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齐凛更是深知,倘无霍塘为叶增所锻之“名将之血”,二人最后一战之胜负,实难计料。

倘是瞿广果然能为贲室所驱用,伐休一事几乎已能见其功成。且这诛伐裴氏之莫大功勋,于他而言不过是用以折罪罢了,不会对贲室天子造成将臣功高之威胁。

如此想通后,齐凛不禁再度叹服孟守文之英智。而伐休之事若无须再操心,便只余一事令他在此刻隐怀忧虑。

他想了想,终是直言:“如若此番事成,澜州再无兵争,臣恐十年之内,贲室必有新患。”

孟守文若有所思,“你是说——晋国?”

齐凛点头。

“晋国新王王景予,的确不是寻常之辈。”孟守文回忆着之前他一手筹划的晋、羽之变,此时亦颇感同齐凛的忧虑,“如此年轻,便有那般城府与治国之才,倘给他与晋国足够的时间,此人必成虎龙之姿。”

齐凛遂进言道:“王上何不早做打算?譬如联姻。贲室皇后之位,或可考虑晋王的胞姊。”

孟守文不应不拒,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片刻后,他问说:“册立晋女为后,与鄂伦部的邦交又将如何?”

齐凛皱了皱眉:“王上当初对鄂伦部只许了淳王后之位,并未许其东陆皇后之位——那时王上是否能够入主天启,都未可知。纵是眼下册立她人为后,鄂伦部亦无理由对王上发难。且邦交一事,根在利弊,无关乎情义。王上需权衡贲室大局,慎思取舍。”

孟守文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他道:“去拟国书罢。”

·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孟守文蹑跟步入室中,尽力将关门的声音减至最轻。回身转望,却见宝音不知何时已醒,此刻正在案前默默习字。他一侧嘴角稍扬,走至她身后,颇为温柔地将笔自她手中抽走,“你需遵医嘱,尽量多休息,不要做这些劳动心神的事情。”

宝音一日前抵达,气色食欲皆不佳,整个人都恹恹的。孟守文担心她染了急疫,立刻找了随行医官来看。在其仔细的诊视过后,他被意外地告知王后这是有孕了。

孟守文大喜。

本就颇宠宝音的他,这两日对她更是呵捧甚于从前,又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尽现他心中喜悦之万一。

此时此刻,宝音被他拢在臂圈中,神色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孟守文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关切道:“可还是不舒服?眼下有想吃的东西么?”

宝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我想要回北陆。”

孟守文一楞。他知宝音素来性直、不擅遮掩真意,于是皱眉问:“为何?”

宝音答亦直接:“你要娶别的女人做你的正妻,我都听见了。刚才我睡醒没有看见你,想去找你,一走到门口就听见齐凛和你说的那些话了。”

孟守文一时哑然。

宝音又说:“鄂伦部的战马已经全部送来给你了,东陆的帝都也已经被叶将军为你攻下了,你不会再担心北陆进犯,所以我对你来说,也没有能够继续利用的价值了。”

这短短数言可谓诛心,孟守文的脸色立刻转青。

他镇了镇胸口翻涌的怒气,尽力平心静气地向她解释原委:“晋国新王心有大志,不可小觑。与之联姻,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并非是我移情而不顾恤你的感受。不论将来后位上坐的是谁,你才是我真心所爱的女人。且你所出之子,我必将册之为东陆储君。如此,你还要计较什么?”

宝音说:“我计较你的真心。”

“我对你是何等真心,还需计较?”

“真心就不会再变了么?”宝音看着他,“当初我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的考虑而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异族女人罢了,但是后来呢?你的真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么?”

被这般诘问,孟守文再压不住怒意,口中冷冷答道:“论世间王侯,谁无三妻四妾,谁能永保真心不变。”

本以为他这气话会将宝音一并激怒,谁知宝音看他两眼,平静地说:“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就是真心不变。”

孟守文冷笑数声,逼问道:“若果真如是,你的母亲为何当年要离开你的父亲、离开你,远走东陆?”

一层红意渐露宝音眼底,她勃然作色,嘴唇发抖,却吐不出一字。

而孟守文早已大悔方才说出的话。

他起先的怒意在她的眼眶蓄满泪水的那一刹便消逝无踪,心内只余懊恼与自责。

明明在毕止的那一个满月之夜,他在静静聆听了云蔻所说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宝音知晓的当年旧事之后,向她承诺必不会令宝音因此事而再伤心,为何今日在气头上竟忍不住又揭此疤?

