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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牧之如遭雷亟,郑三炮也猛地一哆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少女根本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郑三炮没有见过崔牧之那个未过门就死了的妻子,却可以理解为什么忽然间亡命之徒崔牧之的眼睛里空蒙如落雨。每每梦中相见醒来怅然若失,而今忽然见她重新俏生生的站在面前,只怕他就会捶着地嚎啕大哭了。崔牧之还算忍得住。

少女轻轻挽住崔牧之的胳膊,崔牧之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没能拒绝。

“就当午夜梦回吧。”主人轻声说,“今夜就让她陪贵客消解异乡的苦寂。”

主人揭开了第二幅人像,一直垂着眼帘的牟中流抬起头来,凝视画中温雅婉约的女人,眼眸中有一丝悲凉,唇边却有一丝笑意,“怜卿,未料天下还有酷似你的人呐。”

他这话是对着画中的女人说的,却有另一个红裙席地的女人走到他身边,揭开了盖头,端然画中人的面目。牟中流比崔牧之自然的多,轻轻伸手到臂弯中拍了拍女人细软的手,和女人相视一笑。

“谢谢主人的盛情,画中的是亡妻,我比牧之幸运,娶得她进门,和她有七年的好日子。”牟中流幽幽的说。

主人转身揭开第三幅人像,郑三炮紧张的直吞口水,直到画中人露出真容,他才长出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原来是梳香苑里那个叫芜翠的小婊子!老子还以为是谁!”

满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郑三炮。郑三炮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哪有将军和参谋那么骚情…我们兄弟都是粗人,玩女人都是给钱的,那种不给钱的我可不会玩…”

走到他面前的女人强忍着尴尬,行礼后像个侍妾般站到了他身后。她是个脸颊丰润的娇艳少女,玉质华服,并没有一丝风尘之气,却不知道怎么就和郑三炮在妓院里的相好归于一类了。

“你比她们运气好,她们都是死鬼的替身,芜翠活得好好的,还等着我赚钱给她赎身呢。”郑三炮安慰身边的女人。

不过说出口来便觉得这话也没有什么安慰的效果,他就端起拔霞供小口喝着,目光到处乱窜,揉着那个娇艳少女的小腰。

主人对着商博良长揖,“先生给我出的难题,我到最后也未能解开。”

“难题?”商博良问。

“我自负技艺,本有炫耀的意思,但是先生心中的女子,我绘画不出。常人看见心爱之人心爱之物,瞳孔便会放大,目中自然有神采。但是先生的眼瞳如古镜平湖,映出这瀛天神宫里的诸般美色,却好像没有一般真正进入了先生的心里。所以我猜不出。先生是无情之人么?”

“古书上说,太上忘情。我大概没有那种境界去当无情之人吧?”商博良笑笑。

“那么说先生心里还是有一个人的?”

商博良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的,只不过她和这里的诸般佳丽都不像。”

“原来是如此,”主人点头,“原来天下还有美好容颜未能收到这里,让人不由得畅想先生思念的人是何等之美。”(…邪恶的想,美女都不像,你为什么不猜也许是个美男呢…)

“虽然诸般姬女们在先生的眼里都如烟尘雾霭般虚幻,不过先生眼里还是映了些影子的,所以我也为先生画了一幅画,只不过并无把握可以神似先生梦中之人。”主人揭开了最后一幅画,画中舞袖飞卷神女踏波,正是他自己的妻子。

“这里的女人里,先生唯一看中的是我的妻子,让我这个主人进退失据呐。”主人叹息。

夜凉如水,商博良踏着满地的月光走进这栋朱木小楼,正是夜间涨潮时。

他是被一个纤腰盈盈的乐姬引到这里的,乐姬将一柄紫铜钥匙交到他手中,“先生请早些安歇。”而后轻盈的一拜,沿着竹林中的小径远去,下山的小路上只见灯火如珍珠,乐姬提着的白色轻纱灯笼和其他少女的灯笼汇聚在一起,仿佛珍珠串般向山下而去。此刻山间小径中来来往往的少女们都在安排这些皇帝的使节入住不同的小楼,这座名为瀛县的岛屿上屋宇之多,竟然足够容纳一整船的来客。

