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打坏吧……”他一面嘟哝着,一面笨手笨脚的用绳子把老婆捆起来,“我包得挺厚的,你最多也就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老婆很快成了粽子,姬承看看觉得不妥,又把绳子松了松,在手腕等部位垫上布片。

“老婆,你可别记恨我,”他絮絮叨叨着,“我这辈子被你整治得够呛,临到死了,还你一棒子,捆你一次,也算让我找点平衡对不?”

唐温柔陷在昏迷中,没有回答。姬承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他不无心酸的发现,老婆真的老了许多。这些年来,当姬承浪迹于青楼与酒楼中时,她一个人默默的操持着没落的姬家,默默擦拭着沉寂已久的虎牙。作为代价,那些眼角细密的皱纹,头上些微的白发,把当年美丽灵动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毫无神采的妇人。在离别的这一刻,姬承才恍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虚度了太多,荒废了太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老婆。

真是可笑,姬承想,人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去后悔、离别的时候才会去珍惜。而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那么多,让人连后悔和珍惜的机会都不够。许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和老婆之间猫与鼠的关系,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呆在一起,实在是少之又少,但这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老婆,”他轻声说,“其实我已经被你收拾得有心理阴影了。所以,有你这么一个老婆已经够了,足够了,还纳什么妾呢?”

他伸手替老婆理了理头发,去往地窖中,取出了真的虎牙枪。然后他来到姬家祠堂外,拄着枪站在那里,让路人以为他是街头卖艺的。

当阳光在枪尖上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时,宇文非姗姗而至。他的神情看上去颇为忧虑。

“姬先生,在下必须重申,”他说,“冰玦对人体的损害甚巨,尤其你已经使用过一次,二次使用,伤害更增。倘若再用的话……你将有可能大大的折寿。”

姬承悠然一笑:“再长的寿命,往你脖子上拉一刀也一气折光了,怕什么?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小声自言自语:“食言而肥啊……还说再也不用这么没品的招了呢。”

宇文非仍然迟疑未决:“还有一件事仍需再次申明,在下只是理论上懂得怎样用冰玦激发人体的潜能,从来没有实践过。因此,在下并不能保证……”

“行了行了,”姬承不耐烦地挥挥手,“怎么比我老婆还啰嗦?什么事不试试怎么知道,打老婆还有第一次呢!快动手吧!”

这一天清晨颇有些寒意,该片街区的保正缩着脖子等待着人员的凑齐。按照道理,他应该带上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挨家挨户的把所有漏网之鱼都揪出来。但现在城中已经没有富余兵力可供所有的保正来干这件事了,他也只能在那儿站着,不时有气无力的喊上一嗓子“男丁集中咧”,然后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几个老弱病残发呆。

然后他就看到了姬家的男主人、那个经常被街坊用来教育小孩“莫要学姬叔叔的模样”的姬承。姬承手里提着那柄看上去很威猛的虎牙枪——据小道消息说是假的——骑在一匹病怏怏的瘦马上,正从长街上跑过。保正大叫:“姬承!停下来!”对方却毫不理睬,从他身边呼啸着掠过。

“妈的,送死还那么着急!”保正气愤的骂了一句。

此时石秋瞳和云湛正在等着送死。南淮城最后剩余的精锐部队都在他们身后,准备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国主撤离。这样一支部队差不多可以抵挡比自己多出一半数量的敌人,前提是对方没有香猪。但这个前提不存在,所以胜利的机会看来也不存在。

石秋瞳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无精打采的太阳,突然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一起躺在房顶上看日出呢,不过那时候的太阳比现在漂亮多了。”

“因为南淮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云湛说,“天空没有那么干净罢了。再说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现在要是你把别人围着,保不准你还得赞美两句壮丽的朝阳什么的。”

石秋瞳噗嗤一乐:“你这个人虽然一肚子坏水,但是临死之前有你陪着,倒还真不寂寞。”

云湛心里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握着弓的手却抓紧了。

石秋瞳已经发出号令,士兵们迅速摆好阵型,准备迎接香猪的冲击。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敌人冲上来。倒是远处的动静越闹越大,不久还放起了显然是秘术师制造出来的晴天霹雳。

“不过来打我们,在自己的阵地上胡闹放电,这帮人干什么呢?”云湛喃喃地说。

很快斥候带回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香猪!香猪都发疯了,正在攻击敌军!”

