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但我知道她需要一份戈壁的地图,以她那么贵重的身份,这件事肯定非同小可。我所以约她再珠玉泉见面,是避开别人,怕她拿到图就把我灭口了。原本我受人所托做事,做完了就该远遁,可是我也是心里一动,想到她的姓氏,她姓羿,也许跟羿见城有关。我就找了个说辞,跑来跟你们搭伙儿,想看看能不能摸到羿见城的门。我这份地图上本来只缺月河湾一地,要是这戈壁里真有羿见城,那么就缺两个,我是一定要补上的。”项泓叹了口气,“我本想着其他人没见过我,她是女王,自然不会轻易抛头露面来见我,我就可以蒙混过去。不过显然她立刻知道我混进来了,所以她才改了主意,不再带你们同行。至于阿茶传的那句话,我猜只是离间我们,让龙大掌柜他们误以为我真的知道羿见城的路而死死盯着我。”

“你他妈的!”西越武怒骂。

“家母威严端庄,若是知道你骂她,你只有死路一条,但我倒不是很介意,可以为你保密,只想问你为什么骂她?”项泓认真地说。

西越武一愣,他这句骂只是无心,根本和项泓的老母无关。他根本没觉得项泓这种人该有母亲,这个家伙好像根本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年龄和家世一概看不出,他活生生地再你面前,却又没有一丝烟火气,即便在他满嘴胡扯一脸贱样的时候,仍旧是那么个无色无尘的白衣公子,叫你看不透。

“要不是你搅局,这时候我还跟着郡主姐姐的驼队,哼着小曲儿,看着阿茶姑娘腰身细细的背影,直奔月河湾去。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西越武哼哼,“现在可好,跟一个兔儿相公骑一匹骆驼。”

“你这叫欲盖弥彰,什么阿茶姑娘细细的小腰身?你这癞蛤蟆见过天鹅了,就只想吃天鹅。”

“天鹅见不着,天鹅整日都在她那张大辇上。”西越武倒也不怕项泓知道他的小心思,自从看见项泓画了一只白鸟代替羿星椋,西越武就断定项泓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喜欢那个女人很危险的。”项泓漫不经心地说。

“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道意淫二字么?只是个‘意’罢了。”西越武耷拉着脑袋,“我又不会为了她真往羿见城跑。”

“说起来你为什么喜欢她?她长得很美么?我见过的女人比她美的也还有。”

“不为什么…唉,”西越武没来由地叹气,“大概是那双眼睛吧,她第一眼看我,我脑海里一下子就空了。你不觉得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么?我家那里的女人,就看哪家的男人有出息,赚得来钱,你若是出一千金铢的聘礼,便是癞蛤蟆她都愿意嫁。可是郡主姐姐不同…”西越武想了想,他所学有限,跟人斗嘴虽然利索,表达款款深情却有些乏力,只好说,“郡主姐姐一定是那种不为名利所动,眼界很高,重才重义…骨骼清奇的女子!”

“骨骼清奇?”项泓抠抠鼻子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臭美惯了,他抠鼻子倒也有几分美感,“要说细腰长腿就算骨骼清奇,我倒是赞同。”

“小心抠出鼻血来!”西越武狠狠地说,“我是说郡主姐姐是那种清高优雅绝不俗气的女人!”

“人小时候都犯这个错,”项泓比了个鬼脸,“总是说自己多么多么了解一个漂亮女人,别人爱她是爱她的美色,自己爱她是爱她的魂魄,其实不过是想一亲芳泽的借口!”

“真没这么想…”西越武有点脸红,羿星椋从水中跃起扑向他的身影,肤光致致身形袅娜,留下的印象如烙印般。

“其实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是错,承认就是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就像是名剑美玉那样稀罕,”项泓说,“还不像名剑美玉般长久,女人总会老的。”

“这口气真色魔!你不是故意说些唬人的话说明你不是兔儿相公吧?”

“能否不要再提兔儿相公的话题了…”

“还不是你一直调侃我?”

项泓沉默了片刻,“我不是调侃你,只不过在你还没有阅览过天下美色的时候,一下子看见太美的东西,就跟吃毒药差不多。”

“不懂。”西越武只能老实简洁地回答,他确实不懂。

“其实龙大掌柜年轻时那番话是有道理的,登山,无非是乘兴而来,尽力而返。什么顶峰,都是扯淡,顶峰之后还有顶峰,你爬得完么?你出发之前,想必以为龙大掌柜便是第一等的大豪,而龙大掌柜眼里,他的大哥远在他之上,可是羿见城里那些大哥中,龙大掌柜的大哥能算第几?而就算是羿见城主,在皇帝眼里算得了什么?好吧,就算是皇帝,在这茫茫天下也未必所向披靡。顶峰?谁知道顶峰在哪里?”项泓撇撇嘴,“好比你见到郡主,便以为郡主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为之魂牵梦萦,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可能。可其实天下美人,比郡主尤胜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还是不懂。”西越武挠头。

“你以前顿顿吃糙米饭,忽然有一天吃了白面馒头,便以为馒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为了抢馒头不惜拼命。可你还没来得及知道世上还有鸡鸭鱼肉这般好吃的东西,你就在抢馒头时被打死了。这时候馒头就是你的毒药,懂了?”项泓没好气地解释。

西越武闷头想了想,“可你知道世上还有馒头这东西,你能不想它么?”

