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偏院厢房。

  灯微暗,云蔻猛地睁开眼睛,长发鬓边汗湿,嘴唇有些发干。

  她静坐片刻,起身而出,飞快地走去秦一屋外,推门而入。

  秦一脸色苍白地伏在案头,听见声响后抬头,眼神怔怔地看向云蔻,“老师……老师亦都听见了罢?王上真的……便这么没了?”她眼中晶莹,神色恸然,咬着嘴唇半晌,才止住悲意,蹙眉道:“大殿下遣兵封锁王城内外,令王上遗命无从得出……心思未免过于阴狠。”

  云蔻走去她身边,伸手抚过她的头顶,“你这些日子以来夜夜如此,身子如何受得了?”

  秦一仰头,脸色有些焦急,“王上临终前曾嘱心腹内侍发调兵密札往河南大营,老师难道没有听见?然大殿下令控鹤军将王城中人扣押不放,王上之命又如何能够传至军前?”她摇头,“依国朝故例,王上此番未留遗诏,朝中上下当有十日时间商议当由何人继承大统,而十日时间一到,便是新王继位之日……大殿下做的是什么打算,老师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云蔻微微地点头。

  秦一望了她半晌,忽而垂眸,轻轻道:“老师既是来主动找我,必是听到了什么我所不知的事情。”她又抬眼,注视着云蔻左臂上套着的那只云纹石镯,喃喃道:“老师的飞风流音术出神入化,为我所望尘莫及。我便是竭尽全力,亦只能听到一处的声响;而老师一旦全力凝神,能够同时听到方圆百里之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老师方才,是听到了什么更为不好的事情么?”

  云蔻低眼,再度伸手,摸了摸秦一苍白的脸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耳边似乎瞬间响起那些层层涌入的痛哭、哀嚎、怒骂之声——

  那些被捆缚压入王城东南角偏殿中的宫人内侍们,已被控鹤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用绳索勒死;老内监临死前,口中断断续续念的仍旧是负了王恩、未曾将王上嘱托他的事情办妥……;

  除去王城,毕止内城、外城两处共八座城门亦为孟守正麾下亲兵换防,暗号相对、立即撤岗、重新布防,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下而变得神鬼不知;

  成队的控鹤军趁夜疾行,分头前往朝中文武在内城中的各处府邸,将朝臣们自睡梦中叩醒,然后毫无缘由地将人羁押入宫;那些朝臣们张口怒斥的话语往往吐不出几字,便被士兵们用布条塞进嘴里,再也发不出一声。

  她方才甚至还听见——

  已有一队控鹤军士兵奉命疾步前往秦府,要将太傅秦菩决与女孙秦一一并押入宫中。

  而此时此刻,那些明枪利甲的士兵们当已离秦府不远了。

  “老师。”秦一忽而轻轻叫她,“老师可是听见了什么对秦家不利的事情?”

  云蔻双眉锁起,点了点头,“大殿下欲将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尽数押入宫中软禁起来,派往秦府的控鹤军士兵已在路上。毕止内外城防眼下极为森严,你与太傅怕是来不及出城一避了。”

  秦一怔了一下,“我淳国大业……难道真的要如此落入大殿下之手?”片刻后,她突然去握云蔻的手,急切道:“我能求老师一事么?可否请老师出城,快马驰赴河南大营,宣王上遗谕于军前,令叶将军调兵北上?”

  云蔻眉眼间微微一动,却无言。

  秦一脸上尽是企盼之色,“我知老师一定是有法子出城的,对么?老师当年在北陆宁州的战场上,亦曾有过日行千里、成功避开蛮族人前哨而射杀其主帅的壮举,不是么?”

  她见云蔻依然无言,不由落下泪来,“倘是大殿下果真继位,岂会不向叶将军痛下杀手?又岂能不因我之故而报复秦家?老师当初落难,幸为祖父所救,今次便算是我求老师了——”

  云蔻抬手去抹她的眼泪,打断道:“傻丫头。”

  秦一渐渐止住抽噎,“老师是答应了么?”

  云蔻微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叶将军,不是么?”

  秦一垂下头,默不作声。

  云蔻又道:“此去军前传谕,若无王上密札,恐难令叶将军信服。”她停了停,沉吟道:“须得从你这里借一物去,方能成事。”

  ·

  月明星稀,夜空湛澈。

  中军帐外有人叩禀:“叶将军,营门处守兵报有异况。”

  叶增闻声出帐,“有何异况?”

  士兵低头,“说是……有个女人擅闯入营,求见将军。”

  叶增一挑眉,神色诧异,稍顿即道:“带路。”

  ·

  辕门内百步,一个女子站在月影下,黑色外氅遮住了她的身形,看不清容貌。

  十多个大营守兵手持长枪、围成一圈,将她牢牢地困在当中。

  叶增随人走近,瞧见这景象,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半晌后皱了皱眉,叫过一个守兵来,“不过是个女人,你们竟也拦她不住?还能叫她闯入大营辕门之内?”