云湛和石秋瞳面面相觑。这个喜讯来的过于诡异而突然,他们反而有些茫然无措。

“难道是大书袋调配的药有什么副作用?”云湛猜测。

“要不是养猪的搞了什么鬼?”

“别管了,赶紧把所有步兵调上去捡便宜!这下子活过来了!”

十五、养猪人

唐缺犹豫着,想着“再等一天没事”,一直没有下药。那个酒壶就挂在腰间,一直很醒目地挂着,给人以酒鬼的假象。酒壶的上层不断灌进去各种不同口味的劣质酒,下层却始终没有被打开过。许多许多许多年之后,那只酒壶和酒壶的主人一道,都在史书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后来流传的民间通俗演艺中更是有许多详尽的描写:

……在那个时候,敌营的看管很紧,唐缺虽然费尽心机,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他心中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忧心如焚,那只酒壶的表面都被他磨光滑了。

唐缺暗暗对自己说,虽然我只是个卑微的养猪人,但我肩头重担如山,决不能放弃!他冷静观察,记住了哨兵轮岗的时间,决定利用那微小的空隙趁虚而入,完成自己的使命……

如果百年之后,唐缺在地下读到这些书,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不识字。但如果他识字,他一定会哭笑不得。天地良心,南淮城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接受这个任务,不过是一来他不擅长拒绝别人,二来他还想再见到他的香猪。当然,这种欢欣是饮鸩止渴的欢欣。

尽管如此,他仍然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十只手来。这几天中,他几乎都没有睡觉,在香猪群中窜来窜去,给那些脖子受了重创、或是其它部位有伤痛的香猪治疗,改善猪栏的通风环境,清扫卫生。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这些猪很快将在瘟疫中死去,而且以他一人之微,能够救治的香猪数量也极其有限。但人的特性就是喜欢做一些徒劳的事情,就像行将溺死的人,双手会拼命地乱抓。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身份,他的专业水准和他对养猪近乎迷恋的热情,很快打消了人们的顾虑,因此他随时都能接触到香猪。当然,对于他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是一定要坚决拒绝的。譬如他说:“香猪不同于家猪,怎么能这样圈在栏里养着呢?还不都憋坏了。应该拉到外面去放牧才行。”这种说法就有点奸细的味道了。

真正让唐缺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的是那一天的午夜。他很累,却睡不着,坐起来给自己卷了一棵烟,在烟叶的香味和香猪的臭气中发呆。此时他听见两名哨兵在闲谈。

“妈的,臭死了!怎么那么倒霉,被调到香猪营来!”

“我们算运气好的了,那些骑着香猪打仗的弟兄才算真的倒霉呢。”

“说的也是,忍忍吧,再过两天,南淮就打下来了,到时候这些猪就没用了。”

“没用了?不是挺好使的嘛?”

“打起仗来的确好用,但是太难养了,也不听话。这一批香猪到现在死了一小半了,怎么让它们配种也不清楚,等熬到下一仗的时候,多半已经不能形成战斗力了。所以上头也不准备再要它们了,这一仗打完,这些香猪都要被杀掉,那些香腺可还值不少钱呢!”

唐缺听了这话,脑子里轰的一声,两人接下去的对话再没听到什么。他扔掉烟卷,慢慢踱到猪栏里,也不管地上有多脏,一屁股坐下去。

其实他本来就是为了把这些香猪杀死而来的。但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感觉难以承受。他在黑暗中努力调整着视觉,借助远处的火光看着身边的香猪们。它们本来应该在越州草原上尽情奔驰的,现在却被刺入皮肉的套子套着,忍受着人类的驱使。而被奴役完之后,他们就只是一团没用的肉。不对,还有香腺,那可是值钱的东西。

