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将她抱起,她真切地闻到他那一身腥血臭味,不知怎的,眼中竟瞬间涌出汹涌潮意。

被囚禁在王宫内殿中整整九日,时时心忧祖父安危,夜里无一刻敢深眠,终是盼到他率军回师毕止。

而她从未想到,那个于阵前厉声暴喝、冷血杀敌连眼都不眨一瞬的他,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隔着厚重冷甲,他却不曾知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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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大开。

叶增按剑而立,身后三千人马阵列森然,乌泱泱的甲胄血色相连。

远远地,百骑亲兵簇拥着一身缟素的孟守文,不急不缓地驰近。

天边浓云裂开一条细缝,初升朝阳迸出一束金芒,将孟守文的白衣白马映得明晰刺眼。

叶增以剑抵地,蓦地单膝下跪。

犹如无声之令一般,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不约而同地振甲拄剑,单膝下跪,声震王城大地。

“三殿下!”

他垂首,高声道。

“三殿下!”

三千将士皆垂首,齐声高喝。

朝阳如畏此势,金芒一闪,便又缩入浓云之中。

孟守文慢慢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弯腰欲将叶增扶起,“河南将士们血战不易,何必列行此礼!”他环顾一周,高声又道:“待明日大典礼毕,逐级封赏!”

叶增叩首,“谢三殿下!”

三千将士亦叩首,“谢三殿下!”

孟守文待叶增起身,更是亲执其手以示众人,与他一同行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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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杀戮之色,整个王城之中都徊荡着浓腥血气。

孟永光生前的政殿内外俱是阴冷之色,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息。

孟守文迈步上阶,入内,将灯烛点燃,搁在御案之上,伸手缓缓拂过镶刻有兽首的案角。

叶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觉这安静之中恸意涌流。

许久,孟守文回身,脸色平静如常,眼底亦无悲意,唯声音凉得透底:“我恨不能杀了他。”

叶增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却只道:“殿下节哀。”

“你亦以为我不该杀了他?”孟守文问。

叶增一声不吭。

孟守文不以为意地冷哼,“我知你与那帮老臣们皆是一样的心思,以为这弑兄之名,我是背不起的?”

叶增摇头,“如今大局抵定,三殿下若是执意动手,又有谁能说不可?只不过末将曾听大殿下说起,三殿下自幼胸有大志、尝愿能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而三殿下既是心中想要这天下,便不能做如同那裴氏贼子一般的弑兄叛父之人,更不该留任何可供裴氏伪庭借机挞伐兵讨的把柄。”

孟守文静默,随后道:“说得好。”

“经此一战,控鹤军不可再倚,毕止城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又问。

叶增道:“末将以为当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一两千人马赴毕止,重建京畿戍军,另选精将统练。”

孟守文瞟他,“交由你如何?”

叶增稍有皱眉,不语。

孟守文看出他的心思,“怎的,舍不得河南那一万八千人马?”

叶增依然不语,但神色已是默认。

孟守文道:“谁也未说要将河南大军从你手中夺走。你留都典兵,河南大营由你另派亲将暂领大都统之衔。除京畿戍军之外,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这五大边营的兵务亦归你所掌,边事札子直呈于你裁决。”

叶增脸色终起波澜,略惊:“末将以为若如此,则恩典过甚。”

将淳国大半个疆域的边军尽数交由他掌中,这是何等的恩信!竟让他一时不敢轻受。

“论战功论声名,淳国将臣之中再无一人能比你更胜此位。此非予你之恩典,但为我淳国强兵而已。”孟守文一字一句,“不必多虑,但受无妨。”

叶增垂首,“如此,则末将谢殿下所信。”

孟守文忽而低笑一声,“至于予你之恩典,我已另有打算。”他盯着叶增,“你替我夺了这王位,我便回送你一个婚房,如何?”

叶增一下抬起头来。

孟守文瞧见他脸上神情,不由又笑:“本是打算赐你一座将府,由你自个儿去提亲并行六礼,可如此算算最少也要数月,我只怕你是等不及了。明日新王册典之后,便赐你与秦太傅女孙婚配,即日完婚。婚房便设在秦府,你叶将军不会以为委屈罢?”

叶增怔迟半晌,“眼下尚在先王丧期……”

孟守文一挑眉毛,脸色竟是严肃:“因而我说送你一个婚房,而非送你一场婚宴。明晚成礼,三个月后再设婚宴,叶大将军以为如何?”

叶增看出他是有意促狭,不禁一时无奈,低声道:“末将以为……”

“便如此定了!”

孟守文语气武断,撇眼又道:“你不谢恩?”

叶增无法,只得退身半步,垂首行礼道:“末将……谢三殿下赐婚!”

  

  

【二十九】

  

天册二年三月十一日,孟守文登基即淳王位,行册典,受百官称贺于殿。

上先王谥号曰惠,发梓宫下葬。

幽先王长子孟守正于毕止城北,禁朝中文武往视之。

以控鹤军谋逆,削其番号,尽诛其王城守军、内外城校尉以上武官,余者发配流徙淳国北疆。

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二千马步兵赴毕止,重建京畿戍军,赐号天翎;以鹰冲将军叶增为天翎军指挥使,兼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营制置使之衔。

诏赐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婚配于鹰冲将军叶增,即日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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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还在先王丧期之内,孟守文允赐叶增于此时完婚可算是有忤祖制,可朝中却无一人反对他这一任性诏命,更无一人愿意因此而得罪甫立拥立新王即位之赫赫血功的叶增。

若非赐婚的王诏一日之内便已遍传毕止,只怕任是谁都看不出一如往日般肃静的秦府今夜会有喜事。

整整一日,秦府内都是安静如常,不见有下人为婚事而准备,亦不见有任何喜红之色,倒确是合了秦菩决所主张的先王丧期之内一切当从简素的规矩。

而新王即位,国政兵务皆有新变,叶增更是于王城之中忙至深夜,直待秦府的下人前去请迎,才随人驭马出宫。

夜风轻柔,扑在脸上丝毫不寒,似是初春已至。

秦府的下人过正门却不入,而是径直将他带往后府门外。

朱门微闭,内里有依稀的光亮透出。

叶增驻马门外,却未立时下马,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两扇门。

里面的这个女子,他曾是那般思念与渴望,不顾一切也想要求娶到手,可如今真的到了此时,他心中竟会陡然生出一丝踯躅,那领军破城不畏生死的勇气都瞬间消弭,只余一个疑虑在胸口处荡来荡去——

他竟是从始至终都未当面问过她,她是否愿意嫁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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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在一旁站着的秦府下人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叶增蓦地回过神来。

这两个字由秦府中人道出,听上去是如此亲切,顿时便将他心中的踯躅之情扫去大半。

他下马,将赤绝交给秦府下人牵走,独自上前,将门推开。

不算长的府道两侧错落有致地栽有树木,此时逢春正绽翠色嫩芽。

地上摆有小巧的莲灯,迷蒙光线中,映目而来便是一只低挂枝头的长尾纸鸢,纱纸上的彩画在莲灯光芒的反映下显得更加柔美,纱纸背后的竹篾上仍然穿着一根羽箭未拔。

叶增看清,一时呼吸竟紧,心中之前的那个疑虑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迈步前行,只见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只纸鸢挂在枝头,长长的鸢尾随风轻飘,一路将他引入内院之中。

零零总总,一共十一只。

这十一只挂上树梢的纸鸢,如昭他心,如诉她情,叫他心底再也不存一丝踯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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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屋门未关,秦一坐在床头,听那脚步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重,终于走入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