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淳军的伏兵!

淳军竟有伏兵在此!

那人抽刀快步走近左舷,翻掌砍断了几条舷木,又跃过一截倒下的燃木,正欲转身往船头去时,一偏头却看见了被捆附在船舷上的孟守文。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走近,弯腰伸手,重重地将孟守文的衣甲领口扯开,隔着烟雾定睛看了一眼甲内镶刻的徽记,竟是迟疑地开了口:“三殿下?”

黑灰血尘遮蔽了他的面容,纵是离得这么近,孟守文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件皮甲是属冯徽麾下的远探斥候军所着,看品阶当是个校尉。

孟守文素知冯徽所部的远探斥候军乃是淳军河北大营精锐中的精锐,能于此部被除校尉,必是兵勇非凡、肩扛军功之人,此刻虽疑却喜,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可那人却没立时救他的意思,只紧声又问:“三殿下可知梁隐此刻却在船上何处?”

孟守文一怔,随即撇眼望向船头一片乱兵之中,哑着嗓子开口道:“便是方才被你一箭射倒的那人。”

那人挑眉,转头侧耳细听,待确认那众乱兵口中叫的果真是“将军已亡”后,才松松一垂眼,蹲下来割孟守文身上的麻绳。

孟守文打量着他,见他听见梁隐已死却仍是一脸平静,不由大奇,问道:“你叫什么?”

“叶增。”他答得不含糊,下手飞快,几下便将孟守文松了绑,又用手掌按了按孟守文的左腿胫骨,问:“殿下可还能站起来?”

孟守文咬牙用力,半晌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此时整座船上火势凶烈,均军将兵们惧火不善水,既闻主帅梁隐已死,又听船周有淳兵震天喊杀之声,俱以为淳兵伏者甚众,船上的士兵们纷纷跳船逃命,远处的均军的筏子亦不敢再进,皆划橹调头旋走。

叶增抬头望一眼战势,然后单膝贴地,飞快道:“冒犯了。”沉肩抵住孟守文的胸膛,一用力,便将他背着站了起来,“此船不可久留,属下先带殿下逃命。”

“逃命?”孟守文又一怔,扭头看了看这火烟下的均军溃态,“难道不是冯徽分设伏兵在此?梁隐既死,我军侥胜,为何却要逃命?!”

叶增利落地将麻绳绕过孟守文背后,反绑在自己身上,紧紧缠了两圈,并不答话,只是翻过尾舷、急速攀爬而下,跃上水中浮着的一块宽大木板,侧伏在上一动不动,任其随波顺流而下。

待到去船数十丈,他才缓缓开了口:“并非是冯将军分设伏兵在此。攻船火筏不过十张,待到火灭烟散、均军回过神来,到时想要再逃便已晚了。”

孟守文皱眉,“你……冯徽共遣多少人回援?”

叶增沉默片刻,方道:“冯将军不知三殿下中矢被擒,因而未遣半人回援。属下携将军手报至阵后寻殿下,恰遇殿下亲兵所报,遂集退兵百人,行此一事。”

不过百人而已……

孟守文背后一阵发冷,回头去看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着的梁隐帅船,低声斥道:“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是疯了不成!”但见叶增静默不语,才又微微叹道:“冯徽着你来报何事?”

叶增低头,边解麻绳边道:“入夜后才探得的间报,道梁隐此番渡河急攻前,裴祯曾于军前大下新令——倘使帅将战死,则其所部之校兵皆需全部问斩——此令是为‘拔部斩’。冯将军得报时已接殿下退兵之令,遂着属下至阵后寻殿下,期以殿下压阵之兵戮力急攻梁隐主船,倘使梁隐战死,则不惧其兵不乱,我军亦不需连夜放排退走,”他微微一顿,回眼望望孟守文,“却不料殿下已为梁隐部下生擒。事出仓促,不及往报冯将军,若有获罪之处,还望殿下明察。”

孟守文听得心中大震,脸上却声色不动,只问他道:“冯徽鲁莽之处且先不论,你不过听一间报便敢如此行事,竟也不怕那是假的?”

叶增眉头轻轻一动,道:“此报乃是属下与两位袍泽一并渡河探回的,自然不会有假。”

孟守文脸色亦变,默了片刻,才又问:“其余二人眼下何在?”

