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毒会引发败血,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否则几天之内就会溃烂,”项泓说,“有些干艾草和麝香就好。”

“谁带着干艾草和麝香?”车越大声说,“拿出来!”

“这些药我们经商的倒是都会带着点儿。”龙搭桥亲自捧了药盒过来。

项泓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调了点麝香,洒在一张长铁片上稍稍加热,长匕首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车越站在一旁看着,这队野兵里,只有他对这个年轻人还算关心。他冲着龙搭桥微微点头,谁都看得出项泓手法精熟,一举一动有如老手在急火中炒制茶叶,丝毫不拖泥带水。

“都护帮个忙,帮我按住他的肩膀。”项泓说。

“这活儿怎么能烦劳都护来?”龙搭桥说,“我来搭把手。”

“没有足够的力气可干不了这活儿。”项泓微笑。

“我晓得了。”都护双手骨骼轻微地爆响,按住了年轻人的两肩。

“很痛的,虽然加了麝香镇痛,不过肯定镇不住,”项泓看了年轻人一眼,“你准备好了?”

“镇不住你说个屁啊!”西越武嘟哝。

年轻人点头,“准备好了。”

项泓动了,快得不可思议。他从火中抽出匕首,把灼热的刀背紧贴在黑甲武士的伤口上,瞬间伤口边的血就被蒸发,随着刺鼻的焦味,皮肉都翻卷起来。西越武猛地捂住嘴,否则他非得惊叫出声不可。他没料到这个贵胄公子般的项泓下手会那么狠,跟项泓的手法比起来,年轻人割开伤口拔出箭镞的一番狠劲不过是女人绣花般轻柔。

车越也吃了一惊,不过看项泓脸色郑重,他还是用力压住了年轻人的双肩。

巨痛令年轻人额边的青筋跳起,一瞬间,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但是他竟然没有喊出声,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项泓,眼眶似乎都要裂开。项泓把刀背压在伤口上慢慢滑动,身体前倾,和年轻人面对面,相隔不过半尺。在场的人中只有西越武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两人的神情。

那一瞬间极尽峥嵘。

项泓微笑着,年轻人紧咬牙关,火光落在他们的瞳孔里仿佛点点星辰,两人目光如刀锋在半空中交击。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像是于镜中看自己的影子。

“站起身!吸气!”项泓断喝,一掌震击年轻人的额头。

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从那个年轻人败絮般虚弱的身体中生了出来,他居然挣脱了车越的束缚,猛地站直了,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胸肌拉开,刚刚被烫过的伤口中鲜血涌出。项泓抓住年轻人的肩膀,把调制好的艾草和麝香粉末一把拍在伤口上,仰头喝下一口烈酒,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枝条。酒从他的嘴里喷出,过火烧成了一朵火云。

火在年轻人的伤口上灼烧而过,刚刚涌出的鲜血混合着药粉,立刻成了血痂。

剧烈的疼痛令年轻人忍不住对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喊。

“哈哈!手艺多年不用,还没生呐!”项泓仰头一笑,把一帖熨好的狗皮膏药拍在年轻人伤口上,随手在他的肩头一推。

年轻人直挺挺地倒在车越双手里,全身脱力,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车越急忙伸手去探年轻人的脉搏,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想不到您是位大夫。”车越冲项泓微微点头,“这样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了。”

“不算什么,手艺活儿,”项泓搓搓手,“年轻时候衣食无着,只能打工自养,也曾跟一位宛州名医当跟班,这种程度的出诊,一月总有个七八回。说起来好久没吃这碗饭了。”

“这诊费不知道算多少钱合适?”

“人在路上,相逢就是朋友,朋友间都要帮把手的。亏得手艺还在,才没把你这位兄弟治死,哪里还敢收什么诊费?”项泓摆手。

“你你你你…你没把握你就敢下这样的重手?”西越武从眼似铜铃下巴脱臼的神色中恢复过来,对着满脸轻松的项泓指指点点。

“当大夫就要雷霆手段,否则耽误了诊期不麻烦了?犹犹豫豫的人吃不了我们这碗饭啊。”项泓振振有词。

“什么当大夫的?你刚才根本就是个杀猪的!你手轻几分会死啊?”

“反正疼又不是疼在我身上,我手轻什么?”项泓耸耸肩。

“这艾草加麝香加火烧的办法是不是就能克制各种败血之症?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免不了受伤,又缺医少药,”车越起身拱了拱手,“要是学了这个法子,能救不少兄弟的命啊。”

“可以,”项泓点头,“不过首先要有他这样的身体,其次要有我这样的手法。这个办法其实没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战场上因为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计其数。很多人不是不知道疗法,是不敢受这份痛楚,挨着挨着就败血而死。”

“因为不敢受苦反而死了?”车越点头,“先生这句话可有几分深意啊。”

项泓低头看了看慢慢睁开眼睛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能不能张嘴给我看看?”

年轻人张开嘴,项泓往里面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舌头还在…抱歉得很,刚才忘了给你衔上东西,很多人都会在挣扎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掉。”项泓不顾目瞪口呆的车越、龙搭桥和西越武三人,蹲下身,在年轻人肩上拍了拍,竖起大拇指,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一定能忍住。”

夜深了,年轻人静静地躺在篝火边,野兵们搭起军帐睡了,商人们也都在大车里歇息了,龙搭桥邀了车越喝酒,燕老师作陪,一群人喝得投契,把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忘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阮琴声轻快,居然是燕老师奏琴,龙搭桥和车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唱和。

年轻人听着残灰余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默默地看着夜空,夜空里漆黑得没有一颗行星,谁也不知道从那片无垠的黑暗里,他能有什么看的。

脚步声由远而近,一袭白衣的项泓走到年轻人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也回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项泓把手中的一个大铜壶放在年轻人脑袋旁,“他们剩了点热水,爬得动就喝点儿,在这种戈壁滩上,多喝水总没错。”

“谢谢。”年轻人望着天空,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