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药方,也懂得药物的调配方法,但是对于分量、火候、时间的精确拿捏,只有靠药剂师的经验去判断。就瘟疫而言,我可以试着调配,但不能保证效力一定可靠。”

石秋瞳不动声色的听完,礼貌的命令宫女招待他去休息用些点心,回过头一把揪住云湛的衣襟:“你就是这么给我解决困难的?”

云湛一脸的冤枉:“小姐,你知不知道龙渊阁有多么难找?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耗费自己一生,为求见龙渊阁的真容而不可得?我千辛万苦万苦千辛给你找来这么个人,你还那么粗暴的对待我,太伤感情了……”

石秋瞳的面色略微和缓了一些:“我当然知道龙渊阁的神奇,你的确是有苦劳,可是……这个人只会纸上谈兵,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云湛慢吞吞的坐下来:“你也坐下,放松一点。我问你,如果我不找这个人来,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石秋瞳想了想:“应该是没有。”

云湛把手一摊:“那不就完了?别说我抓来了一个难得的多面手,即便他真的一点作用没有,我也没给你带来任何损失——充其量,战争打完了,我赔你那四人份的口粮。”

“我呸!”石秋瞳气得笑了,“你倒会避重就轻。你觉得我们真能熬过这一仗?”

“我觉得我们熬不过,”云湛一脸坏笑,“所以现在随便许给你什么赔偿都无妨。”

他又认真地说:“时间太仓促了,我肯定没有办法找到最合适的人,所以我才想到了龙渊阁。这些人都是大书袋,天下没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就是他告诉我的,可以用药物催发瘟疫,让那堆臭烘烘的猪头自己烂掉。”

“用毒药不行吗?”

“他们用的不是活水源,毒药的效果是有限的。只有烈性传染病,才能保证干掉大部分的香猪。”

石秋瞳双手托着下巴,愁容满面:“说不得,只好试试了。你说的有道理,多了这么个书袋子,总比没有好。咱们姑且先试试吧。不过要是那些臭烘烘的猪头自己烂不掉,你的猪头就等着烂掉吧。”

不过看起来石秋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没等猪头烂掉,书袋子就先露了一手。接下来的一场战役打得非常经典,许多年之后,都还在各种史料和军事书籍中出现。当然,它出现的位置通常都是——战争趣闻。

这一战之前,石秋瞳亲自带兵对敌军进行了夜袭。这一仗打得很漂亮,以损失四百人的代价斩杀了一千多敌军,当然也激起了对方的报复之心。第二天午间,一支盟军前来援助,还没摸着南淮城的门,先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香猪堵住了。敌军照例是风助香猪势,那臭味杀气腾腾的铺天盖地而来,这盟军没有心理准备,死伤的骑兵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的马颠下来的。

宇文非那时候正在冥修——在旁人的眼中,那和坐着睡觉毫无区别,因为当他的冥修被打断时,他居然一幅睡眼惺忪的表现。更可疑的是,他居然还问了一句:“天亮了吗?”

当然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是控制风向,所以没人去计较那些细节。他几乎是被推上马去,在云湛的扶持,或者说挟持下来到了前线。

云湛这时候发现了做一个大书袋的好处,该书袋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纷繁杂乱的知识,使他对外界事物的认知能力大大降低。宇文非一来对扑面而来的香猪臭气毫无反应,二来对步步逼来的敌军的杀机毫不畏惧,令他一亮相就获得了军人们的尊重。他们七嘴八舌,询问宇文非需要什么道具,比如香蜡纸钱公鸡狗血之类。显然,他们把宇文非当成了画符跳大神的,只要该大神一开口,他们甚至能给他搭个祭坛出来。

“我一人的力量不够,需要借助你们的精神力,”宇文非耐心等他们聒噪完,“请诸位闭上眼睛,努力在心里想象,这阵风变了风向,向对方吹去。”

于是云湛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图画:所有的臭味都被逼回去了,香猪被自己的臭气熏昏了,敌人都被熏死了,天亮了,花开了,美好的生活到来了。他咬牙切齿地、充满快意地想象着,直到感觉身边的气流有异。

风向果然变了,但并不是由逆风改为顺风。似乎是有两种力道在相互打压推挤,风慢慢的分成了数股,方向漂移不定,最后慢慢的相互消去敌意,缠绵在一起。于是风变成了旋风,而且越旋越快,仿佛把全世界的沙土尘埃枯枝败叶都招来了,战场上的人、马、猪都被迷得睁不开双眼。

随着旋风的不断膨胀,天色也暗了下来,天空中一刹那挤满了乌云,把郁闷的太阳遮在了后面。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一道道电光把阴暗的天幕拉开长长的口子。

“哟,要下雨了,”唐温柔抬头看看天,“姬承,快叫唐缺去收衣服!”

