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父亲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

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太傅,末座那位孤身前来的女将军是什么人?居然也有幸来吃熏风暖阁里的宴?”有人瞥见了叶雍容,偷偷问绕着桌子敬酒的谢奇微。

“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名将之血最后的传人,云中叶氏的叶将军啊。”谢奇微竖起拇指,“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在羽林天军幕府里当参谋。”

“参谋?”周围的人都失笑。

一个小小的参谋,在这个豪门世家的宴会上实在不值一哂,简直是一只蚂蚁游走在大象群里。

谢奇微也呵呵地笑,意味深长。

立刻就有伶俐的谋士从谢奇微背后闪出,“这是太傅的仁厚啊,云中叶氏虽然没落了,究竟是我大胤七大世家之一,国之栋梁,今日是太傅的寿诞,怎么能不请来出席呢?”

“有理有理,我最敬重的,就是忠心皇室的国之栋梁啊。”谢奇微举杯。

一瞬间,所有客人都心知肚明了。出身寒门的谢奇微如今摆一个宴,七大世家除了不能进入帝都的姬家都要出席恭贺。如今的大胤朝已经不是老贵族们手中的大胤朝了,新贵如谢奇微这样的人,已经牢牢地把持住了权力!

“太傅千岁!”客人们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撩人,客人们也趁着酒意肆无忌惮起来。几个客人把舞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们陪酒,舞姬们也顺从得很,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吐气如兰。宾客们男女杂坐,醉眼蒙眬,好色之徒把舞姬搂在怀里,手不老实地在她全身上下摸捏。舞姬娇吟出声,谢奇微敬完了酒回到珠帘后坐下,也不管外面渐渐都没了礼数,只是跟皇帝的幼弟、年轻的建王敬酒。

叶雍容如坐针毡,满座就只有她一个女宾,这样淫靡的场面,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

琴声忽然振作,如古钟轰鸣。

满座琴师中,忽然有一人以一张桐木琴奏起了雄歌古调,仿佛脂粉群中破阵而出的一支铁骑。

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张桐木琴不动则已,一动就完全压住了场面。其余乐师原本察言观色,知道客人们的淫心动了,自己也就放纵起来,吹笛的摇头晃脑,奏琴的身子倾斜,乐声靡靡。此刻却像是被一罐清水浇在头顶,浑身凉透,不得不重新回到了清淡幽静的宫调中来。他们中不是没有人试图挣扎,但是那张桐木琴的琴音中竟然带着一股强雄之气,令他们不敢造次。

熏风暖阁里的暖气似乎散了好些。

叶雍容扭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抱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点头,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像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立刻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听说这位国手为嬴无翳奏过琴。

嬴无翳原本看中了风临晚所居的“瑟然听莺居”,亲自上门是要看看宅子,看看怎么修葺一下好当自己的府邸。但是听完了风临晚隔墙奏的一曲之后嬴无翳调头离去,提刀在门前划了一道线,说,“有人越过这条线去打搅风先生清净的,就杀了好了。”

“一个小姑娘的琴里藏着十万雄兵,真想翻墙过去看看啊。”回去的路上嬴无翳跟谢玄说。

“难得看王爷那么激赏一个女人,要纳为夫人么?”谢玄淡淡地。

“我是仰慕她的琴声罢了,”嬴无翳说,“何况,风先生是心怀十万个穿铁甲拿铁刀的男人的女人,有什么男人愿意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呢?”

“睡起来大概很硌吧?”谢玄还是淡淡地。

三个月后嬴无翳的“雷骑军”改了军歌,军歌是风临晚谱曲的《歌无畏》。

叶雍容和风临晚都没有想到有人正在暖阁外透过花窗看她们两个。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品鉴”。

“我心里还是风琴师略胜一筹,女人就是要像风琴师这样,弱质纤纤,温婉如玉,这才好把玩。长公子你看中的叶将军有股子野气,这朵花只怕带刺哦。”

“风临晚倒是弱质纤纤,可哪有温婉如玉?要真是温婉如玉又怎么能吓退我父亲?她可是琴中十万雄兵啊。”

“相比起来,风琴师是一朵青莲池上开,叶将军是一树海棠烛照红。素淡如莲的女人别有一番韵味,娇艳欲滴的反倒不稀罕。”

“羽林天军参谋,云中叶氏的女将军,这还叫不稀罕?”

解手归来的两位公子指指点点,谈兴浓得很,无奈意见总不一致。

“两位公子属意的都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呐?”后面有人问。

两位公子扭头,看见廊下走来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数九寒天,居然摇着一把白纸扇。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看相貌只怕整个帝都九成九的世家少年都要被他盖过去。他们正诧异这么个风流人物自己不该没有印象的时候,白衣公子已经探头到花窗边眯着眼睛往里面张望了,目光在叶雍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风临晚。

“同道中人。”

不约而同地,两位公子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