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泓听着他喋喋不休,很想把脸捂上。人人都有误判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份被看穿了,不如索性坦白,不过…显然他高估了这个行脚商的头脑。

第二天日暮之前,先行的姬云烈在漫天红霞之下冲上前方的砂坡,眺望远方沉默了片刻之后,把手中的乌金色长枪插入沙土中,解下自己束发的头巾扎在枪头上,坐在长枪下。

“月河湾。”车越眺望着那幅飞舞的头巾,和龙搭桥一起加快了脚步。

“月河湾!”燕老师跑着跑着喊了出来。

最后一群人简直是奔命似的冲上砂坡,视线尽头,暮霭中一片炊烟弥散,炊烟下,漫漫黄沙中央,躺着一座苍绿色的巨大城寨。一路行来,西越武很少能看见绿色,即便有些树木荆棘,也不过是沙枣、胡杨和红柳一类的,表面的树皮干燥开裂,树叶泛着苍黄、暗红甚至深褐色,蒙着尘土,不切开树芯你都猜不到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而眼前的一幕,简直就是神迹,好似老天垂首造物,在把干燥的风和粗硬的砂石赋予这片地方后,恶作剧地把一滴来自越州密林的、把数万年草木精华沤烂之后所得的浓绿色汁液点了上去,非要让每个远行来此的旅人陡然看见这片绿色浮起于地平线之上,幸福得怀疑是幻觉。

“这就是月河湾?”西越武扭头问项泓。

“应该就是了,传说中拥有七十二眼圣泉,被神庇佑的土地,月河湾。”项泓低声说。

“足以支撑…万人的骑军!”他顿了顿,把后面这句话变成了嘴唇无声的翕动。

“那还愣着干什么?前面就是有酒有肉的地方,我们还呆着看风景?”西越武给骆驼加上一鞭,“驾!”

骆驼也知道前面就是歇脚的地方了,撒开四蹄,踩起一串风沙往坡下冲去。骆驼走路时前后腿顺拐,这时疾奔起来快逾奔马,身量又高,西越武和项泓两个屁股没有一刻能落稳在鞍上,总是颠在半空中。但是前方月河湾的巨大诱惑已经压过了一切,西越武一边加鞭一边高声欢呼,在头顶转着圈儿晃悠鞭子。

姬云烈一愣的时候,西越武已经奔出去好一段儿了。姬云烈脸色一变,拉过另外一匹骆驼,翻身上了骆驼背,直追过去。

利风有如蛇吐信子地声音,西越武根本没察觉,忽然感觉到一线铁锈的气息从鼻端掠过。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两指红,不由得抱怨了了一句,“见鬼…喂,兔儿相公,你对我搂搂抱抱什么意思?”

项泓脸色怪异,他的两手从西越武腰侧伸出去,抓住了骆驼的缰绳,让骆驼放缓了步伐,最后站定了。

“你倒镇定啊。”项泓低声说。

“流个鼻血怕什么?”西越武嘟哝着把两根手指含在嘴里,“这得舔舔干净,这地方放水多难得啊,好歹这血也是老子自带的…”

“什么鼻血?你那是箭伤!”

“箭…箭伤?”西越武懵了。

“慢慢地回头…要慢…”

西越武忽然感觉到了,风吹到他的脖子里,冷冷的,好似一条毒蛇在舔着那里似的。他后脖子炸起了麻皮,上身不敢动,只把脖子一点一点地扭转…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沙风里,平端着一具弩弓,弩臂上架着三支短矢,镞上泛着极深的乌青色。

“你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只怕你不是被他射死,而是自己把脖子折断而死,死法真是开亘古未有之先河!”项泓说。

