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叶增出殿后并未回官驿,亦未去寻孟守文,而是径直向宫城西面走去。

虽知自己这般并无可能得以碰见秦一,但在一路走近王宫西城门都未果后,他仍是皱起了眉,随后定了定神,转身往御厩行去。

而当她的身影突然在马场内遥遥出现时,他竟是惊了一下,几要以为是自己眼花所致。

同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年少翁主,皆是孟永光的姬妾所出,最大的也还不到十岁,此时正都纷纷簇拥着她,吵吵嚷嚷地顽闹,而她正骑着一匹小矮驹,手中高高擎着一只长尾纸鸢,笑得如花儿一般。

他待看清,居然有些发呆。

眼下正逢寒冬,她却在这王宫中的马场上,骑着马……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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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随风入空,两条浅碧色的长尾悠悠荡荡,渐升渐高。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直呼,仰着脖子看那纸鸢在空中优美盘旋,宛如真的鸟儿一般,时或俯首冲低,却被秦一素手一牵,就又抬头沿风而上。

叶增站在远处望着她,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有多久,忽而有个小翁主率先发现了他,口中嚷嚷了几句,便引得马场上的孩子们都朝他张望而来。

秦一亦在马上回头,待看清他,嘴唇便抿了起来,手中不知怎的竟是一松线,那纸鸢便咻地被冬日凛风吹上天际,继而渐渐望不见踪影。

孩子们纷纷急了起来,大声喊道:“纸鸢!纸鸢!秦姊姊,纸鸢被风刮走了!”

她一下回神,低头冲孩子们道:“你们可知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他便是能让数万均军在夜里都吓得不敢睡觉的鹰冲将军,叶将军。”

孩子们立时噤声,显然听过叶增之名,望向他的目光俱是敬畏,有胆大些的便直仰着头盯望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叶增听见只是哑然,看了看这些孩子们的神情,只得抬脚走近她们,冲秦一道:“秦姑娘莫要捉弄我了。”

秦一眼中满满都是笑意,神色却故作严肃状,“我岂敢捉弄叶将军。”

说话间,已有一个小女孩跑上前来,小手轻轻地扯了扯叶增的衣甲下摆,费力抬头望向他,嗲声问道:“叶将军,叶将军……宫婢们都说叶将军口中能喷出烈火烧死敌兵,叶将军现下可不可以喷一个给我们看看?”

这等无忌童言,倒令叶增着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转头求救似地去看秦一。

秦一依旧抿唇轻笑,像是乐见他此间难为之情,过了半晌低言一句:“何曾想到战功赫赫的叶大将军亦有手足无措之时?”然后在马上俯下身子,望着孩子们大声道:“翁主们不知,叶将军这身衣甲常聚杀气,若是靠得近了,夜里是会做可怖噩梦的。”

先前凑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听了立马松开手,头也不回便跑开,其余的孩子们亦是纷纷退后好些步,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方才因多望了一眼将军,我的纸鸢却被风刮走了。”

叶增目光不离她的脸,口中道:“我赔你。”

秦一低眼,玩弄掌中马缰,“那纸鸢可是王上御赐的。”

叶增看清她嘴角凝笑,便知她又是想看他手足无措之状,当下竟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牢牢看着她,却久而无言。

秦一瞅了瞅他,忽道:“听人说,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叶增这才得以开口:“我记下了。”

秦一便道:“如此说来,将军终是得尝所愿,可以南回军前了?”

叶增点了点头。

她笑,“看将军的神色,莫不是被授了帅衔?三殿下归都,河北行营都统之务已由吴畏将军暂领,想必将军是要去河南?”

叶增神色略动,“秦姑娘何以如此料事如神。今日再遇秦姑娘,亦是想要再道一声谢。若无秦姑娘昨日醒我之言,只怕我南回军前亦不会如此顺遂。”

“谢倒不必了。”秦一在马上挪动了下身子,“将军经国英雄,还盼将军重震我河南军马雄风。”

叶增道:“今日匆陋,待来日再度归都诣阙之时,我定当好好复谢秦姑娘。”

秦一望望远天,又再望望他,笑意变得有些微玄,“却不知我下一次与将军会面,竟又会是何时。”

她低眉,“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十三】

“赤绝。”

“赤绝。”

“赤绝,来这边吃草!”

