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姬承只能乖乖的去了。他扛木头,搬石头,垒沙包,挖壕沟,干着自己一辈子都没干过的重活,不时还要被监工的在背上抽那么一两鞭子。如果不是经历了之前几个月寻枪的苦楚,他觉得自己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法坚持下来。

之前他曾经以为自己懂得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回头看看,过去的认识还是很肤浅的。战争就像宇文非那一天制造出来的旋风,可大可小可轻可重。轻的带来一场暴雨,雨过之后也就罢了,重的就是一场吞噬一切的飓风,管你是富是贵是姬野的儿子是吕归尘的孙子,卷进去了就是一粒尘埃。

尘埃姬承回到家里,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动路了。肩膀,大腿,脚底,到处是磨破的皮肤,当然还少不了背上的鞭痕。老婆一面给他上药,一面气得泪水横流,但也没有办法。正在气头上,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这么晚了?”老婆没好气地问。

“大小姐,是我,”门外的人说,“求求您,能和他们说一下吗?我不怕死,可我不能去杀我家的猪啊!”

唐缺是非常了解猪瘟的威力的。他从前养猪时,草场内曾有几头猪表现出猪瘟的症状,幸好老爷当机立断,把出现病症的十多头香猪全数宰杀,尸体烧成了灰烬,才避免了一次大规模的传染病爆发。所以云湛告诉他这个点子后,他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始终在盼望着宇文非的实验失败,不能够配出药来。等到他配出药的时候,躲在门外偷听了他与云湛的对话,又开始希望他们找不到办法去下药。再听到云湛叫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紧,几乎想要当场开溜。但最终他没有溜,愁眉苦脸的走进屋去。

云湛在他面前花言巧语,阐述此次行动的重要意义。他说,叛军毕竟不熟悉香猪的习性,造成许多非战斗减员。唐缺以养猪人的身份,很有机会混进去,也就很机会在饲料里下药。只要弄死了那些香猪,这一战的胜负天平就会倾斜,唐缺这个卑微的养猪人,就可能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

唐缺默默听着,一句话在嘴边挂了好久没有出口:“云大人,我别处帮你也就罢了,你咋能让我亲手去杀我自己养的猪呢?”

他其实也知道这么想不大对头,并且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讲着道理:唐缺啊唐缺啊,老爷以前一直说,做人要识得大体,现在就是你识大体的时候啊!只有消灭掉那些香猪,南淮城才能得到拯救,那样的话,你还会成为一名功臣呢!

唐缺啊唐缺啊,不就是香猪么,死了就死了,以后还可以再养,有啥了不起的?猪终归是猪么,还能比大小姐和姑爷的性命更重要?为了那些畜牲,你就连大小姐都不顾了,可耻啊可耻!

唐缺啊唐缺啊,别老惦记着那些香猪了,惦记也是白惦记。它们现在在兵强盗的手里,你不弄死它们,它们也会死在战场上。你看,你要是想办法杀死他们,那其实是减轻了它们的痛苦,是做了一件好事呀!

唐缺的脑子在那一刻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南淮城未来的救星唐缺,一半是孤独一生、只有香猪为伴的养猪人唐缺。两个唐缺捋起袖子吹胡子瞪眼,谁都不服谁,谁都没办法压制谁。

云湛并没有看出唐缺激烈的内心交斗,见到他呆在原地不说话,以为他默许了,上前一步,将那铜管放到他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唐缺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仿佛看到一具具香猪的尸体,冰凉的横在地上。

他猛然转身,冲出门去,向着姬府跑去,云湛在后面莫名其妙地追着。这年头的人真是缺乏奉献精神,他忿忿地想。

唐温柔给姬承擦药,只觉得一阵阵心疼。对她而言,虽然姬承浑身伤痕的情景并不少见,但由她亲手制造的和由别人制造的,性质大不相同。姬承为了不让老婆担心,死死咬住牙,更加令她难受。

唐缺这时候不合时宜的跑来敲门,唐温柔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干吗不杀?都是这些死猪闹腾的。都杀了!杀干净最好!”

唐缺像石头一样愣在门外,说不出话来。唐温柔这一句话拿掉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刚刚赶来的云湛不明所以,搂着他的肩膀劝慰他。

“老唐啊,这个事情我不会勉强你的,”他说,“我决不会强迫一个平民去做任何事的,尤其此事很有危险性,我也不需要骗你。你本来没有义务为了南淮而牺牲你自己。我现在只是以个人身份恳求你,帮我们一把。我们没有其他人可以冒充养猪专家的,一干活就铁定露馅。只有你能行。”

云湛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无从拒绝。原本他这一生中就很少拒绝他人,无论谁说:“唐缺,帮我烧一壶水来!”“唐缺,替我把这两条鱼剐了”,他都会放下自己手中的事去做的。眼下在本能的抗拒之后,他知道自己仍然会接受云湛的请求。他低下头,看着捏在手心的铜管。那铜管被他捏了一路,已经不再冰冷,他反而觉得有些发烫,似乎在灼烧着他的手。

“好吧,”他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叛徒就叛徒吧!”