叶增道:“一死一伤,伤者已归冯将军麾下,殿下若有不信之处,可自往而询之。”

麻绳一松,孟守文慢慢地仰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许久才开口:“你多大了?”

“过年便是二十一。”叶增低声答。

孟守文斜眉,脸色有些不可置信,“几岁入的行伍?”

叶增将刀在靴底擦了擦,声音依旧低低的:“十四。”

孟守文盯了他半晌,目光隐约透出丝赞意:“如此年轻,竟能入得冯徽的远探斥候军,将来必得拜将。”他屈起伤腿,皱了皱眉,“照此说来,你今夜之行,所图并非救我,而是欲杀梁隐?”

叶增收好刀,默不吭声。有血水自额角缓缓流下,他抬手一擦,脸上终是露出些怠色。

孟守文瞧着他的模样,嘴角一动,谑笑道:“纵然果真不是为了救我,可也不该弃功名于不顾之地——便是骗我几言,我又何尝知晓?”

漂行渐缓,远处火势也渐渐小了,叶增打量着河上,不答却道:“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天亮之前应能浮流而还。”

孟守文嘴角笑意收起,心知他所言之意。淳军主帅阵前受伤,亲兵力战却不能保,这项罪名落在谁头上都是个死罪;好在如今他得以生还,而梁隐竟死,这伏袭之功亦不当属一人所拥。

他沉默了一阵儿,却是转言道:“须知今夜此行可谓赴死,你竟是不怕死?”

叶增想了想,“只要是人,都怕死。”

孟守文微微点头,道:“那又为何在今夜如此拼命?”

“因为……”叶增撩了把河水扑在脸上,任水冲去面庞上的脏尘血污,半晌才继续道:“不想再败。”

·

自天仁十八年贲宣帝下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至今,已近五年。

元光元年,裴祯受禅登基即位,继而改天下之号曰均,都天启;以妻弟黄华为休王,仍都八松;又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

元光二年,裴祯以怀启王身死告白于天下,诏令东陆四州贲朝诸侯遣使入贡称臣。澜州晋、彭、休三国因惧其威,遂遣使朝贡、拜表称臣于殿上,受封均朝王侯。中州淳国及宛州平、唐、楚三国则以裴祯位得不正,拒不出使纳贡,仍以贲臣自居,谓裴氏为伪廷。

元光五年二月,裴祯御驾亲征,帅军四万北上伐淳;七月,淳国河南十三座重镇接连失守,均军先锋使梁隐攻无不克,率师直趋菸河南岸;九月,淳军河南行营大都统廖觉阵前战死,淳军大败,退守河北;十月,梁隐陈师于菸河南岸,日夜伐木造筏,大有渡河直趋毕止之意。

时淳王孟永光病笃,国中闻大军屡败、交战时逾八月竟无一胜,老臣多有议降称贡者;淳王未以为然,以三子孟守文为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令其挂帅南下,以王胄之身定军心、鼓士气,是以彰显淳国必胜之决心。

·

——不想再败。

孟守文耳中滚过这四字,喉头不由发紧。

当日自己主动请缨,而父王力压朝中议和之潮于不顾,允他挂帅南下,所为不过这四字!

此刻听见这话自叶增口中说出,心中不由不为之震动。

而有如叶增这般想法的士兵,在淳军河北大营中又岂是少数。

多年来守战这片河土,脚下踩的每一寸都是家国,每一场战役中倒下的都是袍泽血肉,谁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倘能选择,试问谁想再败,谁又愿再退!

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

不想再败。

【三】

天亮之时,已有数十名亲兵浮流而还,沿迹寻到孟守文与叶增,在北岸浅滩处聚集起来。先前淳军退走时所用的木排尚余下不少,孟守文便遣几人放排而下,先行追报冯徽所部。

以许闳为首的几个亲兵小校一见孟守文便跪地不起,声声哽咽,请赐以罪,待看清孟守文身上的伤后,又个个惊惶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清创包扎。

叶增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看着这有些好笑的一幕,低头抿直嘴角,用力把左脚上的牛皮长靴拔了下来。