她远嫁东陆,迟迟未见母亲,本就是他欠她的冀望。

而她心甘情愿地对他倾心相付,与他共荣辱,为他育子女,却从未提起过要他兑现这早初的承诺。

若论真心,她确是最有资格与他计较的那一人。

孟守文沉默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音,自知眼下说什么都难以弥补方才的失言,更因素晓她刚烈的脾性,此刻已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

谁知,宝音抑抑了情绪,说出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话:“我的母亲已经回了北陆。在你派人来毕止接我前,我收到了父亲从鄂伦部发来的书信。母亲当年离开我的原委,我现在都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你要迎娶别的女人,那么东陆已经没有让我再继续留下去的理由了。所以,我想要回北陆。”

她的声音微哑,却不含一丝怨怒。

……

“王上?”

齐凛瞧见来者,略略惊讶,连忙从案前起身出迎。

孟守文掠过他身侧,径直走至案前,伸手拈起其上一封字墨未干的绢书。

齐凛步近,“给晋国的国书,臣尚未草完。不如明晨再呈给王上看。”

孟守文不言,手指渐渐收拢,将这封绢书在掌中揉作一团。然后他的力道越来越重,薄丝在他指下几欲裂开。

齐凛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这……”

“十年尚远,今朝尚早,纵有新患,仍可徐除之。”孟守文向他道,“劳你今夜重新草拟一封发往鄂伦部的国书,邀其遣使来观东陆天子登基。”

而他没有对齐凛说出口的话则是——

贲室之大局,固当权衡;真心之取舍,何须慎思。

·

天启城。

被淳军封了近两个月的城门终于大开,均廷前朝诸旧臣听闻淳王王驾已临城外,无一不惴惴;待到又闻淳王有赦前朝旧将瞿广之罪的传言,众心方安,纷纷翘盼新帝登基后能有大赦、大免、大封之旨下。

不大的庭院中,霍塘正饶有耐心地逗弄一个小男孩。

“你爹马上就要带你们全家去宛州了,宛州可同中州大不一样呢。”她兴致勃勃地开启一个话题,“我从小就在宛州长大,那里有意思的事情数之不尽……”

小男孩盯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年幼的眉眼隐有一丝桀骜之色,神情半是戒备半是冷淡,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霍塘丝毫没有气馁,反而神秘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引诱道:“这是我自制的蜜糖水,非常好喝,你要不要尝一尝?”

小男孩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她的身后切入一道影子,紧接着,耳后响起男人的声音:“不要尝。”

说话的男人长臂一捞,将小男孩抱了起来,“存嚣,你娘在找你,你怎么待在这里不回屋?”

霍塘看清来人,笑嘻嘻地收起瓷瓶,问道:“叶将军出城迎驾未归,你怎么倒先入城了?”

齐凛皱眉看着她复又藏起来的药瓶,颇有些警告意味地道:“叶将军与夫人尚未同意你的主意,你需慎行。”

霍塘讷讷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往主屋处走。

“王上是要让叶将军出镇宛州的哪里?”她贴着齐凛的胳膊,边走边问道。因叶增伤未痊愈,且之前所用诸药尚需经由她以秘术长期贯引,所以她是一定会跟去宛州的。

齐凛想了想,觉得并没有避讳她的需要,遂回答道:“云中。”

霍塘眯了眯眼,笑了。

寒云川畔,建水滚滚,长雁送日,正望千载云中。

【四十九】

夏,五月二十八日,淳王孟守文登基即帝位。改天下之号复曰贲,改元太和,仍都天启。不复分封淳王,内淳地归王域。

初,淳军既克天启,毕止王廷震动。叶增遣使传捷迎驾,帝将发毕止,或谏曰:“今叶增功高,威权至重,王宜戒其反心。”

帝笑曰:“叶增于我,外有君臣之义,内有知己之道,其忠其勇,何谓反心!”

对曰:“人心可变。”

帝默然良久,谓之曰:“卿等不知叶增。”

时淳军精锐皆在叶增麾下,帝以伐均大权委叶增,自居毕止,凡两年未出一诏南问兵务,叶增麾下将兵多有只识帅令而不知王诏者。

天启既下,或有将领密劝叶增曰:“王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将军耳。荡灭均廷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今若踞城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叶增闻言,怒而斥之曰:“我本一山民,今能权掌大军,非王之封擢不可至也。王肯信我,乃付我以倾国之兵权,我安能负其所信!”

对曰:“将军坦荡荡,安知王不以将军功高为怨?王若有诛将军之心,将军却将何以自处?待彼时更反,是亦晚矣!”

叶增不为所动,仅曰:“尔曹不知王耳。”

二十六日,叶增闻帝将至,率诸将出城百里,亲迎帝于天启北郊,见驾跪拜呼万岁。麾下从者无言相视,乃随之拜帝,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