西越武直翻白眼儿。他何尝不知道这上身不动单拧脖子的姿势难受得要命,但他身子发木,根本动不得分毫,脑子里嗡嗡叫,想的只是自己被毒箭射出血了,这回怕是要死了。他听说过那种乌青色的箭矢,沙民用蝰蛇的毒液涂抹生锈的铜镞之后,毒液会渗透进去,进一步侵蚀铜,结成越来越厚的一层铜绿,绿色越是浓郁,毒性越强。当地沙民迷信,认为生人血和毒液相融会增加毒性,因此杀人越多的毒箭毒性越强,所以沙民们家传的往往不是金银而是毒箭,几十年上百年地浸泡在毒水里,即使触碰到皮肤都会烫出青色的伤疤,见血则定然封喉…“他做得对,身子和手都别动。”姬云烈的声音从后面不远处传来。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又有几个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白巾蒙脸,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那种配毒矢的强弩。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埋伏圈,进了这个圈子的人绝对无法同时防御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弩。

“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把头巾拴在枪上,是提醒大家不要越过枪的位置,前面似乎有危险!”姬云烈低声说。

“我以为你想插个旗纪念自己发现了月河湾…”西越武的声音如同风中枯叶。

“低僧,他们现在齐色,我们都曾刺猬了。”有人在旁边低声说,“憎定!”

项泓慢慢地扭头,看着萧子陵和姬云烈共骑一匹骆驼在旁。他直视前方,伸手按着背后长弓的弓背。他不敢抽弓,这一抽就破了此刻的死寂,只有一人的时候,对方的杀气如蛇,此刻越来越多人现身,杀气交织仿佛堆起了通天的云山,死寂一破,杀气势必化作箭雨倾泻而下。

“萧子陵,你也看出这里有埋伏吧。”姬云烈问。

就在姬云烈翻身上骆驼飞奔而出的时候,萧子陵也鬼魅般地跳上了骆驼背,两个人都是马上的好手,动静间悄无声息,直到骆驼奔跑起来姬云烈才意识到萧子陵也上来了。

“不四…我看里们都跑,也急仄去月河湾洗个澡…”萧子陵实话实说。

项泓默默地捂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大兄,你们马贼都是好汉子,你跟我说个真话,被毒箭射中了,还有得救么?”西越武声音颤抖。

“没得救,一定死!”萧子陵声音坚定。

“当真?”西越武眼神空洞。

“仄蝰瑟毒箭,毒性非藏凶猛,老人梭世上的毒,九层都棱被蝰瑟毒以毒仨毒给解了,里要是被别的毒瑟咬了,吞一剂蝰瑟毒就棱解,里要是中了蝰瑟毒…”萧子陵侃侃而谈。

“中了蝰蛇毒怎么办?”西越武忽然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往戈壁里走,越远越好,去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死得像个怎憎的蓝人!”萧子陵说,“因为死于蝰瑟毒,里的血会从红变绿,越来越粘,最后把血管堵死,眼睛鼻孔都绿色黏糊一样的血,眼租都爆开…”

西越武一个翻滚跌下骆驼,坐在沙地上拍着地面号啕大哭,“娘嘞,儿子不孝诶,儿子这番是要死了,你老人家还在家里吃苦,儿子没用诶,还拿你的嫁妆当了换钱做买卖,嫁妆跟你一辈子,老爹死的时候都没拿出来当了换葬仪,结果就给我糟蹋了。我死了没什么,可娘嘞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外婆家的舅舅又得欺负你,我那几个杀千刀地舅舅不是人,打小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看不起我们家…”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声响彻云天。

所有人都傻眼了,一时间不知什么状况,那些持弩弓的白袍人愣了一下居然也没有发箭,因为空气中凝滞的那股杀气都被西越武的哭声冲散了。

“收声!你疯了!你这是催他们发箭呢?”姬云烈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萧子陵更惨,他是个大舌头,此刻只能干张着嘴,嘴大得足能塞进一个柿子。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中了蝰蛇毒死路一条,我又不是马贼,不想当什么真正的男人,我就是想起我老娘来心里难过,你又没有老娘你怎么知道我多难过?”西越武撒泼大喊。

姬云烈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一路上同行,这野兵始终冷着脸,不笑不悲,面瘫似的,这是第一次,几个人居然都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悲戚,那双没有温度的黑瞳一闪,被他以低垂的眼帘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