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许闳率部未归,而石催、夏滨、刘行周、钟彦会集于中军议策,听得叶增这笃定的一句,不由互相望了望,脸色皆变得难看起来。

均廷早自谢崇骨临封一役战殁后便无良帅可用,此次帝都二十三卫抵御淳军诸事更是只能靠侍中刘仁翰挂帅督统——

眼下淳军策马长进无人能挡,而均军却于此时换帅,除了曾大挫淳军的瞿广,还能是谁?

“且我军遭袭的这些地方,皆是距离城堑较远的旷野,敌军来战退走皆如烈风,人马攻速可谓奇快,不可能是二十三卫的城中守兵。”叶增继续说着,眉头皱了皱,“恐怕阳关一带有变。”

诸将皆是一怔。

这却是大军南入帝都盆地前未曾计料过的变数。

“倘是阳关有变,则我军目下的进军速度仍是慢了。”石催向以用兵稳健闻名,此刻连他亦觉得需要再快,众将更无异议。

“单单图快么?”叶增则扯过舆图,将方才勾画的区域指给众人看,“因知我军意在速进不欲野战,故而迫使我军避开已遭突袭之诸路,绕往南去——这瞿广做的好大一只口袋,就等着我军向内钻了。”

不等诸将再言,他便果断地定了后续进军方略:“即刻将许闳人马追回来,此时循贼南击,不是送死是什么?阳关守军既已北出,你们几人纠合麾下所有兵马,带五日口粮,直趋南近天启的信安、平舒二镇,该两镇兵单力弱,我军至可招而下;待得二镇,则耀兵于天启城郊,均贼定当人心自解,而帝都孤危,必有内变,我军可相机趁势而取。”

“如是,则将军自欲何往?”

叶增目光如淬火:“我点三千兵马,去拖瞿广一拖——”

夏滨立刻便出言打断:“将军需慎重!瞿广麾下所集人马不知多寡,将军仅领三千兵马诱敌,如何能保安妥!”

“似他那般年少骄恣,倘见不到我入计,又岂肯罢休?他若不肯罢休,则天启又何以能得速取。若集兵与之旷久相持,待均贼援军四围,又何以能保我二万余人马之安妥!勿再言,领命即是。”

 

【三十九】

 

三月头的帝都盆地,夜里仍旧深寒。

背临一座仅有十余丈高的矮石坡,两百杆长枪横竖叠捆,状如鳞网,内可容纳数百人休憩,便是这一股淳军因地而置的简陋防御工事了。

枪尖凉寒挂露,八名淳军士兵于雾黑夜色中分头立于枪营四角,极警醒地替身后几百名正在小憩的同袍们望哨。

一道人影踱近西南角,士兵警惕回头,继而松了一口气,“许将军。”

来人朝他与同伴怀里分别塞了一小块东西。士兵拿手一捏,这东西虽触感冷硬,可他却还是能立即分辨出这是对于眼下而言稀贵得不得了的口粮。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踌躇着不敢轻易接受:“这……”

“麋饼尚够。守夜颇累,拿着吃罢。”许闳不由分说地放在很是为难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听清许闳从容镇定的声音,却未曾察视到他深紧的眉头。

……

须知三日前,在许闳率众向西南沿迹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辎重营的均军时,绝无想过会陷入眼下这被敌军四围、少粮缺水的境地。

起初,许闳料定淳军斥骑探得的马粪乃是均军遁走的踪迹,遂共一千人马向南追袭,令三骑回零陵向叶增回禀并求增兵南击——

然而奉叶增之令回返、去将许闳所部追回来的一队人马并未能如愿完成这道帅令。在他们急速南下的途中,许闳与其麾下已与一小股均军正面相遇,随即短兵相接,长杀入阵。

缠斗小半日后,均军且战且退,淳军则趁胜势纵马逐击之。

行不过十里,淳军阵背忽现敌众,如洪流般滚涌而来。淳军千骑被逼驰向东南十数里,继而被其四面合围。

方知这一切乃是敌军早已布置好的诱网。

……

许闳所部遭敌四围后,均军似乎并无将其就地剿杀的想法,先是整军暂止攻势,再分遣兵马一层层地复围上来,将淳军千骑密不透风地牢牢困锁住。

头二日,许闳率部试图突围,先后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冲杀,然而均军围阵坚悍、兵数众多,竟不得破。

几番突围无果,淳军损失近四百骑,许闳遂收兵为守策。

至眼下,他麾下剩余的六百人马被困于此地已有三日,虽知敌军数众,却不知四围之敌军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由谁统领的;虽知难以突围,却连探得敌军数量究竟几何亦无良策。

