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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鱼的背后,黑暗里,修长的黑影慢慢的从下方升起,蜷曲夭矫,像是龙像是蛇,像是舞女柔软的手臂。

忽然间,那东西周身上下,数百只眼睛一齐睁开!

商博良冲出舱门的一瞬,就感到凌厉的腥风从头顶劈落。他本能的侧翻,什么东西劈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不是刀剑之类的东西,而是长达数十丈的、沉重的身躯,雪桐木制的舱门被从中劈裂,甲板震动,溅起纷飞的木屑。

四周一片漆黑,浓墨般的乌云遮住了圆,伸手不见五指。甲板上不知多少人乱蹿,有人呼号有人咆哮,军官大声下令,可是混乱中水手找不到上司,上司也忙于躲命。诡异的、浓重的海腥味呛得人几乎要昏过去。甲板又是一震,有倒地的声音,随即响起的是令人心悸的哀号,哀号声自甲板升到空中,就像是那人被什么东西高高举起。哀号声凄厉得就像是有一百把刀在刮它的骨头,而后又忽地哑了。空中噗的一声闷响,湿热的雨飞落,淋在大家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人的所有血在瞬间被挤了出来。

商博良按住了腰间的长刀的柄,五尺长的刀,出鞘一尺,刀刃的弧度凝练如美人对空抛出的水袖,他反手把溅上去的鲜血抹在刀身上,暗淡无光的刀刃上忽然有浮起的微光,照亮他平静的脸,让人有种错觉,觉得月亮从乌云中升起了。刀上微微传来震动,像是心跳,像是什么东西一直沉睡着,此刻吮吸了血液中的精华,振奋的醒来。

“是附以魂印的兵器吧?”有人在一旁赞叹,“杀人之器啊,却能凝聚如此的匠心,真是至宝。”

并肩而立的就是牟中流,他身上只是一件长袍,连甲胄都来不及披挂,只用一根长绳把全身紧紧束起,手里提着一柄形制古朴的剑,足以双手持握的长剑柄,缠在柄上的深红色丝线已经磨得很旧了。

“是先人旧物,用了很多年。”商博良说,“将军真是博闻,如今能一眼认出魂印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

“兵炼”的名匠,在整个九州都被尊崇。上至帝王,下至平民武士。无不渴求斩铁裂帛的名刃。“魂印”则是其中至高的学问。再怎么调制五金的比例,磨砺淬火的技巧,反复考究兵器的形制和重心,所得的武器都很难与魂印兵器相比。前者是凡铁,后者如附神力。这种技术需要以人的魂魄炼制金属,所成的兵器中寄宿着厉魂,既是神术,也是邪术。这种学问自然是民间所不能研习的,多数魂印兵器也不是出自人类之手,而是出自越州深山中一个称为洛的种族,居山之巅的又称山洛,临水而居的又称河洛。

“将军,什么东西?”商博良问。

“刚才鬼叫的是巡夜的一个新丁,外号叫虾爬子,他说是百眼海蛇,不过我看他那个模样,魂都吓飞了,估计也没看清楚。”牟中流平静的说。

“百眼海蛇?这东西倒是没听过,听说海蛇剧毒,中者无救。但是这要是海蛇,怕不是有几十丈长?而且蛇怎么会拿身体砸来砸去?”

“我也说,倒像是个拿鼻子抽人的巨象。”

“海象么?”商博良问。

牟中流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起来,“那东西是有,却没有那么长的鼻子。”

腥风再次从头顶压下,这东西自身的重量就不下千斤,高举在空中往下砸,凌厉之势简直恨不得把船劈成两半。商博良和牟中流同时向不同方向翻滚,滚身中暴起立地,长刀和双握剑同在空中出鞘,纵劈直下!两个人采用的是同一种战术,把自身的重量压在利刃之上,百年前一位北征蛮族的皇帝曾经创制出这样的一种刀术,交给士兵,以对抗自幼佩刀的蛮族人,名为斩钢。这种刀术的要义就是不惜己身,举刀过顶调节呼吸,押上全身重量一劈,全身上下都是破绽,而且整套刀术就那么一刀,每个士兵都要试斩上万次才会上阵。但就是这不惜己身的一刀,却换来绝大的威力,即便不是天赋过人,也能在出刀瞬间如杀神附体,敌人举刀来挡,就斩断它的刀,敌人对劈,就对攻而亡。北征战士就靠这一式刀,杀遍了整个草原,膂力强者烈马都能一分为二。

锋利的刃口触到的,是某种极其坚韧的质地,像是越州深山的老藤被油浸日晒几十次的、山中的越人用他们编制而成的铠甲。刀砍上去无从着力,滑开后深深劈入甲板里。这艘船集中了西瀛海府全部工匠之力,甲板用的是百年老柚木,极其坚硬,但是刀剑都没入半尺有余,嵌在里面,以这两个人的力量,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那东西似乎也感到了疼痛,意识到这是两个要首先对付的敌人,猛地横扫,狠狠的打在一根桅杆上,几乎把那根用铁条加固的铁力木也打折,一面帆直坠下来,盖住了半边甲板。

“将军!”崔牧之在黑暗中大吼。

“没事,别鬼叫。稳住军心!”牟中流低喝,声音里也不再轻松,在斩到那东西身上前,他对于自己剑技还是有十足信心的,但是现在这份信心像是被拦腰打断了。

商博良和牟中流都从帆上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蓄力拔出各自的武器,刚才的瞬间,两个人都弃掉手中刀剑,平趴在地。

斩钢是极耗体力的劈斩,两个人背靠着调整呼吸。

“好快!博良你和我想的一样啊!”牟中流低声说。

“将军的意思是?”