  “将军有所不知,”士兵有些嗫喏,“她、她是飞进来的。”

  叶增神色一僵。

  士兵便继续道:“适才属下们都有些看傻了,竟都忘了可以向她放箭,一不留神便叫她闯入营中了。本想逐她出去,可她一来便指名道姓说要见将军,属下们不敢擅作主张,只得遣人去向将军报禀。”

  女子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伶俐地回身转望,目光在叶增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抬手,悠悠揭开罩在头上的外氅,一头卷曲的浅褐色长发飘逸而出,“叶将军。”

  ……羽人么?

  叶增一时有些惊讶,却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叶某却不记得自己有羽族旧识。”

  她不顾持枪士兵的阻拦,竟向这边走近了几步,“我自毕止而来,携王上密谕欲宣于将军,将军便想要我在此处说话么?”

  ·

  中军大帐中光线微暗,叶增扯下内帷,走去帅案旁,在上面多点了一只火烛。

  周遭顿时明亮了些,女子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瞧,半晌后她微微一笑,“叶将军果然英武。”她在帐中走动两步,四下打量一番,忽而幽幽叹了句:“虽是已有多年都不曾到访过兵营了……可竟也不会觉得陌生。”

  叶增盯住她,“钦使既有王上密谕,还请尽速宣之。”

  她转头,站定,“王上薨了。”

  叶增蓦然一惊。

  她又道:“王上未留遗诏,临终前命人传谕河南军前,令叶将军提点大营可动兵马、急速率师回都。”

  叶增面上惊色渐渐平复,沉声问:“钦使可有带来王上所出之调兵符节?”

  她摇头:“没有。”

  叶增冷冷道:“既无符节,我岂能因你一言便调兵北上毕止?”

  她偏着头望他,“王上曾留密札于内侍近臣,然王城中人皆被大殿下所羁杀,王上遗命乃无从得出。眼下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之兵防皆为大殿下麾下控鹤军所掌,国中文武重臣亦为大殿下所软禁。我从毕止日夜兼程驰赴军前,已是花了两日时间,将军若不即刻挥师北上,则大殿下八日之后便为淳国新主。”

  叶增仍不肯信,“王城中人既已被尽数羁杀,你又是如何知道王上曾留遗命的?”

  她居然低低地笑,“将军信我便是,又何必问这么多?”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一物,递至叶增面前,“将军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它?”

  一枚铜制箭镞被她的手指轻轻夹住,金属被擦拭得干净透亮,在这帐中烛光下依稀泛光。

  叶增看清,双眉一下皱紧,“你到底是谁?”

  她慢悠悠地答:“我是一儿的老师。将军当日在秦府后墙之外将那十一只纸鸢一只接一只地射入秦府后院之时,我就在她的身边;将军对一儿的深情,我是半分都未漏看。”她的目光忽又转作凌厉,“眼下一儿与秦太傅正如其他国中重臣及家眷一样,都被软禁在王城之中。大殿下一旦继位,将军纵是有万般真心,怕也无法再得佳人。”

  叶增不语,犹在迟疑她所言究竟几分为真。

  她却重重地道:“王上如此倚重将军,临终前竟视将军为唯一可受其遗命之边将;三殿下对将军有知遇之恩,更曾为了将军之清白而不惜长跪进谏;一儿对将军倾心以付,当日上表抗婚亦是为了将军——

“将军今日究竟领兵回师与否,可自斟酌之。”

  【二十五】

  

  天册二年三月初九,毕止王城西北角。

  殿外守兵看见孟守正远远行来,皆自低首退至一旁。

  孟守正入内前低声问门边士兵:“她今日可有吃东西?”见士兵摇头,他便一沉眉,推门大步而入。

  秦一坐在里间,微微闭眼,似是在养神,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是第八天了,”孟守正缓步走近她,“你还是不愿同我说一句话?”

  她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他便冷笑,“事到如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须得为秦家考虑考虑——待我继承淳王之位,朝中旧臣还有谁敢与我作对?秦太傅的性命,不过便在我一言之间,我不信你能毫不在乎。”

  她仍旧不吭声。

  “只剩两天了,”他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以为眼下还能出现什么转机么?”

  她眉头轻蹙,似乎是紧张了一下。

  孟守正直起身子,神色森冷,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儿,反身走出门外,对两侧守兵吩咐道:“看好她,她若不吃东西,便想办法逼她吃。最后两日,千万莫出什么乱子。”

  屋内又转为沉寂。

  日头西斜,火一样的晚霞遮蔽了半座王城上空,过了不知有多久,才有风起,彩云渐渐沉入天际。

  她搁在膝头上的手突然紧攥了一下,陡然睁开眼睛。

  心口狂跳,四肢的血液逐渐回涌,胸腔暖热。

  应是没有听错。

  是他——他回来了!

  ·

  “三殿下!”亲兵急冲而入,顺势单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