当初出营时携带的少许口粮早已用罄,如今被围不得突走,麾下兵马久饥之下更难作战,而面对这番来势汹汹又透着诡异的敌袭,更迫在眉睫的则是要尽快找个机会传信回淳军大营——而这却又恰是目下最难的。

“真他娘的窝囊……”

继三日前的那一句唾骂后,许闳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时分,数日来只围不攻的均军似乎是料度到淳军业已粮匮人乏,终于遣了两骑靠近枪营,投书招降。

许闳闻之冷笑,遣人放箭驱敌。

均骑却不屈不挠,在外连番叫营道:“请见许将军说话。”

许闳丝毫不为所动。

……

均军一日数次叫营招降,皆是挫败而归。

至傍晚另出数骑,抬酒担肉而来。

打头一人意态无所畏惧地纵马跃入淳军射程,步近枪营二十步内,昂首放声道——

“均帅副将,请见许将军说话。”

待闻此,淳军枪营内一时静默,竟无驱敌之意。

少顷,一名身披淳军将甲的男人独步而出,满布血丝的眼内锐光仍盛。

“许将军——”

“均军何人为帅?”不待来招降的人多言,许闳已将他的话打断,直接问道。

夕阳斜落,远望数里,均军围守之兵力乌泱泱不见首尾。

来者隔着枪栅,毫不顾疑地回答说:“我部此番乃是瞿帅领军。”

“瞿广?”

“正是。”

许闳无声而立。

来者见此,深以为有隙可乘,旋即劝降道:“瞿帅素闻许将军义勇之名,今不忍见将军受戮。以将军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将委以重任,兵财美人皆将奉上,望将军熟思之。”

许闳仍不作声。

“我军人马数众,于此地将淳军残部围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帅惜才。否则瞿帅一令之下,踏灭将军所部何须一刻功夫?”

这话说得嚣张而狂妄,终于引得许闳再度开口:“均军人马数众——是何等之数众?”

“四万兵马,分驻于此地东南一线,将军所部纵是插翅难飞。”

许闳不屈的神色一时有所松动,似乎是为此言所慑,开始动摇。

半晌后,他像是狠下决心一般,挥手一扬,道:“酒肉留下。一个时辰后,均军可开阵迎降。”

“将军既有归顺之意,何不现下率众来降?”

“弟兄们饿了数日,总得先吃饱了才有精神。”许闳冷笑,轻蔑道:“怎么,足下四万围守兵力,还怕许某冀图诈降之策?”

“不敢。”均军副将忙道,颇知见好就收,吩咐左右将携备的烈酒熟肉留于淳军枪营之外,然后收众离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阵自东向南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那道细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被渐渐扩大。一层层的围守人马依按调令有条不紊地向两侧撤后,终于让出了一条宽可供两人御马而行的通道。

此时入夜未深,天方尽墨。

均军副将如约前来受降,与身后随他出阵的二十人驻马于这条二人宽的通道前方。隔着四百步的距离,淳军残部枪营在夜色之中仅能依稀辨出个廓迹。

“将军,”有均军士兵自旁道:“淳军要以入夜后归降,真不会有诈?”

均将笑了笑,“其人马困乏至此地步,岂会再有变数。纵为诈降之计,又怎能破得了我大军围阵?此番许闳既降,于叶增而言可谓再失一臂,淳军闻此士气更当大落,如何当得了我军突袭围剿?瞿帅之策可谓至上。”

……

淳营中遥闪一点星火。

均将见了轻笑:“淳军还算守诺,既然举火来降……”

话音截断于他看清那一点星火霍然腾跃于半空中的瞬间。

火光在他双眼中急烈地跃动,飞速扩大,而他则像是失声了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唇,面色怔愣,惊惧交加。

星火凌风突行,迅猛而至,怒嘶着抖鬃扬奔,四蹄尦踩,迎面将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点燃了尾鬃的发狂战马。

北陆良骏,雄壮骨硬,在踏翻均军副将后又接连撞倒他身侧数人,然后垂首蓄势,一跃而入那条本是用来迎降的均阵通道之中。

战马嘶鸣着,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发疯般的猛冲,令燃烧着的鬃毛迎风四散,飞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阵人马当中。

火星飞溅,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军大骇,仓促之间纷乱四避,人马自相踩踏,惊嚎呼叫之声不绝于耳,围阵大乱。

“淳军诈、诈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