“什么叛徒?”云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没什么,”唐缺摆摆手。

十三、识大体的人

眼前这个中年汉子自称来自越州,过去是在养香猪的草场里做事的。看他的相貌身板,倒的确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但一个能让人从相貌上就辨别出来的斥候绝对不是个好斥候。斥候们会化妆、会易容,连自己的声音和身材都可以改变,所以外表是无论如何不可信的。

但现在军中确实需要那么几个懂得如何饲养香猪的人。从越州万里迢迢运来的香猪,现在已经死了将近三分之一了。别看南淮城现在缺兵少粮、岌岌可危,这支香猪武装起来的部队也到了强弩之末了。目前攻打衡玉、青石等地的战况都不大顺利,就指望着赶紧拿下南淮提士气呢。再不抓紧利用香猪,等到这些猪接二连三的全死光,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先试试这汉子是否真的懂养猪。一名主管杂务的校尉把他带到了猪栏,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是否真的懂得养猪。

那汉子走到了猪栏旁,香猪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几头猪挤开了身边的同伴们,冲到了猪栏旁,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哼叫声,显得情绪相当激动。

不等校尉阻拦,那汉子居然就径直上前,也不叫人开门,自己手脚麻利的翻越了栏杆。校尉刷的一声拉出刀来,毫不犹豫的准备把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当场砍了,却见他一把抱住一头香猪——天哪,那得多臭啊——大哭起来:“大角,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校尉硬生生收住刀,仔细一瞧,这一人一猪都蹲在地上,人在哭,猪在哼哼,好一幅温馨的画面。至于那头猪被称之为大角的原因,多半是头上那个白色的长型肉瘤,看起来的确很像一支角。

不需要多问什么了,校尉想,这人的确是个养猪的,先把他留下好了。

唐缺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在姬家不能说不好,姑爷和大小姐很照顾自己,其他的下人虽然说话总带刺,其实也没拿自己怎么样。但离了香猪,心里就觉得不踏实,鼻子里闻不到那股臭气,竟然会很难受。生活就是一句躯壳和这躯壳中的念想,失去了这份念想,人也就成了行尸走肉。

现在唐缺找回了自己的猪。虽然是身在敌营,虽然身前的那座城市正在遭受战火的荼毒,他居然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幸福的东西。

在这种幸福感的驱使下,他想,早一天投药,晚一天投药,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吧。横竖这些猪都是要死的,让他们多活一两天,行不。他把随身带的那个小酒壶扔在桌上,心安理得的开始养猪。

酒壶里面有夹层,下层是药,上层是劣质的烧酒。云湛琢磨了一阵子,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给他赶制了这么一个酒壶,并且提醒他:“把这个酒壶挂在最醒目的地方,见到谁就请他喝一口。”

但显然唐缺不是个好演员,他每次抓着那酒壶,想到下层就藏着能让他掉脑袋的东西,总是紧张万分,满头大汗。他生硬的伸出手,喉结蠕动着,想要说:“大人,您也来一口!”却只觉得嘴唇发干,两手发颤,额头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对方不耐烦地一把把他推开:“小气巴拉的就明说,你以为老子稀罕你那点破酒啊?”说完骄傲的走开,留下一句评语:“越州来的乡巴佬就是没见过世面!”

乡巴佬如释重负的收起酒壶,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走向猪栏。

云湛和石秋瞳可就郁闷坏了。这两天连续接了几仗,那些香猪非但看不出生病的迹象,似乎反倒是更有精神了。

“不会是药配错了吧?”石秋瞳不无忧虑地问。

“我比较怀疑,是唐缺那老小子舍不得下手,”云湛做出了正确的推断,但眼下光有推断没用,得有解决方案。最近士兵倒下得比割草还快,南淮城还等不到断粮,估计就快找不到人去消耗粮食了。

“对了……啊,算了!”云湛忽然开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招恨么?”石秋瞳瞥他一眼。

“什么样的?”

“就是说话说一半的人,”石秋瞳冷冷说道。

云湛苦笑一声:“我刚才是想走后门,要你帮帮忙,别把我的朋友姬承上战场。后来我想了想,这样做于公很不妥当,于私……他肯定不会接受的。”

“这种时候你倒变得深明大义了,”石秋瞳强硬地一摆手,制止了对方的鸣冤,“不过我看那个姬承,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还是个怕老婆的,要是上了战场,多半会当逃兵,反而影响士气。要不然我真去替你打个招呼?”

云湛摇摇头:“不必,你不了解他的。这个人看上去的确从耳朵到拳头哪儿都是软的,但后来我才发现,在他的身上,仍然有某些地方是坚硬的……不,我不是指的那个……”

石秋瞳听他说得粗俗,哑然失笑,随即说道:“行了,别总是关心别人的命运了。老实说,如果那个养猪人这次不能完成任务,恐怕南淮很难撑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云湛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石秋瞳微微一笑:“我老爹可以逃,不对,那不叫逃,叫撤离,但王族总该有个留下来给人民作交待的。既然我是国家的大将军,这个重任自然是责无旁贷。”

“你何苦为了他送命?”云湛问,“据我所知你并不喜欢他。”

“不喜欢也是我老头子,”石秋瞳一脸平静,“这不过是命运的一种。你呢,还没回答我呢,可以飞出去逃生吗?”

