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一扬眉,脸色有些怔迟,未答时又听士兵道:“三殿下手札今晨已下营中,擢将军为殿下亲兵都统、右迁鹰冲将军。”

他默了一瞬,未与士兵多言,便径直入了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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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光线略为昏暗,浮尘微渺,在细束阳光中轻轻飘舞。

孟守文未披甲胄,身上只着了条深青色的厚棉袍,束在脑后的黑发上穿着一根墨玉簪,手中轻捏着紫毫,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后便抬头望过来,侧脸俊容被从帐外射进来的阳光斜割成了两半阴影。

“三殿下。”叶增行礼,看着眼前这个与昨日殊为二人的孟守文,心道这个从毕止南下军前的王室贵胄倒该是眼下这副模样。

孟守文丢下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微微笑道:“洗去那一身脏尘血污,你这模样倒是齐整了些。”

叶增思虑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开口问:“方才听帐外守兵所言殿下亲兵都统之事……”

还未说完,孟守文便打断道:“从冯徽那儿将你迁来,倒像是剜了他一块心头肉。”他瞟一眼叶增的神色,反问:“怎的,莫不是委屈了你?”

叶增站定,“敢问末将何功,可得如此封擢?”

孟守文慢慢道:“救我。杀梁隐。退敌军。”

叶增低头:“末将初心并非是救殿下,能杀梁隐亦属侥幸,退敌之功更不当属末将一人所拥。殿下此番封赏,实是过擢。”

“过擢?”孟守文挑眉,拾笔敲了敲案沿,“你可知我幼时在王宫中习兵书时被授的第一事是什么?”见叶增摇头,他才继续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叶增皱眉。

孟守文又问:“以你所见,我大营兵马为何不敌均军?真是因兵孱马弱、不习阵术、不善刀戈?”

叶增微微攥住垂在身侧的右手,摇头道:“两军交战八月竟无一胜,任是何等锐扬的士气都会受挫。自河南大营兵败、河南十三重镇陆续失守之后,我河北大营便畏敌如虎,虽是不愿再败,却也不信能胜。然倘是连自己都不信能胜,又何来御敌之士气?”

“说得好。”孟守文点头,“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说我此番实是过擢了你?”他眉目凝肃,嘴角却含笑:“便要让这河北大营上下皆知你叶增此番所立斩敌之功,”顿了顿,又道:“更要让我淳国内外皆知河北大营此役破敌之胜!”

叶增一梗,眉头又紧了些,却是无话可驳。

——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他僵了一阵儿,重又开口道:“纵是殿下意欲封擢末将,亦须沿循河北大营旧例。鹰冲将军一衔并非边将可据,还望殿下三思。”

孟守文手中的笔尖一抖,眼角一斜,缓缓道:“我孟守文的亲兵都统,何须沿循边将旧例?”

叶增抬眼,“三殿下此言何意?”

孟守文不答却问:“可曾去过毕止?”

这问话语速和缓,语气闲适,竟似闲聊,令叶增一时不解其意,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未曾。”

孟守文看着他,又问:“可曾想过去毕止?”

叶增再度摇头,答:“未曾。”

孟守文笑笑,停了片刻未言,转了几圈手中的笔,才慢悠悠地道:“毕止有淳国最华贵的屋宇、最美味的菜肴、最上等的烈酒、最美貌的女人,你不想去看看?”

叶增对上他的目光,“末将志不在此。”

“你志在何处?”孟守文面上仍然带笑,眼底却了无笑意,“杀敌,致胜?”

叶增缓缓点头。

“杀敌,致胜。杀敌,致胜。”孟守文重复着,“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叶增站得笔直,一声不吭。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若听不懂,是因你太年轻。但将来总有一日,你是会懂的。”

说罢,他横腕一压笔,冷声道:“鹰冲将军。不必再议。”

【四】

元光六年正月初六,河北大营红旗捷报飞马送抵毕止。

孟守文以十二月十七之夜退敌一功尽归叶增所有,详表其设伏袭敌、奋力救主、手斩梁隐三事,奏以叶增为亲兵都统、依国朝故例右迁鹰冲将军。

毕止闻报举朝震动。

淳王孟永光特诏加赏河北大营上下将兵,又遣使持报以谕国中诸镇边军,令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

至元光六年二月末,诸镇军马凡论及河北大营之事者,无不提及叶增之名;淳国朝中议和之声亦因河北大营此一胜役而消减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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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蹄声在入夜后的大营中听起来格外惊耳。

过辕门,叶增勒缰拢辔,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木枚从马嘴中取出来,拍拍马鬃,任营兵将马儿牵了去,自己披着一身湿甲大步往中军走去。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烤肉香气,远远地便有守帐士兵将帐帘撑起,恭声道:“叶将军。”

叶增在外将靴底狠狠在地上蹭了蹭,又拨去甲胄上的几处湿泥,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帐内暖意蒸人,地上火盆里炭舌张牙舞爪。

“回来了?”

孟守文闻声早已起身走出内帐,盯着一身水气的叶增,眉头轻轻一舒,神色瞬时松懈了几分。

见叶增点头,他便踱去案前,“如何?”

叶增跟了过去,禀道:“带着张茂几人一并过河,摸了两个敌哨。均军守备之严森,竟甚往日。河上日益减寒,恐其近日内欲有所动。”

孟守文静默片刻,方道:“冯徽等人日前所言,竟是皆无可信之处?”

