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乌鸦?这人得多大的霉运才能招来那么多乌鸦?”老瓢想着,觉得一股阴寒之气刺透棉衣。

几千几万双眼睛同时眨了一下眼,老瓢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老柏顶上那只最大的鸟儿张开羽翼,扑棱棱地飞起。老瓢这才看清楚,那些不是乌鸦,而是鸽子,毛色如墨的鸽子,每一只都有山中的巨隼那么大,爪子上泛着漆黑的铁光。满树的鸽子都跟着它一起起飞,羽翼切开空气的声音就是刚才老瓢听见的怪声,活了十九岁,老瓢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那么多鸽子,密集得像是蜂巢被挑了之后飞出的蜂群。它们略略拔高之后,平展双翼,滑翔着扑向取暖酒肆的柴门,这时它们不再是蜂群了,是飞翔中的箭雨!

“妈呀!”老瓢惨叫了一声,没命地奔回屋子里,一把带上门,靠在门背后直喘粗气。

鸽子坚硬的爪和喙击打在柴门的对面,像是无数铁箭矢,老瓢感觉到背后传来的震动,不敢挪动,生怕被鸽群把门冲开了。他庆幸那个多事的老板在雪落之前非逼着他进山找了些上好的硬木树枝重新钉了现在的柴门,原先那张破板门要是还在,会被像纸一样撕裂吧?

“撞邪了?触怒山神了?还是这客人…偷了鸽子的蛋?”老瓢脑袋里乱哄哄的。

“快快,看看窗子关紧了没有?”老瓢冲着客人喊。

客人默默地站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成群结队一闪而过的黑影,那是鸽群在外面环绕着茅屋疾飞。它们在找路钻进来。可这也不容易,晋北不比宛州越州,天寒地冻的,屋子可以破门窗却一定得避风,一入冬取暖酒肆的窗户就被一块木板封上了,只留了几条缝隙透气。

“你犯什么傻?”老瓢急得想跳脚,这些隼一样大的鸽子,给它们找空隙钻进来,还不给啄死了?他四下瞅了一眼,看见墙边靠着一柄草耙,抓过来把门一顶,这才算脱身了,扑过去把窗子上的木销插紧。

刚想喘口气,就听见木板钉的屋顶上传来“咕咕”声,一仰头,看见屋顶上那个忘记修补的洞里露出一只鸽子的脑袋来。那个洞只有拳头大小,鸽子身体太大,一时进不来,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那双眼睛直盯着屋里两个活人,莹莹然碧绿的。

“该死的!”老瓢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摸出自己闲来打鸟的弹弓来。这柄弹弓从小帮他解决了不少吃饭的问题,非常趁手。老瓢摸了一粒石子,仰头就射了出去。石子打在破洞的边缘,没有命中。以老瓢这柄弹弓,要是中了,打碎鸽子脑袋大概不是问题。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鸽子把头缩了回去。这份躲避的本事,完全是只警觉的猛禽。

“还敢把头伸进来?”老瓢大喊。

话音没落一滩黄白色的鸽子粪落在他肩膀上。这只是开始,越来越多的鸽粪从那个不大的空隙落下,淋了他一头一身,简直不知道多少鸽子在那个洞口排泄。这些鸽子报复心之强,简直比镇子上的女人更甚。

门外窗外都传来一波波的震动,是鸽子集群撞在上面,这些鸟儿像是不怕撞得粉身碎骨也要冲进来。

老瓢连弹弓都拿不住了,两腿直打哆嗦,他不知这些鸽子和自己或者这个客人有什么仇,那股狠劲简直就是要吃了他们。

“别抖!别抖!”他低头猛拍自己的大腿。紧要关头抖管什么用?总得想想办法。

“没胆儿就找个角落躲着!”他冲客人喊,“别碍事儿。”

这时他看见一条足有一掌那么长的蜈蚣,正从客人那边游向自己这边,掠过自己去了门边,从门上一条窄缝钻了出去。他这才注意到远不止是一条蜈蚣,这间屋里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虫子,蜘蛛、蟑螂、臭虫,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游上墙壁,成群结队地从门缝窗缝里往外钻。

酒肆冬天有很多小虫子并不奇怪,外面冷,还活着的虫子都躲到这里来了,老瓢打扫的时候看见过一条桌缝里头接尾尾接头一长串蟑螂。但是它们都苏醒了,不顾一切地要离开这间屋子,不管外面是成千上万的鸟儿。