云湛瞪她一眼:“小姐,你以为暗月是锅里的煎饼,想要就能随时摊一个出来?只能见机行事吧,天驱在过去的年代里遭受了太多的杀戮,现在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着,必须首先考虑保命。”

石秋瞳目无表情的点点头。

“那是你应该做的,”她说,“你是个识大体的人,一向都是。”

和以上两人的友好气氛相反,姬承和老婆正陷于艰苦的谈判之中。考虑到谈判双方的力量严重不对等,这场谈判更加显得耐人寻味。

“反正一家出一个能打仗的人就行了,”老婆说,“你打仗能比我更强?当然是我去,你就别废话了!”

“官府说得很清楚,要男丁,男丁!”姬承很难得在老婆面前说话那么大声,“当然得我去!”

老婆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当然得你去送死是么?你现在去把虎牙枪拿过来,我空手和你打,你要能胜得了我,我就让你去。”

“这和武艺高强没关系!”姬承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这是送命的玩艺儿,夫人,送命的玩意儿!我怎么能让你去呢?”

“如果我去,不过是九死一生,”老婆说,“要是你去,就是十死无生。这笔账都不会算,再废话我把你吊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不识大体……”姬承委屈得想哭,十根手指头紧紧地绞在一起。

十四、送死的人

人们总喜欢说,某一座城市处于生死关头、某一座城市处在危急之中云云,其实这种说法相当不确切。城市很难死亡,死的都是人。

南淮城就走到了生死关头,一部分人等着上战场送死,一部分人等着接受亡国奴的命运。鉴于九州陷入令人昏昏欲睡的和平状态已经好几百年了,人们对于改朝换代这种事情还缺乏点心理准备。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不得不学会去习惯。

石秋瞳全副戎装的骑在马上,立于城外。南淮剩下的家底都在这儿了。她想,再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掩护自己的父亲逃亡,同时也为王族留下一点颜面。大概过上许多年,在那些关于王族的颂歌中——假如存在的话——自己会成为一个被世代传诵的女英雄呢。想到这里,石秋瞳有些凄苦的歪着嘴角一笑。

“想到什么好事儿了?一个人在那儿傻乐,”身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居然是云湛。

“你走错地方了,”石秋瞳说,“一会儿这是主战场,在这地方保命可不容易。”

“我是来送命的,”云湛信手拨了拨弓弦,好似在弹棉花,“我突然觉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太苍茫了,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石秋瞳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会走的,”云湛依然嬉皮笑脸,“我死志已决,当以此有为之身多拉几个垫背的,杀他个呜呼哀哉不亦乐乎……”

石秋瞳听着他胡扯,眼里令人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你又何苦为了这座城市送命?你既非生于斯,也非长于斯,做一个游侠,去哪儿找饭吃不是一样?”

云湛侧过脸,很难得的直视她的眼睛,自从少年时代分手之后,每有相遇,他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

“以前姬承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说,“我告诉他,因为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有时候,我想到离她如此之近,心里会稍微觉得有些安慰。”

石秋瞳低下头去,许久没有言语。香猪的恶臭正从远处飘来,用死亡的阴霾将这支军队包围起来,她却隐隐嗅到一丝鲜花的芬芳。

唐温柔自从全面接管姬家的大小事务之后,再也没有余暇去弄刀弄枪了,而这本来是她少女时代的一大爱好。此时她重新拿起那根银鞭,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头涌起。

鼻青脸肿的姬承无奈的坐在一旁,看着老婆披挂停当。此时他无比的希望老婆是在冲着自己发威,挨打也好,下跪也好,饿饭也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替自己去打仗。但是老婆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威严毫不松口。

“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她问。

“你,”姬承回答。

“那你就闭嘴别废话!”

“不。”

老婆大怒,抬起手里的银鞭就想抽下去,想起这鞭子的威力,忍了忍又放下了。她抬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第一丝若有若无的晨光已经挂在了窗头。过一会儿,天亮之后,这一条街上的男丁将会在街西口汇合,在保正的带领下,去往城头协助守城。至于能回来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老婆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眼看就要出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少喝点酒,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老婆说,“花钱雇个账房先生替你管账,别总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我要是死了,你就再娶一个,”老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姬家也算是名门,没有后代的话,怎么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我以前老是吃醋,不许你纳妾,你别放在心上。”

姬承迟钝的点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清老婆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看清老婆眼睛里闪动的晶莹。他只是指了指老婆脚底,疲乏的说:“老婆,扣子掉了。”

老婆低头一看,地上还真有颗扣子。她刚弯下腰去拾,头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脑袋里嗡的一下,晕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反应两个字:“糟糕!”

姬承扔掉手里用厚布裹住顶端的木棒,重重的喘了口气。生平第一遭,他居然也打了老婆,而且这第一次就动用了凶器,与其说他是在歉疚,不如说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