香猪们有的在沉睡,有的因为伤痛或疾病而醒着哼叫。唐缺毫不怀疑,如果这群香猪再这样挤在一起养一段日子,不必谁来动手,猪瘟自然会流行。

他听见一头猪在拱着食槽。这些饲料它们不可能吃惯的,唐缺想,香猪最喜欢的还是野生的青草,那是它们野性未泯的证明之一。在食槽里吃东西的香猪,其实已经被异化了。

唐缺的手触到了酒壶,要现在下药吗?也许疾病的死亡会很痛苦,远比不上被杀死那么痛快,但那样死得至少有尊严。

但那头香猪却突然停止了进食,亲热的挨到唐缺身边,用鼻子蹭着他。唐缺伸出手,在香猪的耳朵下摸到了一道伤疤。

“阿蹭,还是那么喜欢蹭人,”唐缺说,“可是你打起架来总是最勇猛的,真是不知道你们这些香猪到底在想些什么。”

香猪一面咀嚼,一面发出呼噜的声音,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抱怨。以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是这样,唐缺总是喜欢和香猪混在一起,以至于身上总带有臭味,连其他几名养猪人都不愿意和他住在一房。但他真的不觉得香猪臭,朋友的味道是不会臭的。

他把酒倒空,拧开酒壶上的活门,略带着一点甜香气息的药物就可以流出了。混入饲料和饮水中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但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怎么也滴不下去。自己一手养大的猪,再由自己亲手杀死,这世界还真是幽默。但唐缺只是个粗人,不懂得欣赏这种幽默。

他的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会儿想到死去的老爷,一会儿想到城里的大小姐和姑爷,一会儿想到自己这一生的孤独与快乐,拿不定主意。倒是阿蹭闻着那药物的香味,似乎是有些馋,用獠牙拱了一下。唐缺一下没拿住,酒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阿蹭当即伸出舌头去舔噬,唐缺下意识的大喝一声:“别碰!”他猛然俯身,抓起那酒壶,狠狠向猪栏外扔了出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唐缺想,我不能杀我的香猪。对不起了云大人,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个养猪的。

他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开始为阿蹭解脖套。脖套取下来的一刹那,阿蹭疼得浑身哆嗦,但随即显得十分舒服。

唐缺顾不得身边的香猪是不是来自自己草场的了,这一刻,在他眼中,这些香猪都是他养大的。他要把它们放走,让它们得到自由,让什么重任、什么大体、什么狗屁战争见鬼去吧。

他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为香猪们取下那束缚他们自由的脖套,每取下一个,心理的安慰便多一分。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听到动静的值夜卫兵过来了。

“养猪的,大半夜不睡觉折腾什么呢?”卫兵话音刚落,手里的火把就照到了唐缺身上。

“你在干什么?”他的同伴拔出腰刀指向唐缺,“快停下!活得不耐烦啦!”

唐缺不理睬他。这个一辈子低声下气的养猪人,仿佛没有听到这声严厉的呵斥,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卫兵毫不犹豫,一刀劈下去,刀锋划过,将他的右臂生生砍断。

唐缺感觉到了刀的冰凉和右臂的消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扑。但他很快挣扎着爬起来,用左手抓过匕首,试图把那个刚解到一半的脖套彻底割下来。卫兵抬手又是一刀,这一刀狠狠砍在背上,唐缺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地毙命了。

“他妈的,这养猪的发疯了!”卫兵骂骂咧咧,想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但手还没碰到就缩了回来。

“一身的臭气,真恶心!”他对同伴说,“咱们先去汇报,然后找个杂役来处理尸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养猪人倒地身亡时,猪栏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即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天亮了。据说南淮已经没剩下多少兵马,极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在这种说法的激励下,香猪营的士气颇高。

胜利本身还不是最值得期待的,大家尤其高兴的是,打完这一仗之后,终于不必再骑这些该死的杀千刀的香猪了。他们骑上香猪,带好备用的,迫不及待的向营门而去。

他们看见一具尸体,高高悬挂在营门口。那是那个自称来自越州的养猪佬,在夜里试图偷偷放走香猪,被当场击杀,现在尸体被挂在那里示众。那具尸体上血迹未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仿佛还在做着无力的挣扎。

