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守文缓缓回身,“何事如此匆急?可是围在府外的控鹤军士兵们有何异动?”

  自从府邸被孟守正麾下的控鹤军围困至今,他已有整整八天都未曾迈出府外一步。虽然不知毕止城中这些日子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却多少能猜得到父王已薨,否则孟守正又何来如此大的胆子,连他的府邸四周都敢派兵围守。

  然而虽是派了五百名控鹤军士兵在外逼困,孟守正却对他府内的百名亲兵多少有些忌惮,迟迟未令人马操戈冲入他府中,想来是欲待大局抵定之后再对宗室兄弟们一并动手。

  “战声,”亲兵脸色有些兴奋,“南城那边起战声了!殿下仔细听听,定能听见——”

  孟守文侧耳,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有遥远轻微的战声从南城方向飘传而来。

  亲兵又道:“方才围在府外的那些控鹤军士兵们已被尽数抽走,想来是因南城战事吃紧,被临时调去补兵缺的!”

  孟守文却不敢太早高兴,只问道:“可知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是何人麾下?”

  亲兵道:“方才府外守兵一撤,便有同袍飞身上马、往南城打探消息去了!殿下还请稍候,不久便有回报。”

  等待中的时间流逝得格外慢。

  孟守文心中焦躁,脸上却不留急切之色,右手用力按在案上的书简上,微微低头,似是在看。

  一刻有如一日般漫长。

  屋外骤响马蹄之声,下一瞬便另有一名亲兵冲了进来,“三殿下!”

  孟守文抬眼,松开按在书简上的手。

  亲兵喜形于色,高声道:“青底白字,叶字帅旗!”

  孟守文竟一怔,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

  “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正是河南大营人马!”亲兵又道。

  孟守文这才变了脸色,眼中且惊且喜,却又不敢轻易相信,口中连连问:“当真?可是真看清楚了?真是叶增本人领兵回师?”

  亲兵果断点头,“叶将军帅旗已矗南城墙头,断无人会看错!”

  “战况如何?”孟守文紧跟着问,可在问完之后便又觉得此问堪属多余——

  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河南人马,对战日日锦甲花枪、从未出过京畿十城的控鹤军守兵,战况如何,还须再问?

  

毕止南城外。

自打第一面河南军旗被插上城头之后,攻城的战势便变得愈发激烈了。

这一支以夏滨为前锋使的一千八百人先锋兵马,自河南大营轻装北上,六日连驰之后抵赴毕止城下,未曾休息一刻,便如滚滚铁流一般扑向了离他们最近的南城城门。

因叶增被诬陷一事而积攒了月余的怒火与愤意,在战场上尽数爆发的这一刻,气势格外骇人。

面对这一军几乎从未上过真正战场的城头守兵,河南兵马的这一场攻城之战便如挥刀斩木一般简单而粗暴。

甚至不用考虑任何排兵布阵和攻城技巧,只需用最猛烈直接的肉搏与厮杀,便足以令守城的控鹤军士兵们吓破心胆。

更何况河南人马此次乃是奉了王上遗命、前来“兵谏王城、拥立明主”的,士气自然是高涨得如焰冲天。

不过是从午后战到傍晚,南面城头的控鹤军守兵们便逐渐不敌城下攻势,眼见着河南军旗一面接一面地插上城头,却是无力去夺,节节败退之时忽又见一面迎风怒展的叶字帅旗被人扛着攀上了城墙最高处、狠狠插矗在上。

始知叶增已是领军亲临城下。

当下大骇,而后大溃。

·

城头被攻下。

未过一刻,城门便被人自内用力向两侧拖拽开来。

然而还未待河南后继兵马冲入城内,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千余名控鹤军将士从城中齐涌出来,一时间长枪利剑你来我往、厮杀滚打混在一处。

本已是胜势的战局忽起变故,战势竟然渐成胶着之态。

城门在两军不停的交战之间几次易手,夏滨气得搠枪骂娘,却又深知麾下千余兵马经过连日疾驰和半日苦战,此刻已是过于疲惫,速战无能。

忽闻战马长嘶,劲风卷着一袭黑甲自远处横穿而入杀阵之中,直直冲到距离城门百步处乃止。

两军厮战之中叶增将手中长枪狠狠地朝空中掷出,冷硬锋利的金属光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枪尖刺穿控鹤军中为首将领的胸口,分毫不差。

人倒下去,枪尖埋入两扇城门当中的地下,枪杆一阵儿狂抖不休。

整个战场刹然间凝滞,两军将士们的目光纷纷聚向这一处。

厮杀声止,城门内外静如无人之地。

他拍马上前,浑身上下都透着奉谕领军千里驰回的焦躁,开口却极冷静:“欲夺此门者,须得先从我叶增身上踏过去。”

【二十六】

远方如墨的夜空中透出一缕缕红烟,如雾一般尽数遮蔽了南城墙头的近千个雉堞,渐渐漫入天幕中,不辨边际。

毕止王城外的风,格外冷。

两道黑影沿着城墙根飞快地移动,不过是弹指几瞬的功夫,便已闪进了墙角阴影中。

夜色深沉,整座城门楼上毫无声息。

过了不知有多久,缩卧在墙角的一道黑影缓慢地向外移动了一下,停顿半瞬,又立即缩了回去。

“少说也有三十个。”石催略为沙哑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右手拇指向上顶了顶,“硬拼必定不成。”

许闳半蹲着,背抵墙砖,身体前屈的曲线如豹子般凌厉。他双眼紧紧盯住城门楼上方,低声问道:“累不累?”

