许久的魂灵一并放逐。

善或恶,美或丑,正义或反动,此时均已变得无关紧要。当微小的声音汇聚成时代的嘶吼,除了颤抖着倾听,别无他选。

但也有人既不倾听,也不颤抖,他们并肩坐在暂时无恙的屋檐下,瞧不出精疲力竭的样子,纳凉似的悠闲说话。

“邢先生回来了,带了北陆的好酒。”

“找个时间,一起喝。”

“他说,杉右城有个海盗姑娘,跟我长得一样,只是红头发。难道我爹八年不娶,是有什么原因?”

“找个耐间,去看看。”

“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