“赤绝,赤绝你别往那边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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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倚着干草堆擦拭长枪,抬起头,默默地望一眼远处为追叶增坐骑而跑得满头大汗的许闳,嘴角翘一翘,又低下头继续擦枪。

未几,许闳铩羽而归,一屁股挨着张茂坐下来,三两下解开衣甲,喘着气道:“由它去跑,待它累了自会回来!”

张茂神色不动地继续擦枪。

许闳拿胳膊肘捅他,“将军的这匹马儿可服你管教?”

张茂摇摇头。

许闳挑眉:“你跟了将军这么些年,连他的坐骑都管教不了?”

张茂将长枪一把竖起,用力扎进草堆中,“将军卧伤在帐,是让你替他给赤绝上草,并非是让你管教它。”

许闳也抽过地上一杆长枪,帮他一道擦拭,犹不甘心道:“这马儿不到两岁时便被将军收归帐下,跟了将军五年有余都不曾有过名儿,你说将军为何突然兴起要叫它做‘赤绝’?”

张茂瞟他一眼,“我又从何知晓?这马儿可是跟着你们去了趟毕止,回来便有了名儿!”

许闳若有所思,像是悟到了什么,又抬眼遥望正在不远处撒蹄兜圈子的赤绝。

张茂继续道:“倒是你,不留在毕止跟着三殿下享福,又回来河南大营吃苦做什么?”

许闳笑嘻嘻地伸手去搭他的肩头,“自然是舍不得你们这群军前的弟兄们。”

张茂一把拍开他的手,盯住他,“营中不少人都说,你是三殿下派来将军身边的耳探。”

许闳的笑意顿时僵在嘴角。

张茂仔细打量他的表情,口中又道:“但我却想,你多少是同我们一道受过伤流过血的,杀入均军阵中的狠劲亦与我们无甚差别。”

许闳嘴角的笑意复又渐渐化开,可这笑中却透着些许无奈,“我是打从心底里敬服将军的,亦视你们为缓急可共、生死可托的袍泽们,只是有些事情,我确是身不由己。”

张茂盯着他的眼看了许久,捞过长枪起身,“罢了。”他步行向西,“三日前派去探察卮阳的斥候人马应快回营了。”

许闳随他而行,皱了皱眉:“希望此番折损并无上次那般大。”

“上次石催领兵,到底是年轻,未防均军的暗道儿,以致折兵过甚。”张茂狠狠啐道:“这次换了经验老道的夏滨,想必应能探出均军近日来在卮阳一带究竟在搞什么勾当。”

许闳点头,“均军蟄伏过冬,眼见天气渐暖,便又不安稳了。逢将军近来卧伤在帐,这卮阳一带千万莫出什么大变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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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中草药味甚浓,牛皮與图摊了一地。

叶增坐在马扎上,由军医揭开他的衣襟给他换药,手中把玩着一轴硬实的纸鸢线。

军医下手飞快,脸色却不善:“将军这回箭伤深重,切记不可在伤好之前再度带兵出战。”

叶增有些心不在焉,微微点头,便算应了军医之言。

军医在他肋下涂了层厚厚的草药,一边缠药布上去,一边用余光瞟他手中线轴,眉微挑:“将军何时喜欢起纸鸢来了?”

叶增抬眼,未答却道:“从前见人放纸鸢,只道这东西小小,做起来应容易得很。可如今才知,这东西做起来还甚是麻烦。”

军医只当他是因负伤禁足才在帐中寻点乐子,便道:“将军若是喜欢这东西,命人寻个巧匠来做便是,何故非要自己动手。”

叶增嘴角动了动,摇摇头,搁下了手中线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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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离帐之时,正与入帐而来的许闳、张茂错身而过。

叶增闻声侧目,见张茂脸色阴沉,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问道:“夏滨的人马回来了?”

张茂点点头。

“均军动静所向何处?”叶增又问。

张茂道:“卮阳一带,竟又有增兵的迹象,兵力不下数千人。据察,此千余兵马并非是谢崇骨麾下亲军,乃是另自天启北调而上的。”

叶增低眉,目光扫向脚下與图,“谢崇骨甫任均军北帅,动作便如此之大,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也未免太过狂妄了些。三万守军镇城不出,卮阳增兵竟自天启北调而上——裴沂这回是狠了心地将家底全部压在了谢崇骨身上。”

半晌,他又道:“裴沂是个聪明人,不肯长耗,却愿一搏。不过若以谢崇骨在均军中的威名,倒也值得裴沂如此拼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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