“我初上战场的时候,听说有些老兵历百战而还,就去请教。有个老兵外号叫八眼贼,武技说不上怎么好,却敏捷过人,四面八方砍来的刀,不扭头就能一闪而过,像全身是眼。他跟我混熟了,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技巧,只不过上阵多了,见过不知多少战友死去,闻过不知多少血味,让人十倍百倍的想活下去,这时候就好像真的全身长眼似的,能感觉危险从哪里来,闪躲起来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不必思索。这是只有历尽生死关的人才能学会的。”牟中流顿了顿,“博良是上过战场,杀过很多人的人吧。”

“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啊。”商博良轻轻叹了口气,“为今之计是什么?”

“无论是百眼海蛇还是什么海兽,若是隔着三五里,这船上有铁蒺藜和刺金弩,我们都不惧它,但是被他夜袭,这些兵器就没有用了。”牟中流的声音还算平静,他是久经沙场的人,虽然此刻束手无策,却不会失去冷静。战场教会他越是在死地,越不能自乱阵脚,他是这一船人的首领,他不乱,他的阵也就还没乱。

“刀剑无用,那么火烧?”

“可以试试,船上有足够的火油。”牟中流回头大喝,“牧之,带几个人,去底舱拿火油!越多越好!”

崔牧之应了一声,带着几个水手往底舱奔去。

“全都散开,不要聚成团!不要乱跑!一批批往舱底撤!里面的人不要出来!”牟中流举剑高呼,“我是都护牟中流!”

牟中流三个字果然让甲板上奔走闪避的水手们清醒过来,就近的人互相挽手组成小队,分开向着底舱入口摸索。商博良点了点头,赞赏牟中流的军纪,危难时的军纪是平时千锤百炼之功。又是几声惨叫,不断地有人被那东西从甲板上抓起,在空中挤血,纷飞的血雨和船头激浪一起打在牟中流身上,牟中流拄剑而立,商博良刀上凌厉的光照亮他的侧影,仿佛铁铸。水手们能看见将军的身影,竟然忍住了惊恐,秩序不乱。

“将军,火油来了!”崔牧之双肩扛着两个皮袋,双手提着水手刀,蹲在甲板上,他背后的几个水手也都扛着两个皮袋。

“趁他下一次砸下来,全部泼上去。”牟中流下令。

“这里泼不行,他砸下来就一瞬间,就算躲过去泼了油也泼不了多少,”商博良说,“这东西是海里上来的,若是一次烧不伤他,往海里一钻,火又灭了。”

“交给我了。”崔牧之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里。

牟中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浇油最好自然是从高往低,如果能引诱那东西接近高耸的桅杆,即袋子火油一起浇下去,就能叫他湿透。但这样就必须冒险,以自身充当诱饵。

“牧之,小心!”他只是拍了拍崔牧之的肩膀。

这是军人之间的情谊,明知是赌命的事情,但总是得有人去做。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没有意思。水手刀崔牧之是个能在船上如猿猴般飞跃的老水手,他最适合不过。

“好说!”崔牧之从部下身上抽了一把十字弩扛在背上,咬住水手刀的背面,把几袋子火油统统捆在自己身上,解开一根升帆的棕缆,一张侧帆飞降,崔牧之的身影迅速升上空中。

桅杆高处由火光亮起。崔牧之双脚踩着一根横杆,一手高举火把,一手举起填满弩箭的连射十字弩,这种连击弩带有箭盒,可以连续发射五支纯钢的短矢,力量集中于前端,足以贯穿钢铁甲片,在近距离上不亚于长枪猛刺。

海雾把船罩住了,区区一支火把的光照不透沉重的黑色。但他们仍然看见了那条危险的、围绕着船逡巡的身影,他的半边身体在海里,探出来的部分便有二十丈之长,相比起来粗若水桶的身体显得极其细长。他的影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狡猾的寻找合适的进攻角度。甲板上散落着七八具水手的尸体,胸口上都有盘子般的空洞,露出纵横的白骨,不知道这东西是用什么办法打开了水手们的胸口,好像是要吸他们的血。

“百眼海蛇?”商博良深呼吸,“这东西是吸血的么?”

“海里的东西一般不会吸血,”牟中流冷冷的说,“海上没有那么多机会让他吸人血,他要是以这个为食,早该饿死了。”

“嗨,嗨!”崔牧之挥舞火把吼叫,他试图用光和声音吸引那东西的注意。这个人似乎并不该用作参谋,那胆大包天的劲头,就该让他担任接舷战的先锋。

雾气中的蛇影反应比崔牧之想象的要迟钝许多,但他还是意识到这边有什么东西。缓缓靠近,扭动摇摆,竟然有种妖娆之姿。距离大约五十步,崔牧之要的就是这个距离,连击弩的射程。五发连射,钢弩像是暴怒的工蜂般刺入雾气,那东西太过巨大,根本不需要怎么瞄准,全部命中。他的身体痉挛似的猛地一挺,感觉到了疼痛,这是他第二次感到疼痛,第一次是来自商博良和牟中流的刀剑。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是高高挺起身体。就像是跟接天的柱子,而后向着崔牧之劈头砸落。他采用的进攻方式竟然如此愚蠢,却又强猛至极,以数千斤的身体,化作一条披裂山石的长鞭。

崔牧之射完了五支弩箭,松开那架昂贵的连击弩,任他坠落,腾出来的手从嘴里摘刀,张口钓住火把。那东西距离他只剩下一丈远了,他一刀削掉所有皮囊的捆绳,双臂用尽全力,把肩上八只皮囊全部掷出,每个皮囊都在倾斜火油,一共八十斤火油!空中一场暴降的火油雨,淋满那东西的身体。但是他进攻之势无可阻挡,崔牧之双脚一踩横杆,从十丈高的桅杆上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