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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参谋!”商博良大惊。

但崔牧之没有直坠,一股力量牵着他往后荡去。商博良对船没有经验,而崔牧之是在桅杆间翻来荡去的猴子,他早就把一根棕榄系在了腰间。那东西把他刚才立足处的十几根横杆劈断,腥风扑鼻。

“蠢货!你中计了!”崔牧之狂喜的吼叫,掷出火把。

一点火星落在那东西身上,瞬间兴起燎原之势。火油是山里石脉中采集的一种黑色液体,粘稠如浆,烧起来远比灯油猛烈,落水都不会熄灭,素来禁止民间使用,而都用在军中的火攻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东西浑身都被火焰笼罩。他疯狂的扭动,就像是一条通天彻地的火龙,光芒耀眼,把海雾都刺穿。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目睹这一幕,谁都能想见他的剧痛,就像是把一条蛇扔到烧红的铁?上。

“这是…什么异物?”商博良喃喃的说。

一条没有头也没有尾的蛇,全身上下如谷树皮那样粗糙,数百个树瘤一样的黑色凸起遍布全身上下。他被灼烧着,皮肤的裂缝中渗出清澈如水的汁,那汁水遇到火,燃烧得就像火油般猛烈,那是被高温炼出的、他的油!

烈火中,那些黑色的树瘤裂开,他的数百只眼睛像是失控般狂乱的开合,黑色的眼珠足有盘子大小,没有目的地滚动。每只眼睛都是单独的,而非一双双,但若是把这只眼睛和另外一只眼睛一起看,则又是一种表情,就像是数不清的人脸遍布他的身体,有的狂笑,有的愤怒,有的黯然神伤,有的悲戚莫名,好似一个恶魔在临死之前向世人展示众生的悲欢,疯狂的嘲笑着。

只有最深的噩梦中,才会出现这种禁忌的东西!

“天!”崔牧之惊得不能呼吸。他被那根棕榄悬挂在空中,像是个结茧的吊死鬼,距离那怪蛇最近。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怪蛇忽然再次直立起来,这是他进攻的前奏!他不仅没有死,也没有沉入水下去灭火,而是准备发起进攻!

“博良闪开!”牟中流狂吼。

两个人骤然分开,燃烧着的蛇躯砸在甲板中央,影流号发出一声又如哀嚎的异响,这次撞击之猛烈前所未有,连坚硬的龙骨也被震动了。怪蛇再次直立起来,数百只怪眼一眨一眨。甲板上被他抽打过的地方留下焦黑的痕迹,火苗摇曳。再来几次的话,谁也不知道这船受不受得住。商博良和牟中流的神色都变了。

“必须斩断它!”商博良低声说。

他双腿分立,站定了,抬眼看着那条蛇。在炽烈的火光中,这个旅人的身躯缓缓的挺直,如同这船指天的桅杆,他低头,扭转身体,双手握刀转过半圆,刀背贴住后颈,刀身横于身后,就此凝固不动。

“商先生…”悬在半空中的崔牧之傻了。一一个人类百余斤的身躯,要去硬抗数千斤的怪蛇?疯子才会去做这样的事,何况刚才合下坠之势的一刀斩钢都未能得手。

“气凝之术阿!”牟中流低声赞叹。

只有他明白商博良这个姿势的意味。他和崔牧之不同,崔牧之学的是实战,不追求极致的刀剑之术,牟中流是堂堂都护,有闻名东陆的武士为师。斩钢看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之力的一斩,连体重都压上,但在刀剑术中不过是下乘。交给普通军士的刀术是最实在的,绝非最精微。气凝堪称刀剑之术中的一门学问,得窥堂奥。这种刀术并不在乎挥刀的动作,而是通过调整呼吸,令体能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他是极静的刀术,只在发动的瞬间如同风雷。商博良之所以选择立定出刀是因为甲板可以给他支撑,他的气息已经贯注全身,甚至贯入甲板,与甲板合为一体。斩钢压上的只是体重,人的体重不过百斤,站定的一刀却可以以双腿在甲板上借力数百斤,甚至在出刀的一瞬,力达千钧!

牟中流一步步退回,他不欲阻止商博良,正如他方才也不阻止崔牧之冒险。

“将军,用火不成,还可以用药。”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牟中流背后,是那个黑衣仵作装扮的水手。

“药?”牟中流一怔。

“媚红娘,只要斩开他的身躯,让这药进入他的血液…将军记得么?媚红娘这种药我们在鱼身上也试过,对他们也有用,那么对这东西,大概也有用。”仵作低声说。

牟中流沉思了一瞬,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蜡封的瓷瓶,闪到商博良身后,其中暗红色的药液淋在那柄魂印长刀上。