“好了,下雨了,”半个香猪专家云湛松了口气,“香猪会被淋坏的,他们只能收兵了。”

果然,很快雨点就下来了。滂沱的大雨劈头盖脸的砸在战场上所有生物的头脸上,令人睁不开眼睛,令牲畜难以驾驭。看上去,双方都没什么斗志了,各退一步也是无奈的抉择。

云湛大喜:“你真行,以后要是不在龙渊阁混了,出来当个求雨的巫师也能赚钱……”回过头,却看见宇文非一脸迷茫,神情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你怎么了?”云湛吓了一跳,以为对方精神消耗过度。

“未曾料到啊,”宇文非叹息,“旋风和雷雨……原来亘白和裂章相遇,也会出现这等效果。我龙渊阁也不能收尽天下之事啊,这一章需得我来补了。”

后来云湛不无疑惑地问宇文非:“我们的精神力还真能派上用场?”

此时两人已经很熟了,但宇文非说起话来还是那种大书袋的腔调:“非也,精神力岂有叠加之理?精神之道,因人而异,是故……”

“别他妈是也非也了!”云湛暴喝一声,“这么说,你那天说的话是骗我们的了?”

他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那么虔诚的相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帮助到眼前这个该死的骗子,两只拳头禁不住咯咯作响:“你为什么要消遣我们!”

“因为你们太闹了,”宇文非看起来比初生的婴儿更加纯洁,“我必须让你们安静下来,不然我的精神力可能受到干扰。”

云湛瞠目结舌,悬在半空中的拳头变成巴掌,扇在自己后脑勺上。他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这个世界完蛋了,连一只书袋子都能不动声色的骗人。

十一、学者

除了云湛,没有人识破宇文非的歪打正着,所有人都以为此人具大神通,乃是南淮城的大救星,殊不知他在无意中发现了一种秘术效果之后兴奋异常,整整一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其实这时候姬家的人都清楚得很,这小子只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钻研,丰富龙渊阁的收藏而已。但问题在于,龙渊阁的完善与否关姬家鸟事,凭什么要把姬家的屋子弄得一会儿火一会儿烟一会儿哗哗漏水,以至于邻居跑来敲门抗议:“半夜三更的你们家搞什么装修呢?”

姬承低三下四的陪着不是,打发了邻居,回头看老婆已经气得胀了起来,准备去把那该死的书袋子扔出去。于是他又赶忙低五下六的劝慰了老婆,心里想着:认识了云湛,真是这一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情。

好在宇文非大学者以极高的效率攻克了这一学术难关,接下来又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生产实践中——按照云湛的设想,用药物激发瘟疫,以此解决威胁着南淮城的香猪们。云湛十分明智的为宇文非单独找了个住所——否则愤怒的唐温柔冲进王宫去要说法也未可知。

那是一家通敌叛国的富商的院子,如今人被抓走砍掉了脑袋,院子也封了,凭着石秋瞳一句话,就把宇文非塞了进去。那院子很大,但所有财物都被抄走,看起来空空荡荡、徒有其表。云湛走在其中,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童年时所居的贵族之屋,一时间不知是感到温馨还是伤感。

“我也要住过去?”唐缺听了云湛的宣布一愣。他倒不是抗拒什么,而是已经在姬家呆得有点习惯了,如同他当年在越州草场一样。现在一下子又要换,他有些缺乏心理准备。

“不只是你,我们还会弄几头猪进去,”云湛说,“不是香猪,就是普通的家猪。因为我们抓不住活的香猪,只能用家猪意思意思,我琢磨着猪瘟应该是全世界的猪都通用吧,是吧?”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唐缺也完全懵然无知:“我们草场只有香猪,我从没养过别的猪。”

“那……死猪当活猪医吧,”云湛无奈,“你看我们羽人和你们人类不同种族,照样都能得花柳,人犹如此,猪何以堪?”

