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奇微成为嬴无翳依仗的对象。以“南蛮狮子”为靠山,他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几天几夜,雪深的地方可以没过大腿,在帝都数十年罕见。有大臣上书说瑞雪兆丰年,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这些负责夜观星象预言吉凶的博士们从海镜中看到了一种不易解释的天象,帝星“紫薇”和象征武力的“北辰”的轨道渐渐靠近,而象征火焰的星辰“郁非”即将和它们交轨。

这种星相名叫“烈”,“烈”也是一个谥号,书中说“武而不遂曰烈”。

整个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市面上透出少见的繁华景象,新春将至的“元气”短暂地压住了帝朝这些年的颓势。

谢家大宅外燃着熊熊篝火,家奴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清脆欢闹,围观的人又笑又拍掌。宅子里的高楼上则有使女顺风抛洒纸花,剪成蝴蝶、飞鸟、蔷薇的图案,描金画红。人们一窝蜂地去抢纸花,揭开来看,有的写“迎春钱三金铢”、“迎春钱五金铢”的字样,谁得了这个彩头,大家都欢呼雀跃。

围观的多半是世家女眷,都是重锦宫裙和貂裘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润泽的肤光和首饰的金玉之光相映。年轻的世家公子们也混在里面抢纸花,一个动作夸张得如风吹杨柳,这边蹭蹭那边蹭蹭,听着娇呼声此起彼伏,身心都非常舒畅。

这些是围观的闲客,送礼的官员就没那么轻松了。

装礼物的箱子从中堂摆到门口,一直摆出门来,弯弯绕绕,好似一条长龙。司仪的家奴拿着礼单念诵,从天亮就开始念,直念到入夜时分还没念完。谢奇微倒也不含糊,前门收礼直送后门,天启城里几个大的联号商铺都有伙计候着,把礼物外面裹的绸花红纸撕了,和谢家家奴谈谈价格,扛到大车上就拉走,改日再来和太傅结钱。谢奇微这也是迫不得已,譬如上好的金丝火腿他就收了两千多条,总不能让后厨连着做十年火腿蒸冬瓜。

谢太傅对穷人也很慷慨,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拉起篷子施粥饼,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帝都今冬缺粮,吃不饱的不在少数。饥民们只要说一声“谢公大恩大德,再生不敢相忘”,就有稠粥一碗,大饼子两个相赠。拿到粥饼的人也都快饿晕了,等不得叙礼慢慢享用,找个角落就大口地吞食。偶尔有人喊一声痛,随即转成惊喜,那是大口啃饼时咬到了里面的金铢。太傅叫厨子在面饼里塞了三百个金铢,谁运气好算谁的。

纸花中抽到迎春钱的高兴,高兴得了这个彩头,小民们咬到金铢也高兴,高兴的是这下子一个月的肚子不用饿了。谢太傅也高兴,高兴的是在他“非常有理”的治理之下,帝都里那么多人因他而高兴了…虽然每天都有些冻饿死的人被从巷子里抬出来埋到郊外的乱葬岗里。

白衣公子站得离贵族女眷、送礼官员和平民百姓都很远,他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群,看起来只是路过看风景的。

“前人诗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就是说我这种么?”他仰头望着满天飞雪,若有所思。

而天色越来越晚了,寒风一阵冷似一阵,他肚里有些饿了。

“还是去试试吧,总不能流光虚掷,年华空度啊。”他挠了挠头,最后下了决定,“说起来也真是年纪不小了…”

此刻谢家大宅后院的“熏风暖阁”里,寿宴终于开了。数十盏大红色的宫纱灯照着,一片通明。

有资格入席的宾客不足百人,是反复筛选过的,一般官员送完礼直接就被带出去了,没资格吃谢家的寿宴。官宴客人们早都吃腻了,谢奇微就让把桌椅都撤了,地下铺满华贵的皮毛,排下北陆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一律屈膝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

阮琴、笛子和小鼓响起,府中的女乐跳起了“蛮旋舞”。谢奇微不好女色好养生,家里豢养的舞姬却一个胜过一个地妖娆,酥胸长腿,腰如束素,只用了些皮毛来遮羞,身上洒了金粉,手腕脚腕间连着赤金锁链,外罩一件若隐若现的纱衣,旋舞起来叫人目眩神秘。舞到后来,绵绵的腰上缀满细小的汗珠,乳臀款款,仿佛投怀送抱。

“好一个玉腿如林啊!”有客人赞叹。

这时叶雍容开始切她今天的第四条羊腿。

前面三条烤羊腿都被她切得零零碎碎,堆在一旁的银盘里,洒了紫苏末和胡椒末,堆成小山一样,却没动几口。其他客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只有叶雍容独霸一张矮桌,手上银刀不停,若是在厨房里看见她,一定以为她专司切肉。

不知多少次,她想狠狠一推桌案,站起来掉头出门去,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她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一个小小的武官参谋,还是依仗祖上的军功,原本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可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因为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大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敖氏,以静思之蛇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七大世家中,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卷入了喜帝即位时的“哀喜夺嗣之乱”,还是站在胜利者喜帝的对面,所以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剩余的六大姓中,白氏是皇姓,百里、敖和息是诸侯之姓,江氏稍逊,但江氏以豪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是可以借钱给皇帝的人。

唯有云中叶氏,这是奇怪的一姓,没出过诸侯,人丁凋零,论财富,江家人剪一枚指甲都能压倒叶家人。

可没人质疑过叶氏名列这七大姓的实力。

叶氏出名将,绝世名将!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承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这就是叶氏七百年声威不倒的“道”。

军道。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暮鼓悠悠,屋里静得叫人黯然神伤。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薄西山的皇室去送死。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瘫痪的半边身体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区区一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