石催微有迟疑,然后摇了一下头。

许闳一扯嘴角,“连驰六夜、血战一日,不累的是神仙。”他眉眼一肃,“办完今夜这一差,叶将军定会让弟兄们睡个安稳觉。”

他说着,伸手从地上抓起把沙土,朝脸上随便一抹,然后将手中余沙用力向上空抛出去。

细细的沙雾弥荡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城门楼上顿时亮起火把,一阵急烈的箭雨迎头而下,白羽箭尾将夜色划出条条昼亮。

“何人在下!”城门楼上有人放声喝吼道。

许闳迎声窜了出去,直身立在火把高照的光影里。

城门楼上的守兵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一番,就见许闳从头到脚一身控鹤军披挂,甲胄染血,脸上虽是烟尘覆面、不辨五官,可左胸前那块可彰示将校品阶的拳头大小的兽腾却在火把光线下映出暗淡的光。

守兵下意识地一愣,再向下喊话时语气也透着丝顾忌,“你是何人?!夜深……”

还未等他说完,许闳便已抬头,张口便冲王城上方高声叫骂,一连串道地的毕止官话万分流畅地从他口中吐出——

“操你祖宗的,敢冲老子放箭?!爷爷们在外城南门血战一日,你们这帮孙子龟缩在此,不敢出城奋身杀敌,却敢来质问老子何人?!老子这一身的血你是眼瞎了没见着?!眼下外城南门叫叶增麾下的那帮杂种玩意儿们一把火烧了,弟兄们虽然退守内城南门,可河南兵马势如虎狼,老子纵有三头六臂也守它不住!弟兄们嚷嚷着要叫大殿下先把承诺的加晌给兑了,否则便撤!”

守兵被他这一番吼骂震得一惊,当下便以为他是控鹤军中奉令固守南城的哪个将校,再看他一脸凶相满身血色,不由后退半步,却仍是厉色道:“大殿下军令在上,将军这是想要造反?”

“呸!”许闳怒瞪着双眼,继续大骂:“造反的是勒兵在外的叶增!老子正经八百的上军之将,倒擦擦你的狗眼看清楚!”他神色嚣张,“老子手下的弟兄们要是撤了,外城其余三面城墙上的弟兄们还能固守不成?!速入宫去告禀大殿下,要么出内宫珍宝以慰在外死守的弟兄们,要么便等着老子们从内城墙头上撤兵!”

守兵犹疑片刻,突然回身抬臂向下一划。

城门楼上瞬间响起一片长弓开弦的声音,一排利镞从垛口之间向下对准许闳。

守兵冷冷道:“还请将军速回南城!”

许闳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威胁老子?老子今日在南城墙头已是九死一生,还会怕你?你若在这儿乱箭射死老子,老子的弟兄们拿不到钱,照样会从南城撤兵!”

守兵僵站着不动,身后一排利镞也僵着未发。

许闳抬手揩了揩下巴上的脏血,“你若不敢入宫去向大殿下禀告,便让老子进去,老子自个儿去说——到时候大殿下是赐钱还是赐死,都同你无关!”

夜色似也被他的声音震得晃了晃。

光影外,石催紧攥的拳头中满是汗水。

守兵终于低头,叫人从城墙外丢下两根粗长麻绳来,意不开门,而叫许闳二人攀墙而上。

·

夜里起雾,长长的宫砖石道如无尽头。

石催紧跟在许闳左后方,快步向前。

送他二人入宫的士兵不曾点灯,右手一刻不离腰间剑柄。

行不多时,士兵似乎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自城南而来,可见叶增麾下当真凶猛如虎?连毕止外城南门都敢烧——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许闳哼哼着,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你是没见那些河南兵马,因急着北上,一路轻装,连攻城器械都没带多少,见城外壕深数丈,也不顾没有壕桥铺路,便连人带甲地扑进水中游近城下;城头有弟兄想要槌城而下、战其于城外平地,却不料被他们疯子一样地抢了软梯,顶着箭雨便蚁附墙砖而上,好似不曾怕死一般!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刚勇迅猛、悍不畏死的人马!”

石催听着,默默地低眼,心道……你还真是一抓住机会便不忘给弟兄们脸上贴金。

士兵听得倒是脸露惧色,“若如此,将军能够率众固守南城、血战一日,是亦英雄!待一会儿见了大殿下,殿下必有嘉赏。”

许闳心中冷笑,想起那个早已在傍晚时分便命绝于叶增长枪之下的控鹤军南城守将,不由抬手摸了摸身上这件将甲,表情略有嫌恶道:“老子倒是羡慕你们这帮能守王城的孙子们!”

士兵不敢多言,走在前面转了个弯,却听许闳在后叫:“这路还要他娘的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