老瓢额头上直冒冷汗,他有种感觉,这屋子已经被什么不祥的东西笼罩了,比如死兆,所以连这些虫子都嫌弃屋里的两个人了,宁愿死在鸟嘴里,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哪怕一刻。

“你你你…”老瓢颤巍巍地指着客人。他看清了,这些虫子逃离的轨迹没有例外地背离客人,虫子们是要远离这个人。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掀掉了客人头上的兜帽,他的整张脸暴露出来。客人慢慢地侧过头看了老瓢一眼,老瓢头皮发麻,一股恶寒从背脊直冲上脑。

他没有眼睛。那张脸是没见过的人永远不能想像的,只有下半张脸是正常的,上半张脸上五道诡异的凸起,以鼻梁为中央展开,像是一面打开的小扇,又像是有人把五指伸开按在了客人的脸上,经过太久之后指骨和面骨长合在了一起,眼睛被那五条骨棱遮住了。

“不必怕。”客人低声说。此刻他不再是无家可归的野狗了,他的气度威严沉凝,如同皇帝。

“怎么可能不怕啊?”老瓢都快哭出来了。

外面传来了“呜呜”的哨音。那些围绕着屋子疾飞的鸽子忽然不再躁动了,也不叫了,嘈杂的声音消失,朔风吹雪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屋里只有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微响。

老瓢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屋顶,听着那个清越孤寒的鸽哨声从破洞里钻进来。他只能等着了,不知道下一刻什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果从取暖酒肆的屋顶往下看去,落满雪的屋子被一片黑暗笼罩了,成千上万只鸽子落满整个屋顶和屋子周围一片,它们的漆黑的羽毛把什么都挡住了。白雪覆盖的大地像是一张白纸,以取暖酒肆为中心,是一个极其突兀的墨点。墨点上千万点萤光,同时闪亮,同时熄灭,那是鸽群同时开合眼睛。

“时间到了。”客人轻声说,扭头看着老瓢,沉默了很久,“就这样吧,谢谢。”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老瓢根本没法阻止他,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看不见的力量如同海潮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奔涌着咆哮着,穿透了老瓢的身体。老瓢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战栗,这时连“皇帝”二字也无法比喻男人给他的感觉。那是——壁立千仞的威仪。

门前的鸽群被客人惊飞而起,在半空中略微盘旋之后,一起探出铁一样的爪子,抓向客人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客人凭空挥手。没有鸽子能够触碰到他的身体,在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鸽子们纷纷坠落,黑羽冉冉地落在雪地中。客人在雪地中狂奔起来,沿着进山的路,去向那个聚居着老人的、不吉利的白毛小镇。

雪落如狂。

鸽哨声越来越近了,伴着沉雄的马嘶声。

老瓢大着胆子凑到门边往外张望,反正客人走后鸽群就不再注意他了,那些碧绿的眼睛无一例外的看向哨声的方向。

大雪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站在了屋外,马背上的人披着纯黑的大氅,打着火把,风帽遮头,几乎和刚才那个客人是一样的装扮,嘴里衔着银色的哨子。老瓢心里一寒,想着别是送走了一个怪客,又来一个吧?

马背上的人把兜帽掀了,用心地吹着哨子。哨音变得急促起来,像是某种命令,鸽群整个起飞,升入空中,一只不剩。老瓢四下张望,不由地敬佩那个训练鸽子的人,能把这些鸟儿训练得和战士一样。他不太怕这个来客了,因为看清了来客面容。这是个清俊的年轻人,眉眼细长,目光润泽,额头箍着银饰,披散一头漆黑的长发。

更多的马嘶声逼近了。

三匹几乎一模一样的黑骏马,拱卫着一乘肩辇,出现在取暖酒肆的门前。雪太深了,几乎能淹没马腹,但是这些经过训练的北陆纯血马敏捷优雅地跳跃着,远不同于拉车的夜北马。更让人惊叹的是扛着肩辇的人,那显然是四个夸父,足有普通人两倍高,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铠甲,腰间佩着足有六尺长的刀,沉重的面甲把他们的脸完全遮住。前面的两名夸父武士中,一人举着一面长幡。

黑色的幡上用银线绣着老瓢不能理解的花纹,在风中猎猎飞动。

这是一支近乎纯黑的队伍,除了最后一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在黑暗中月光般明媚。

“取暖酒肆。”一名骑士凑近肩辇,“是进山的路,按照地图,通往白毛镇。”

“他来过这里,刚刚离开,我能感觉到。”肩辇上传来苍老的声音。那个人盘膝坐在上面,从头到脚披着黑色的厚毡御寒,看不清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