他素知孟守文深得士兵们的敬戴,便是淳军河北大营中的宿将老兵们,亦在私下里对其称赞有加。

孟守文于十月末抵赴河北大营,名虽为帅,行事却毫无半点王室贵胄的作派,莫论是平日起居或是集将议事,皆与人为善,御下赏刑分明,更无滥苛之举,两个月来上将下兵无人不服。

更何况在淳国河南大营惨败、八个月来十三座重城接连失守、毕止举朝共议称臣求和的惊澜之下,孟守文竟还敢接下这河北行营大都统的帅衔、快马南下赶赴军前、以王胄之身与敌军隔江而峙,单就此一点便不得不令人为之敬服。

然而淳军吃败多时,一朝再战均兵人马,难免仍会心生骇惧之情。今夜一战虽为孟守文所力持,但如冯徽等统兵老将却腹虑重重,以为必不能胜,因是早已做好了兵败放排退走的准备;而孟守文则因为彰一己之志,坚持率部压阵殿后,以致其后身中流矢冷箭、竟被敌军生擒。

但,若是冯徽等老将从一开始就未抱有必败的念头,也许今夜便不会真就败得连主帅都被敌军生擒了去……

·

叶增脑中方一闪过这念头,思虑便被横过身前的一道人影给截断了。

他微微抬头,见孟守文已在亲兵的搀扶下走至他面前,当下便又低眼,道了声:“三殿下。”然后飞快地将手中长靴在地上磕了几下,又倒过来往脚上穿,意欲起身见礼。

孟守文却止住他的动作,目光向地上一探,就见他靴中倒出来的都是些凝固了的血块,再往他左腿上一瞟,当下脸色就变了。

约有十指宽的一道伤口,斜划过他的左腿胫骨,皮肉翻飞,深可见骨,血痂凝了又裂不知几回,一片血肉模糊。

孟守文面色僵硬地站了半晌,忽而扬扬嘴角,淡声问:“何时受的伤?”

叶增似是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起身站妥,却未答一字。

孟守文又扬扬嘴角,神色难辨:“便是拖着这伤,一路将我救回来的?”见叶增仍不吭气,他便转身挥手,令其余亲兵们一并靠过来,然后似笑非笑道:“瞧瞧他这腿伤,再瞧瞧我这腿伤,倒显得我像个娘们儿似的!”

他不待叶增开口,忽又敛了笑,冲身边亲兵们道:“此人将我从梁隐帅船上背下来,却说‘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他盯紧叶增,声音亦提高了些:“你说你叫什么?”

叶增微微皱眉,“叶增。”

孟守文身周一众亲兵们闻言早已面露尴尬之色。许闳更是二话不说便出列跑至叶增身前,弯腰半蹲,用之前替孟守文清创包扎的药布替他处理腿伤,脸上微有臊色,道:“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叶校尉莫要见怪。”

叶增倒也有些僵住,只拿眼去望孟守文,眉头仍是微皱,口中慢慢道:“三殿下。”

他自是知道这些个跟随孟守文自毕止南下的亲兵们皆是簪缨贵胄之辈,十有八九都是祖上立过军功的将门之后,难免会有骄躁之处,因而也从未见怪过,只是不知孟守文眼下这番作态又是意欲为何。

孟守文掠过他的目光,探目望向那一片在晨雾中翻滚上下的河浪,却道:“起雾了。便在此处等着冯徽回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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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临近正午,派去追禀冯徽所部的亲兵才有人回报,道冯徽已令麾下收筏上岸、扎营休整,亦已分兵追报其余几将之部;因梁隐已死,而河上又起大雾,料想均军纵是反应过来此诈伏一事,却也没有胆子敢在河上顶着如此大雾再度进击;乃着请孟守文及亲兵顺流而下,回营再议对敌之事。

待一行人入营之时,天已近黑。

冯徽领着数名将领披甲静候,但等孟守文回来便欲请罪;孟守文因有伤在身,并未于此事多言,只召众将入帐问了各部将兵伤亡之数,便遣众人各回帐中歇息,待天亮之后再做细议。

翌日天明,叶增方一出帐便被人拦住,说是孟守文令他过帐议事。

他未曾多想,便禀命前去中军帐下;岂料人一近帐外,便有守帐士兵垂首对他行礼道:“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