“非也。”叶增动动眉头,“均军自梁隐一败后,士气大有所落。冯将军等人大放空船、于菸河上下广布疑兵,确能威慑均军,使其不敢轻进。然梁隐既死,裴祯岂能甘心?以其贪暴之度,必欲寻隙而为爱将报此一仇。再者,均军自天启北上时日已久,粮草继之不及,全仰所占河南十三镇为之补耗,若是再不北进大掠,只怕裴祯麾下大军亦撑不过多时。”

“裴祯,”孟守文脸色暗下去,口中轻念:“虽踞天启自命为帝,实不过一介乱臣贼子;其麾下将兵虽是征伐勇猛,然终不过残戾之徒耳。我淳国又岂会果为他所败!”

他转身,问叶增道:“与其坐等其进,不若我军先下手为强,依你之见,倘若我军此番渡河强攻,胜算能有几成?”

叶增抬眼,“殿下若欲先于裴祯动兵,末将以为不必正面强攻。伤彼之兵,士气为先,殿下倘能出奇兵断其粮道一二,则其士气定会大伤,到时再整大军渡河倾压之,必能使其不战而溃。”

孟守文思虑了一阵儿,伸手拨平案上摊着的牛皮舆图,“择其粮道而断,当择何处?”

叶增顺势一指,道:“眼下均军所重之处,无外其所占淳国之河南十三镇;至于自天启出铭泺山、过岐水、北通军前一线粮道,倒无重军所护。裴祯性刚愎,不惮有人能够避其耳目而袭其后援。我军之前素惧均军之威,未敢存此之念;如今一胜之后士威大振,或可一试。”

孟守文听着,手将舆图按得更紧了些,“若出奇兵袭此粮道,可有十足把握?”

叶增顿了一下,“若从冯、吴、杨三将军中择一领兵出战,以其宿战之能,当有七成胜算。”

“若是由你领兵出战,又如何?”

孟守文未抬眼,仍盯着那张舆图,不紧不慢地问。

叶增似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问,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转又锁眉道:“殿下苟肯信末将,末将必为殿下做万全之策。”

孟守文回头看看他,像是捕察到了他那一丝犹疑,“所忧何事?”

叶增默了默,方缓缓道:“末将军中资历尚浅,因梁隐一役而得飞迁已是未循旧例,倘若此番由殿下亲命领兵出战,恐为众将所不服;又,末将得迁时已从冯将军所部同迁百名远探斥候军僚属至殿下帐下,此番如若再调诸将精锐由末将领兵出战,恐于殿下声名不利。”

“原是为此。”孟守文听后轻笑着哼了一声,心道你叶增倒是个忠义之徒,冠冕堂皇数言之下,无外乎是怕自己跟了多年的老将军介怀,因道:“当初迁你来我帐下,自然要将你的旧属亲信一并调来,此事冯徽亦是首肯了的。如今若着你领兵出战,我倒无意再碰冯徽所部人马。不仅不碰冯徽的人马,其余将领的一兵一马我亦未打过主意。”

叶增闻言眉头缓舒,静等他下文。

孟守文道:“备给你的兵马,我是早已盘算好了的。”他见叶增面色愈发怔疑,才抖出底细:“父王年初诏令诸镇边军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近些日子来陆续接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不日便将抵赴河北大营,我意从中拨三千人马与你统领。”

“三千?”叶增闻言竟是一惊。

孟守文睨他一眼,“怎的,嫌少?”

叶增忙摇头,“不是。”

从前人在冯徽帐下时,因其所部远探斥候军属性特殊,所集又皆是各部精锐,纵是他身为校尉,所领亦只不过百余名士兵而已。今次闻得孟守文欲拨三千人马与他统领,是以一时掩不住惊讶之情。

孟守文打量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在想些什么,口中却故意道:“依国朝故事,一个只领三千人马的鹰冲将军确是寒酸了些。待此役得胜,我定向父王奏表,替你再多讨些兵马。”

叶增面染尴尬,只得低声道:“既如此,末将先谢过三殿下。”

孟守文将舆图卷起来,抄过一旁用油纸覆着的木盘,揭开来,冲他道:“知你一天未进水食,特命营中伙兵给你留的。”

叶增看过去,见是半只烤羊腿,虽已半冷,却仍是极其诱人。

这近在咫尺的香味引得他腹中陡然窜起了火,他顾不得擦手便一把接过来,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大口,用力吞下去后才抬眼看孟守文,问:“营里都吃过了?”

孟守文踱回去几步,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尽是揶揄之意,“吃慢点。因你之功,此次粮草器甲补得颇多。”

叶增又咬了一大口肉,望了望孟守文,眼底终于透出点笑意,道:“三殿下人在军前,却也不曾尝过短粮的日子。”

这话确是实话。

往日大营里缺粮少甲的事儿经年有之,将兵们早已习以为常,因知国库不丰,所以也从未多有怨言。然此番逢淳王三子孟守文南下军前,都中纵是再不舍得,却也无人敢短他一口粮,因是营中数月来粮草倒也渐渐补足了。

今次因孟守文所奏叶增殊功,又兼此役乃是二军交战以来淳国首次得胜,淳王为鼓前线士气,乃逾例加赏河北大营将兵,由是特诏加补了一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粮草军资,日夜运往菸河北岸,敕由孟守文度用。

孟守文盯住他,亦笑道:“我竟不知,原来你也是会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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