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之中的一名均军士卒左腿着火,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枪穿透。

枪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他未曾闭阖的眼眸怔僵着,注视着身前状恶骇人的淳军士兵,一阵麻痛自胸腔深处扩散开来,神志未几寂灭。

于此一刻,远方再度涌现点点星火。

而这一回被火烧尾的战马数量足有上百匹,迎着均军仓皇乱态,挟风怒冲,火焰烈燎,纵蹄践踹,血肉成泥。

发疯的战马在前冲阵,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紧随其势,持枪杀入已是火烟四起的阵道之中,不惜以身卷入这有去无回的敌众乱流之中。

……

三刻前。

淳军枪营内,士兵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军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许闳之令,将那些烈酒尽数泼倒在各自坐骑的尾鬃上面。

这些淳兵们冲锋御敌不曾眨眼,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哽咽无声。

许闳沉默少许,牵过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引它立于众骑之首。

然后他环视众人,语意平和地说道:“许某此身许国,无所计酬。今身死事小,贻误万千袍泽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阵,归白敌情于叶帅麾下,务使大军避蹈我部覆辙。然而此计凶险,若有不愿从此行者,可退后一步,许某绝不以为罪。”

六百名淳军士兵身形如剑,无人移动分毫。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有士兵张口,重复了一遍许闳方才说的话,又放声道:“将军,此亦我等之心声!”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淳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誓声震地。

许闳目中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好!”

然后他吹着一直攥于掌中的火折子,向坐骑的尾鬃靠上去——

暗火隐微,在触上马鬃的一刹那明焰骤起,战马悚然惊动,狂暴地冲出淳军的枪营,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

在砍杀了第十七个均兵后,许闳已是身被数创,右臂一道血伤深可见骨。

他转首四顾,这一条被均军留以受降用的阵道已被淳军闯过了大半,而跟在他身后的麾下士兵仅剩不到百人。

均军人马众多,虽有此处一时之乱,但这乱势绝持不了多久。若待其阵脚渐稳,自其余几个方向调兵来援,则淳军覆没在弹指之间耳。

“将军!”

一名淳兵出枪挑落均骑下马,顺势折回枪杆,照着马臀轻抽一下,那马吃痛,昂首腾跃,恰落蹄于许闳身侧。

许闳伸手一把拽过缰辔,使尽全力将它控住。

再转首时,那名淳兵已被砍断脖颈。

后方有均军叠涌而来,势将淳军扑围杀灭。数十名淳兵抵挡不住这股攻势,转瞬便被杀倒在地。

许闳气血逆涌,拽着马缰的手就要松开——

『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

当日齐凛的切切叮嘱滚过脑际,令他的动作一时微迟。

银刃惊目,敌兵拍马靠进,横刀劈下。

“将军!”

又有数名淳兵冒刃而上,以身替他隔开这一击。

“将军!大事为重!”

许闳咬牙,踏蹬一跃,翻身上马。

将离去前他回首逆望,却被血色火雾模糊了视线。

……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耳侧那一声声犹在震响。

烟泪自眼角滑落。

许闳单骑浴血,破阵而出。

·

自三日前其余四将分领二万兵马疾趋信安、平舒,而叶增抽点三千兵马自零陵向东迂回至今,淳军所派出的远探斥候皆尽亡没,不知所踪。

似这等完全摸不着敌情的战局,于淳军而言还是头一遭。

而许闳所部数日不闻行迹,则更令整军上下感到莫名烦躁。

所以当前锋回报说许将军溯迹归军时,众人可谓且惊且喜;待当得知许闳被前锋人马接应回营时是何等惨状后,又纷纷愕然惊怒。

千余兵马,一人独还。

血染缁衣,触目惊心。

……

叶增大步踏入简易的兵帐中。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的面色目光皆暗下去一层。

军医听见他来,二话不说地让开来,令他得以靠近看清重伤卧榻的许闳。

浅眠中的许闳眉头紧蹙,眼皮微跳,表情极是痛苦,嘴唇翕动,一直喃喃自言着些什么。

“刀伤七,箭伤三,兼又负伤长驰,恐难痊愈……”军医在旁压低了声音说明道。

叶增默然,俯身将手搭上许闳滚烫的额头。

这一触,惊动了许闳。他身子轻颤,眼皮随之张开,泛红的眼仁凝定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

“叶将军……”许闳挣扎着起身,方吐出三个字,便重重咳起来。军医见状欲上前进水,却被他横臂一把推开,又听他声音沙哑地急切道:“拿舆图来!”

叶增倒不劝他,仍旧沉默地取过舆图,在他面前展开来。

“瞿广领兵,四万人马——”

许闳费力抬起右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舆图上狠狠沿东向南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指给叶增看:

“将军须得避过这一带,万莫引兵喂敌!”

叶增点了点头,将舆图收卷起来,然后轻按他的肩侧,迫使他躺平休息。

仿佛肩上使命已了,许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复合上眼,昏睡过去。

离开前,叶增叮嘱军医道:“待许将军此番高热退去,便遣人将他送去临封,在粮草司中静养。”

军医喏应,目送他出帐。

……

方一出帐,叶增的脸色便镀上了一层乌青色。

他将亲兵叫来,吩咐道:“传令:伤病之卒共辎重、军医留于此地;其余人马轻装,三刻后鸣角拔营。”

亲兵领命,再问道:“前锋何所向?”

叶增答:“东南。”

【四十】

许闳浴血携报而还,只为同袍能够避绕东南之四万敌军。

可重伤卧榻的许闳绝不会料到,在他高热昏迷的半日内,叶增已率麾下离营东出,疾骤骎骎,奔袭向南。

面对传言中将近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兵力,这支淳军精锐并无一丝一毫的怯战之意。

此战于他们而言——

是牵敌之战,亦是雪耻之战。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两万三千余同袍正在石、夏、刘、钟四将的分领下急趋天启近北的信安、平舒二镇,将按叶增所计在兵招二镇后耀兵天启城外,趁均廷内虚时伺机一举克复帝都。

而他们所将要做的,便是尽所能地牵阻敌军援兵、使其无法截断淳军的南进之路,以为这两万三千余同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且淳军自曲靖一役始,面对瞿广统领的均军作战从未占过上风,而一年内主帅大将伤亡多达三人,对这支八年来战傲东陆的将卒们而言不啻于奇耻。淳军上下皆怀雪耻之心,今闻瞿广现身,皆冀如当初叶增所言——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以此彻洗前耻,为报同袍伤殁之仇。

因而纵是叶增欲率众以身喂敌、亲作诱饵,亦无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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