站在他身后的姬承打了个寒战。

唐缺住了进去。云湛真的弄来了几头家猪。唐缺听说,有些失去了幼崽的动物会叼些其他动物的后代来养,现在他也只能报这种心态了。

这种猪懒、馋、笨,完全不解风情,成天吃饱了就睡,连交配都提不起兴趣来。唐缺想:“不用什么瘟疫,它们自己就懒死了吧?”养这种猪也省心,反正迟早要弄死,不必精养细养,只需要把食水喂足就行了。

刚开始他还惦记着大小姐和姑爷,想着那一大堆的家务活,完全忽略了姬家还有诸如姬禄等其他一些仆人的事实。结果到了下午他就顾不上惦记了,因为宇文非派给了他更多的活儿,这些活儿或轻或重,或轻松或费事,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奇怪。

譬如他弄来了一笼子冰蝶,要唐缺把它们捣成浆。唐缺倒也听说过,冰蝶这玩意儿喜欢吸人血肉,这么一想觉得脑仁发颤。但是他毕竟拥有做下人的良好素质,尽管心惊胆战,仍然先用水把冰蝶淹死,然后像舂米一样硬生生捣出了一大碗模糊的血肉。在香猪的气味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唐缺,闻着那股血腥的味道,简直快要走不动路了。

但是宇公子表现出了令人惊佩的学者风范。他看着这碗冰蝶的肉浆,就好似看着一碗米汤一样不动声色,还用银针在里面搅动了一下,放在鼻端嗅嗅,似乎是在研究纯度和浓度。随后他很快投入了忘我的研究中,一面和冰蝶的血肉作斗争,一面吃晚饭。

这就是科学家啊,唐缺想,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境界。他还有点担心,不知道宇公子会不会一下子糊涂了,把冰蝶碗和饭碗搞混了。

第二天云湛走进来时,唐缺正在取一只双头黑鲵的墨囊。黑鲵虽然死了,墨囊内的黑色汁液仍然是威力强劲,一不小心沾到身上,至少得一个月才会退色,因此唐缺取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把墨囊弄破了。云湛这蠢材上去就表示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差点把他吓死。

不过宇文非很快给唐缺报仇了。云湛打过招呼进了屋门,没过一会儿就跌跌撞撞的抢出来,一张脸上全无血色。唐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故作镇静,说了句“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然后就溜掉了。到了晚间,他贼兮兮地蹿回来,也顾不上和唐缺说话,先从门缝里张望了宇文非的动静,这才推开门,迈了一只脚进去。

“那些蜈蚣不在了吧?”他声音发颤地问。

“你的问题不精确,”宇文非慢吞吞地回答,“活的不在了,死的还在。”

云湛这才敢进去,左右巡视一圈,把心放下:“你又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把蜈蚣弄得满身爬干吗?”

“我也并非有意为之,”他说,“不过是专心致志于手中之事,无暇顾及罢了。”

云湛大叫起来:“无暇顾及?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蜇你一下足够你死十次?三叶蜈蚣放在身上乱爬,你真是天下第一人!”

“三叶蜈蚣的习性是只自卫,不主动攻击,”宇文非说得很轻松,“所以放在身上也没事儿。”

“你对你的理论还真是深信不疑,”云湛叹口气,“但愿你的药方真的能管用。”

宇文非的回答让他差点当场吐血:“我可不能保证管用。据我的推断,这其间无用的成分太多,很有可能大大的妨碍效果。”

他挥手制止云湛继续发问,自顾自的说下去:“自古以来,医之一道就被人为的涂抹上许多神秘色彩。其实只有极高明的医术才会用得上星曜的法术,才需要精神力量来指引,什么头痛发热也要借助印池的力量,完全是愚人之说。”

云湛大为诧异,没想到这书袋还有这等见解,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来。宇文非继续说:“我研究了大量的医书,发现其中的药方很多都相当古怪,那些药引子更加匪夷所思,我分析那些成分,很难说能有什么效用。但按照书里的记载,又的确很管用。”

“其实世上的事情,研究精微了总能发现,事物的本原事简单而和谐的,”宇文非叹息一声,“但我们总被那些纷繁复杂的假象蒙住眼睛,以至于要去雾中看花,那是何等的迷题啊!”

