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老人摩挲着烟袋,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这样一个等死的人,有什么资格劳动帝都里的大臣来看我?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过那件事,我就是个死了埋进土里也没人记挂的老头子而已。我今年九十七岁了,一辈子都跟人讲这个故事,可是很多人都不信我说的。我快死了,还是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我不想带着这个故事埋进土里啊。”

“老人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相信。”

“真的?你会都写进史书里么?”

“真的。”我直视他的眼睛,微微点头。

他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那可好,因为见过那些人,我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他竖起大拇指,“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改朝换代的人啊!他们个顶个的都是…英雄!”

我能感觉到他苍老的血在血管里热了起来,汩汩地流淌。

“我复姓盛,没有大名,小名叫得瑟,因为脑袋大脖子细,有点像个瓢,年轻人人家都叫我老瓢。”老人说,“那一年,我才十九岁。”

胤哀帝元年冬,晋北国,有马小镇,大雪连天。

夜深,老瓢给火盆里加了一把柴,烧得旺旺的,咒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

火盆的光只够照亮门前一片,一片片雪花大如铜钱,不远处那株鬼手般的老柏弯弯曲曲地升上天空,老柏旁那尊石摩陀脑袋上雪厚一尺,跟戴了顶白帽子似的。山里人相信这东西是山神,能镇住邪气。取暖酒肆在进山的口子边,距离有马小镇有六七里路,山里还有个小镇名叫“白毛”,住的都是些老人。这一带有个不好的风俗,觉得人老了气就衰了,不吉利,家人年纪大了就送到山里去住,隔几天送点吃喝,等死而已,所以有马小镇上只有青壮年。把石摩陀立在进山的路上,是镇那些老家伙的邪气,也是个界碑,警告老人不要出来,出来就得挨打。

不过那些老而不死的老家伙们倒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赚钱的办法来。

赌博。

商人们都好赌,但是赌输了难免有不服气的就械斗起来,有马小镇是个热闹的镇子,晋北国的军官们经常来查赌,酒肆都不敢太嚣张,只是小赌怡情。但是山里的白毛小镇就不一样,赌局开得很大,多少金铢都敢往桌上押。赌局是那些等死的老家伙设的,也不抽头,只是求赢钱的人留下点吃用的东西。军官们也可怜那些老家伙,又嫌晦气,从不进山查赌,山里的赌局就越发嚣张,听说一局赌注太大,金铢都数不过来,只是拿大秤粗称一下。靠着这个营生山里的老家伙们过得也不错,能吃上白面,穿上蚕丝衣服。

老瓢的东家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山口开了这个酒肆,让进山赌博的商人们喝一杯壮壮胆,暖暖身子,生意不比有马小镇上的酒肆差。不过这年冬天的雪实在太大了,接连十几天不停,雪深三四尺,高大的夜北马都走不动路,商人们也就没有赌博的兴致了,只是所在有马小镇上骂娘,取暖酒肆也好几天没人光顾了。

一个人看店自然不开心,黑漆漆的一片,听着雪落下来簌簌的声音,总觉得要闹鬼。

老瓢一愣,慢慢地站了起来,那簌簌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雪落的声音,倒像是…有人踩着雪走路!

簌簌声停止了,一个漆黑的影子站在老柏下面,一言不发,吓得老瓢心里抽紧。不过他立刻看清了,那是个活生生有影子的人,只是穿了件漆黑的大氅,披下来一直遮住脚,风帽遮脸,不过还是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很苍白。

“客人这是要进山?”老瓢招呼,“这雪可大,进山的人就没几个。”他是想说你现在进山也没人陪你赌。

客人没有回答,低着头,重重地呼吸。他的胸口起伏,气流从喉间流入流出,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架破风箱被用力拉扯着。

老瓢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袍子,“客人你是害了病?休息一下?”

“这是,哪里?”客人发出嘶哑的声音,“白毛镇,还有多远?”

