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功,谢崇骨本与梁隐齐名,俱是当年裴祯麾扫澜州晋、彭二国时的得力骁将,奈何其后因在废帝改朝一事上得罪了刘仁翰,而致日渐失宠于裴祯,自元光元年起便被搁置于阳关一带镇守,连裴祯亲征北上伐淳时都未令其随行。

然如今梁隐战死、裴祯身死于军中,而均军于河南已是两次吃败于淳军,裴沂在夺位称帝后为求稳定北军军心,才再度起用了本已有七年不曾挂帅出兵的谢崇骨,令其北上菸河,坐镇北面军前,借其过往威名重振均军士气。

谢崇骨于天册元年三月北赴菸河,设帅司于隶云,坐望河南十三重镇守军,竖新令、严奖惩,确使之前接连两次遭败的均军士气恢复了许多。

自四月起,谢崇骨便陆续增兵河南卮阳一带。卮阳地靠南岸东北,为河南十三镇中最小之城,其北面河岸亦为菸河沿线最高之处。均军于此处大量增兵,却令淳军疑惑满腹——若为守城,则不需如此多的兵备;而若为渡河,则此处并非兵家上上之选。

十日前石催奉叶增之命,领斥候营中五十人马出营向东,本欲一探卮阳一带均军守备,却于途中遭均军伏击,一役折损二十二人,当即不敢再进、收兵而归。河南大营斥候营中的士兵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此番折损令营中将校无不心痛,夏滨乃主动请缨,于三日前再度东进卮阳,察探均军动向。

所幸此次未逢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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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卮阳。”叶增弯身点了点與图上的那一点,眉皱起来,似在自言自语:“谢崇骨在此处屯积如此多的兵马,是欲如何?”

张茂看了一眼许闳,想了想,才开口:“夏滨此番还察出一事。”

“说。”叶增头不抬地道。

“新增的均军人马中,似是挟带有不少洛族匠师。”

叶增陡然抬眼,“洛族人?”他眉皱愈紧,“可是察探清楚了?莫要误看了。”

张茂低声道:“应是无误。此等事情,夏滨若不察探清楚,怕也不敢乱说。”

“洛族人……”叶增又重复道,语气略有些不可置信,“洛族族群远离中州四境,裴沂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随军的洛族匠师?谢崇骨要这些洛族人在卮阳一带又是要做什么?”

他起身,在帐中踱了数步,“你点些人马,不要多,入夜之后随我一道出营去看看。”

张茂微有迟疑,“将军身负箭伤,军医曾嘱伤好之前不可出兵。将军若想探个仔细,让属下领兵前去便是。”

叶增脸色有些沉,许久才点了一下头,“由你去,我也可放心。只是记得莫要打草惊蛇。”

张茂应了下来,转头瞥到帐角堆着的几叠竹条和一些扎了一半的纸鸢骨架,下意识道:“将军今日仍在扎这玩意儿?”

叶增看过来,脸色微微变了点。

张茂不解,反望向他,却又道:“将军扎这许多纸鸢是要做什么?若是出兵所用,不由让属下去找些巧匠来做。将军在养伤这段日子里,也可省些心力。”

许闳在侧忽而轻轻咳了一声,上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将军卧伤在帐定是闷得慌,找些事来做,也算是怡情,要你多管闲事?”

张茂仍是茫然不解,叶增却已岔开话题,问许闳道:“募兵之事,近日来进展如何?”

“还算顺遂。”许闳答:“沿河至今已募有六千余人,皆是年轻力壮之辈,其中凡是能骑马张弓者,皆已选送至骑射营中受训。”

叶增道:“六千还远不够。此事你须得多操些心,饷钱若有短缺,及时报与我知晓。”

许闳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忽而笑道:“这几日倒有一事,很是有些意思。”

“何事?”

“一个来应招的年轻男子因未符合要求而被募官拒之营外,却是苦留四昼夜都不走。旁人问他为何不走,他竟答叶将军当年在永沛大营外坐了两天一夜后便被破格收编入伍了。方才我出营去看时,见他仍在辕门外坐着,模样倒是坚定,只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叶增扬眉,“可是因家里穷?”