宇文非想起了龙渊阁里的那些书卷。千百年来,他们静默的堆积在那里,组成一道令人敬畏的城墙。他徜徉于龙渊阁的每一个房间,每一处走廊,单是闻着那些纸墨的气息,就令人迷醉不已。龙渊阁是一个象征,一个神话,一个完整而自洽的世界。

这里承载着九州所有的历史与知识,几乎就是九州世界在纸上的投影。龙渊阁的学者们在这个狭小而无限广大的世界中扑腾着,有时候像自由的鱼,有时候像快要淹死的溺水者。

宇文非刚进入龙渊阁时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海里的鱼,眼前的一切浩瀚无际,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但当他真的沉浸入那些书本之后,困惑开始逐渐产生。

“我们真的能从书中寻找到真相么?”他有一次壮着胆子问老师,“文字和纸张,我想不到时间还有比这二者更加脆弱的物体。我们可以任意的涂抹,任意的拼接,任意的否定它们的本来面目。历经时间的冲刷,我们该怎样找到知识的本原?”

老师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记住,已发生的永远是已发生的,已存在的也永远是已存在的,它们已经在真实的历史上留下了痕迹。文字扭曲的只是观念,而非事实。”

老师转身离开,留给宇文非一个渊博而苍凉的背影。宇文非愣了半天,一会儿觉得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因为真理总归是真理;一会儿又觉得老师说得没道理,因为不能为世人所正确理解的真理,有什么意义呢?

以后的几十年中,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是他没有。九州大地的种种文字以可怕的速度不断的增长着,他的疑惑也在与日俱增。他甚至有时候想:如果从我手里整理和记录的东西都是错误的,那样会不会也是一种罪孽呢?

现在他发现,不管是不是罪孽,他必须首先要用知识来解决自身的难题。被云湛拐骗到这座陷于战火中的城市,他不必殚精竭虑的考虑别人的命运——想想怎么救自己就够了。

“后天,最迟大后天,我就能把药调配出来,”他说,“就如我方才和你说的,我手里这些冰蝶血、双头黑鲵墨汁、蜈蚣尾粉,根据它们的性质,我实在没看出来它们能和一种传染病有什么关系。但我不敢轻易撤掉其中的任何一味,因为也许运气不佳,正好撞上了关键的一环,那就前功尽弃了。”

“你知道吗?”云湛说,“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有点像了。”

“像什么?”宇文非莫名其妙。

“像个学者。”

十二、叛徒

学者宇文非在第二天夜里把一个中空的小铜管交给了云湛。

“拧开铜管,把里面的药品混入香猪的饲料里或者饮水里,”他说,“不能保证每头猪吃了都会感染上,但只要有一头香猪得病,便会通过呼吸和肢体接触迅速传染给整个猪群。染上这种病后,香猪会迅速发烧,内脏大量出血,腹泻,浑身出现红斑。大约六七天左右,一头染病的猪才会死亡,但保证两天之内就会失去战斗力。”

云湛大喜,接过铜管正准备揣在怀里,但很快反应过来一点什么:“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混入香猪饲料’?这玩艺儿不能够……不能够……”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宇文非替他说出来:“你是想要它混在空气中,无声无色的飘进敌营,然后让所有的猪一夜之间统统趴下,拯救南淮城,是么?”

云湛茫然地点点头,宇文非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多矣,你要节哀顺便。”

云湛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头香猪:“这个建议还不如给我一张弓,让我去杀了叛军首领。只要他在我的百步之内,我就有办法干掉他。”

“所以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他盯着宇文非,双目中杀气毕露,“你怎么把叛军首领放到我百步之内?”

宇文非摇摇头:“我没有办法做到那一点,但是我想,你应该能找到一个人,那个人有机会去接近香猪。”

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云湛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但最后还是松弛了下来。他转过头大吼了一声,让附近的人以为什么失恋的家伙在哀号。

“唐缺!”云湛大叫道。

姬禄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唐缺了。虽然唐缺在的时候横竖看这个养猪佬不顺眼,可唐缺不在了,现实的问题出现了:一个绝佳的劳动力消失了,已经养成惰性的仆人们不得不重新投入到繁琐的日常工作中,这让他们十分难受。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个,他面前有了更加现实更加严酷的麻烦:由于连日来的战斗中军队伤亡惨重,即便把预备役都算上,兵力也不够用了,国主决定在全城范围内开始战时紧急征兵和抽调民夫。姬禄这样的下人们自不必多说,没缺胳膊断腿的都得上,就连姬承,由于其年龄和健康状况都符合征兵条件,也将不得不披挂上阵。

一向长于为自己的利益而与官家争执的唐温柔这一次难得的沉默了。显然,在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中,个人的反抗是毫无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