老瓢听着有点起鸡皮疙瘩,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客人的声音很奇怪,没有任何起伏,更不带什么感情,一个字一个字单独蹦出来,彼此没什么关联。老瓢小时候有马小镇上来过一个马戏班子,里面有个河洛巧匠会做一种能说话的傀儡,傀儡说话的时候就把胸口的木板拆下来给人看,里面的机括转动,一枚枚铜簧被轮流拨动,僵硬的一个个字就从傀儡上下开合的嘴里蹦出来。客人说话的调调和傀儡像极了。

不过那傀儡只能除了说话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着,客人却慢慢地走向了老瓢,老远的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

“这里是有马镇啊客人,进山就是白毛镇,不过路难走啊,歇歇脚明天出太阳再说吧。”老瓢点头哈腰,他相信客人不是什么山精鬼魅,大概只是害了热病烧昏了头,要不然怎么身上热得厉害又说胡话?

客人不说话,径直走进酒肆里,四下张望张望,没有坐在桌子旁,而是挑了一个屋角坐下,背靠着墙,低着头,双手抱怀。

老瓢想他多半是没钱,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避寒,那身黑氅看起来质料不错,原本是贵价的货色,可是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了,满是鸟粪的痕迹,边缘像是狗咬过一样不整齐,让人觉得他穿着这身在荆棘丛生的地方走过几年的路。老瓢是个孤儿,靠吃百家饭长大,心地不错,觉得他有点可怜,摸了两个冷馒头送过去。

“吃吧,不要钱。”老瓢说完掉头就走。客人身上那股闷闷的热气让人靠近他就难受,老瓢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病会不会传染。

老瓢坐在火盆边,一边烤手,一边偷眼瞥着这个不付钱的“客人”。客人盯着馒头看了很久,慢慢地伸出手去,抓到馒头的一刻,他变得像是条饿了七八天的狗似的,不顾一切要把馒头往嘴里塞。他没啃几口,忽然干呕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半个冷馒头落在脚边。

“吃那么急干什么?噎着就喝口水。”老瓢说着起身拿了个熟铜杯子,给他倒了杯温水送过去。

客人干呕了一会儿止住了,又看着那杯水发呆。他双手把杯子捧在胸前,却没有喝,呆呆地看着杯中的水。他忽然哽咽着哭了起来,哭声很低,气息断续,要多哀痛又多哀痛。老瓢有点受不了了,不知怎么的,听了那客人的哭声,他浑身发毛打冷战,比深夜在坟场里忽然听见女人哭还要可怕。

“哭得跟野狗一样,是被赶出家门了?”老瓢心想,忍了忍,没把他撵出去。

客人哭了一会儿停住了,蜷缩成一团喃喃自语,老瓢听不清,也没兴趣。夜深了,脑袋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地把头磕在膝盖上半睡过去。

直到他被屋外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那是种风声,诡异的风声,极其的紊乱,像是屋外原本吹着雪片的长风被切成了无数碎片。那些风的碎片围绕着取暖酒肆旋转,一些模糊的黑影在窗外一掠而过。

老瓢看了屋角的客人一眼,客人像是也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来,沉默地看向窗外。

老瓢心里有点不安,打了盏气死风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柴门。屋外什么都没有,飞雪斜斜地飘落,被风吹着堆积在老柏的树下,堆了快有一人厚了。光亮能照到的地方,什么脚印都没有。

“有人么?”老瓢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喊声被风吞没了。

“咕——咕——”鸟鸣声响起在老柏顶上,似乎是回答老瓢。

“原来是鸟。”老瓢松了口气,又有点诧异,这么冷的天,什么鸟不抱窝,还在外面飞来飞去?老柏顶上的那个乌鸦巢老板嫌不吉利,春天时候就叫老瓢捅掉了。

静了一瞬…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无数的鸟一齐鸣叫,汇成声音的狂潮,扑面而来。头顶那片漆黑的天空像是由无数的鸟组成的,四面八方充斥着它们的声音,如同妖魔的笑声。老瓢把手中的气死风灯不顾一切地扔了出去,双手捂住耳朵。

灯油泼洒在老柏前的雪地上,烧成一大片。

老瓢看清了。光秃秃的老柏上,站着无数的鸟,漆黑的鸟,从上到下,挤得没有什么空缺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老瓢,火光映照之下,鸟眼莹莹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