许闳摇头,“看他的样子,并非穷人家的孩子。”

叶增想了想,“如此执拗,定有其因。叫进帐来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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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闳领人进帐时,张茂正将地上摊着的與图一张张卷起,抬头看见来者,硬生生地将其盯了半晌,末了像看怪物似地道:“将军,这还真是个富主儿。”

男子容貌俊逸,模样不过十七、八岁,消瘦的身板上裹着条布料上等的锦袍,一见叶增便弯腰行大礼,口中恭声道:“久仰叶将军大名。”

许闳听得忍俊不禁,索性不闻不问地站到一旁去。

叶增打量着这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年轻男子,神色倒是淡定,问道:“叫什么?”

男子仍旧弯腰低头,“齐凛。”

叶增坐下,“哪里人?”

“泉明。”

“几岁了?”

“刚满十七。”

“家中是做什么的?”

“曾祖、祖、父三代皆是从商,铁矿买卖。”

“家中富么?”

“富。极富。”

叶增顿了下,转头问许闳道:“泉明齐家,你在都中可曾听说过?”

许闳略一思索,竟点头:“确是有这么一家。”

叶增转回头来继续问:“既是泉明人,那便该去西川大营应招。”

齐凛低头道:“因仰慕叶将军威名,恳望追随将军左右,故来河南大营一试。”

“军中甚苦,你不知晓?”

“将军尝言道——好儿郎当以战功搏英名。”

叶增看向他的目光转为好奇,“你可知在我左右之人皆是随我征战有年、勇武过人之辈?”

“知道。”

“你可会骑马?”

“不会。”

“可会张弓?”

“不会。”

“可会持抢?”

“不会。”

“可会使刀?”

“不会。”

叶增盯着他,“那你会些什么?”

齐凛终于抬起头,“会写一手好字。会画與图。熟通前朝之史。略通医术与天象。叶将军身边……总还是需要些幕僚罢?”

叶增依旧盯着他,“我身边之人,皆是能随我上下沙场、出入生死之辈。便是幕僚,也须得会骑马张弓持枪使刀,否则若逢敌人犯营,我岂非还需安排专人护着他防他不死?”

齐凛不肯放弃,应道:“将军此刻眼中只有河南沙场,殊不知将来朝堂亦是沙场。将军若是到时再蓄幕僚,怕亦晚矣。”

“好个轻狂之人。”叶增口中低叱,目光却变了,“但说出一件你会的事情让我满意,我便留你在营。”

齐凛却有些语塞,站着半晌都说不出话。

“喂,”许闳突然岔话,冲他道:“你可会扎纸鸢?”

齐凛怔了怔,转瞬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眼中一亮,忙不迭道:“会!我会扎纸鸢!不管多繁复的纸鸢,我都扎得出来。”

叶增默了默,却又问:“你可知河南境内,何处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齐凛不加思索道:“霍丘。”

叶增闻言,转身冲许闳道:“带他去领弓剑佩刀。”

齐凛犹在发愣,许闳已走上前来捅他道:“将军这是留你了,还愣着作甚!”

他便慌忙低头,“谢叶将军!”

叶增望他一眼,“且记着你今日之言,将来待我淳军收复霍丘之时,便由你去割一把竹条,再用那竹条扎一只上等纸鸢!”

【十四】

清晨明曦微绽,二马八蹄一路踏过粗砺砂石,直上山巅。

虽是一整夜驰骤无眠,赤绝却依然精神抖擞,在叶增下马后便独自跑去山涧溪流处饮水。

许闳亦解缰放马,跟在叶增身后慢慢地走至崖边平地,盘腿坐了下来。

朝阳初升,山雾渐渐散去,极远处的城郭高墙依稀可见,自高处望去城外方圆数里之外荒草杂生,几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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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他陪叶增亲自出营察探的第四座河南重镇。

七日前张茂劝阻叶增负伤出兵,自己则替他带兵东进,再度前往卮阳一带勘察均军守备,尤以确认此番增兵中的洛族匠师为重。

然张茂前脚离营,叶增后脚便命许闳备粮,随他一道骑马出营,向着与卮阳相反的方向一路西驰,挑拣了离南岸最近的四座重镇遥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