一名骑兵扬起手里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到尸体上,抽得尸体打了个转:“衍国真是没人了,派这么个笨蛋来……”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胯下的香猪剧烈的颠簸起来,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被甩到了地上。他倒也伸手敏捷,双手撑地,立即跳起。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腹部的凉意,香猪的长牙从这一点刺了进去。临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见香猪耳下的一条长长的伤疤。

这头杀人的香猪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它后蹄委屈、前蹄紧绷,摆出战斗的姿态,面向着四周还没翻译过来的叛军骑士们。仿佛那是一声号召,所有的香猪们都嗥叫起来。那声音粗粝刺耳,带着灵魂深处的不屈的野性,令听者不寒而栗。

一声惨叫,第二名骑士被自己的坐骑甩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三名、第四名。“这些猪疯啦!”士兵们叫道。他们试图拉紧皮绳,用脖套控制香猪,然后惊恐的发现,这一招不管用了。

看来香猪们真的疯了。它们不再惧怕锋锐的锯齿,不再惧怕锯齿带来的疼痛,接二连三地将背上的敌人甩在地上。它们不再忍耐,也不再屈服,用自己的獠牙和硬蹄,用自己的生命,像战士一样搏斗着。它们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宣泄在每一次冲击中,让自由释放在死亡之中。

十六、猪是怎么死的

姬承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和凝翠楼的小铭私奔。刚开始,他还义正词严的说:“不行,这样太对不住我老婆了!我姬承虽然风流,断不可如此下流!”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惜小铭玉臂轻舒,将他搂得如沐春风,那点坚强便很快融化掉、流失掉,只剩下心猿意马了。

“小铭……我答应你……”他一面说着,一面握住小铭的纤纤柔荑。不料小铭突然翻脸,啪的一声拍在他手背上。

好疼。姬承一下子醒过来,眼前哪有什么小铭?居然是云湛那混小子。云湛一脸坏笑:“梦见小铭了?那也不必抓着我的手那么深情的摸啊,我可没那种倾向。”

姬承满脸通红,随即想起了什么。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一时间有些犯晕:“怎么,仗打完了?”

“打完了,”云湛神情肃然,“全靠了你家的仆人唐缺。我们本来期望他制造一场猪瘟,没想到他干得更加出色。”

“他做什么了?”

“他指挥了香猪作战,”云湛有些动容,“他把所有的香猪都调动起来,直接和敌军作战,自己也牺牲了。我们找到他的尸体时,几头残余的香猪正围着他,居然在掉眼泪。说真的,我从来没想到过,香猪居然会掉眼泪,这果然不是一般的动物啊。”

姬承感觉不可思议:“真的是他干的吗?老唐不像能干出这种大事的人啊。”

“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云湛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我想以后的史书里,一定会记录下这一战,也记录下他这个人的。”

姬承这时候才感觉到头痛欲裂,他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隐约记得自己让宇文非对自己施加了秘术,然后就感觉全身燥热难捱,头脑兴奋的不能自已。他还记得自己提着虎牙枪跨上了宇文非的瘦马,宇文非往马屁股上拍了一记,那马便风驰电掣板的跑将起来,让自己有腾云驾雾之感。再往后的事情,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他还有点印象,自己曾和敌人动手过招。

“那我呢?”他问,“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云湛神色古怪的看着他,像是在竭力忍住笑:“我那会儿也在纳闷,你小子不是答应来帮忙的么,怎么踪影不见。后来在东门打完仗,我沿着东门一路找到西门,把你找着了。”

姬承瞠目结舌:“这么说……我跑错方向了?”

“你怎么能信任宇文非那种人的方向感呢?”云湛叹气,“他那一拍,直接把你连人带马拍到了西门。”

姬承一时间不知道当哭还是当笑,坐在床上呆若木鸡,却听云湛继续说:“不过……冰玦还真管用,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拿着虎牙,和一架废弃的水车英勇搏斗,那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英勇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