“这药不能沾身,博良你挥刀务尽全力,药液会甩出去。”牟中流叮嘱完,立刻退后。

商博良没有回答,他的气凝之术已经发动,呼吸之力贯注全身,他和这船合而为一了,张口说话,那口气会泻掉。

怪蛇着火的身躯裹着狂风砸下,就像是一根着火的巨柱对着商博良倒塌,那些眼睛组成的或喜或悲或怒的脸在她眼前闪动,仿佛慢慢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惑人心神。他闭上了眼睛,感受那股热风割面。贯注全身的气瞬间涌出,他旋身,挥斩。魂印长刀应着他的力量发出怪异的吼声,暗红色的药液飞溅。

在旁人看来只是一瞬间,商博良的刀和怪蛇的身躯交击,巨力将怪蛇千斤的身躯拨往一边,长刀没入了他的身体,切开了油滑却开裂的皮肤。但商博良没能切断蛇身,刀入仅仅半尺,那怪蛇不光是皮肤坚韧,身体也一样,半尺已经是那一口气的极限。商博良浑身脱力趴在甲板上,刀也落在一旁,怪蛇的身躯砸在她身边两尺的地方,火焰燎着了他的长袍。

怪蛇再次直立起来。但他没有砸下,他疯狂的扭动起来,就像是烈火刚刚烧着,令他感到剧痛的时候。但这一次,疼痛好像凶猛百倍。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抽搐着,痉挛着,数百只眼睛好像都瞎了,身体一再的撞在影流号的侧舷上,完全失去了进攻的意图。

“果然,这东西也是怕痛的。”牟中流惊喜。

他就像一个浑身燃烧的,蛇一样的女人,在烈火里做辞世的舞蹈,狂乱中带着异样的美丽,可惜没有人想看她的舞蹈,所有人都希望他赶快死去。

终于他支撑不住了,巨大的身躯坠落,在桅杆之间扫过,横帆纵帆和角帆都被他卷落,跟他一起熊熊的燃烧起来,他焦黑的身躯无力的滑落水中,带着残留的火光没入深海。

摇晃的船身终于恢复了平衡,商博良趴在甲板上喘着粗气,他站都站不起来了,何况他的两腿已深陷甲板中去,为了发那一刀,他竟然踩穿了连怪蛇都没有斩开的坚硬的甲板。

牟中流也疲惫的靠在船舷上,黑衣仵作早已离开,崔牧之指挥着水手们扑灭火焰,几张用桐油刷过的巨帆都烧了起来,盖住了大半艘影流号,好在海水随手可得,火势很快被压了下去,只不过毁了几张帆。水手们在甲板上默默的忙到天明,直到太阳升起来,甲板上还冒着袅袅的青烟。他们方觉得自己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都不敢相信昨晚所见是真的。

【八】

商博良睁开眼睛,床边坐着崔牧之,牟中流正在仓房中踱步。看见商博良醒来,两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刀术。”牟中流说,“发那一刀,耗尽了你一日之力吧?你睡到现在。”

“喝一杯?”崔牧之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商博良。

商博良笑笑,接过酒一饮而尽,“还好,只不过气凝之术确实很耗心神,我也很多年没有这么用刀,手上有些生疏了,不过不妨事,没有伤到身体,多谢将军和崔参谋关心。”

牟中流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商博良,商博良略略看了一眼: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录: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十八日,我等已经离岸八日。午时于海中钓获金色龙鱼一条,以为吉兆。入夜却为海兽袭击,其物状若蛇,出水长可二十丈,径约二尺,皮黑色,若枯树,多裂痕,有眼数百只,人所未见,书中亦不曾记载。参谋崔牧之勇力过人,以火油遍洒其身,点火烧灼,仍不能止,幸有随军者商博良,持刀力斩,伤其筋骨。乃退却,没入海中,生死不知。昨夜云浓雾重,今晨见日出云外,午后微雨,微风,向西偏北。主帆副帆为火所毁,随水漂流,航速七里,船首南向偏西三十度。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昨夜多亏了牧之和博良,这些我都写进了海事录中,返回了莲石港,我必然写奏本为两位请功。”牟中流收回了海事录。

“谢将军。”商博良微笑,并看不出多么惊喜。崔牧之倒是露出赧然的神色。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黑衣仵作推门进来,“大人,得空进一步说话么?属下在那条龙鱼身上找到点东西,跟那条怪蛇倒是有点关系…”

牟中流迟疑了一瞬,“牧之博良,以起来吧,大家是一起拼命杀敌的好兄弟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知道博良一定有兴趣,不如一起来看看。”

黑衣仵作不说什么,让到一旁,闪出了道路。

影流号这般大船的底舱不止一层,最底下是镇船的铁芯和压舱石,其上分别用于安置利弩石炮,或者堆放杂物,庖厨则独占了半层。

舱门推开,扑鼻而来的味道让人一阵晕厥,那是鸡猪粪便的气味混合着血味儿,又混着厨房里蒸煮的香味,温热而沉闷,让人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想吐,勇悍如崔牧之也忍不住掩鼻。

“难怪古人说君子远庖厨。”商博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