“不能,所以说太好的东西就是毒药,因为你无福消受,你的福薄,而那东西太好,你受不起。好比蝼蚁,本来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是它生活的树洞,也就了然此生了。可你让它知道天下比那个树洞大千万倍,它便想出去看看,于是被人一脚踩死。天下就是蝼蚁的毒药。”

“知道了天下之大,被踩死又算什么呢?”有人低声说。

项泓低头,看见那个名叫姬云烈的野兵背着长枪,从骆驼边跑过,冲向前面的高地。龙旗军确实是训练有素的野兵,即便车越只剩下那么一个兄弟,还是不忘占据高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看看,这种就是所谓亡命之徒啊!”项泓对着姬云烈的背影指指点点。

“说起来这片戈壁滩真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来这里混啊。”西越武说。

“这片戈壁自古就是没王法的地方,以前这里是西华国的地盘,戈壁里两大沙民的部落,一个叫做白摩沙夷,一个叫做黑摩沙夷,不过是一些人喜欢白袍,一些人喜欢黑袍,穿白袍的拜巫女,部落里最有地位的是能生育的女人,穿黑袍的拜猫头鹰,说猫头鹰是天神的使者。”项泓遥遥地指向东方,“往东去是唐兀山,那里有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唐兀关,往西去是靠海的平原,原来西华国的大城都在那边,现在已经归属淳国了。这片戈壁在沙夷的语言里叫‘佛摩萨’,意思是‘魔鬼海’,因为太旱了,面积又广阔,除了少数的绿洲,活人的影子都没有。能够穿越佛摩萨的路就那么几条,在戈壁里,有水才有生路。沙夷叫它魔鬼海,因为以前试着走进戈壁深处的人都死了,沙夷就说是戈壁里的魔鬼吃了他们。其实大概是渴死或是迷路了。这么一片没用的地,虽然足有一国之大,西华国也懒得管。”

“所以杀人越货也没事?”

“那也不是,唐兀关那边偶尔会派驻军深入戈壁巡视,驻军不在的时候,还有两个沙夷部落不是么?月河湾就是白摩沙夷的地盘,那里有一眼神奇的泉水,称作‘碎月泉’,就那一眼泉,够养活成千上万人的。白摩沙夷靠着这一眼泉,做起了月河湾的大集市,为首的沙民可不穷,都穿金戴银。在月河湾,白摩沙夷的首领说话很有分量,他们是受了皇室册封的。当年蛮族入侵东陆,通不过唐兀关,想绕道戈壁,白摩沙夷和他们血战,为国尽忠。”

“那黑摩沙夷呢?”

“这一支倒是没再听说过,大概被白摩沙夷吞并了。”项泓说。

“项大兄你不但跟女人打交道是把好手,读书也很多嘛,我猜…你是有什么背景吧?”西越武压低了声音,露出鬼祟的神色,眼底一道冷光。

“这怎么说的?”项泓一愣。

“你别以为我没见过世面。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对,”西越武幽幽地说,“你是帝都人,一定是!”

项泓脸色微微变了,沉默了片刻,他咧嘴一笑,“真没料到这个商队里藏龙卧虎,我疏忽了。还以为那件事过去多年,对我的通缉也该松懈了。好吧,在这没有王法的地方,说了也没大事,只要你不告诉别人,给我省点麻烦。我确实是…”项泓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那惊心动魄的三个字,“项空月。”

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西越武碰巧看过了他的通缉令,心里有了猜测,可真的证实了他的身份,还是会动容。项空月这条命的价格是五万金铢,死的活的,只要送到天启城里去,都是五万金铢的赏钱。他值这个价钱,毕竟诸如“弑君”、“谋逆”、“行妖邪之术”等等足够诛几个九族的大罪都被安在了他头上,五万金铢买他的命,算得是便宜了。

“项空月?”西越武一愣,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你还真姓项?”

“怎么?”项泓点点头。

“姓项的可没什么贵族…我看你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原来你还真是个画地图的,跟我这种行脚商比也不见得好多少嘛,我还以为你其实是什么贵族想跟你攀个交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