小楼里浮动着淡淡的脂香,层层帷幕是温暖的绛红色,大概是什么女孩子曾经住在这里,把屋子腾出来给客人住了。不愿在这里留下脚印和灰尘,商博良脱掉了鞋子赤足而上,地板上一股凉气沿着四肢百骸上脑,驱散了薄薄的酒意。

瀛天之宫中大约只有他的酒意还能称作薄薄,大曲结束后酒宴非但没有结束,反而重开。带着些微甜味的米酒一坛坛在海水中冰镇后筛出来,用鱼腩和虾干佐酒,宾主尽欢。这种酒在宛州称作“醴”,女孩都能喝上几杯,却没料到这里的醴酒劲之浓,开始的时候不觉得怎样,渐渐的就觉得有温暖的气流仿佛卷龙翻滚,从心口处缓缓升起,暖遍全身,酒劲随着血脉流过四肢百骸,最后连崔牧之那种以酒当水的人都醉得依靠在旁边的少女的肩上。

只有商博良没有醉,也许因为他的酒量确实比别人更胜一筹,也许因为只有他身边空荡荡的没有女孩陪着。

他一杯杯的饮酒,看着红衣舞姬们旋舞于前,主人频频和牟中流他们几个举杯,大概是对商博良中意自己的妻子有些介意。

这场酒一直喝到午夜,主人忽然起身说,“时候差不多了,这一刻过去,天地间的阳气被阴气压过了。阴盛于阳,则有鬼神夜行。难以禁制,天地已经属鬼神所有。不过一天里的时间四分,其三都是人的,其一属鬼神。我们不该太过贪婪,以免鬼神忿怒。不如酒宴到此为止,各位客人早点休息。住处已经为诸位安排好了,请各自闭门,不要轻易外出,到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阳气复苏,鬼神也都归位,便可重新出来行走。”

阴阳之说在博物君子中一向很盛行,古书常告诫人阴阳不得颠倒,以免鬼神侵体,倒是宛州大城中夜夜笙歌艳舞,谁也不把这种古训当回事。但是主人神色严肃恭谨,一边说着一边向四方长拜,似乎向着四面八方看不见的鬼神们行礼。这座岛上居然还保持着这样的古风。

但是喝到这种程度,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酒上了。郑三炮在那个像吴翠的少女全身上下摸摸捏捏,猴急的连牟中流在旁边也顾不得了。

郑三炮最关心的都是这一陪是陪到酒喝完,还是陪到明天太阳升起。

主任含笑挥袖,“送贵客们回房。”

那个像吴翠的少女解开领口,露出一抹玉白色的胸口,颈间以红绳系着一枚紫铜的钥匙,轻轻挽住郑三炮的胳膊试着把他扶起来,“贵客醉了,请跟我来。”

原本接着醉意在少女身上耍赖的郑三炮一腔热血涌上来,猛地蹦起来,大喝一声,“哥哥没醉!哥哥走个钢丝给你看!”站直了摇晃几下,只觉得少女朦胧的眼眸里仿佛春水流淌,顿时整个人都酥掉了,烂泥似的倒在少女怀中,被几个乐姬一起帮着搀扶下去了。

牟中流和崔牧之也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商博良的目光,被乐姬们搀扶下去了,无法想象整个瀛天神宫中数百个女孩瞬间走空,她们走前收拾好各自的妆匣和乐器,好似真的畏惧那阴阳交替之后的夜色中有鬼神出没,提着红裙小跑。不知道何时主人也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大殿中,桌上的残羹冷炙,商博良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像有回音。最后才有一个乐姬去而复返,提着一盏灯笼恭请商博良跟她走。

安置商博良的这栋朱木小楼在半山往上的位置,和其他所有人都住处都不在一处,不知道是否主人刻意疏远他。

卧室在顶楼,向东的轩窗敞开,窗外是一株不知名的老树,枝叶繁茂,越过树顶眺望出去就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海天,海风扑面而来,潮声高涨。星汉灿烂,蛙声寂寥,海面上泛着粼粼细波,圆月中群鸥飞过。

商博良不禁点了点头,他喜欢这份安静。

卧室里的博山炉中焚着极其纯粹的龙涎,这种名贵香料是一种奇臭的蜡,随着海水漂浮,从白色到黑色都有,但是这种蜡以酒花开之后却有极其浓郁的香味,经久不散。以前人们以为这是龙类沉睡中吐出的龙涎,多年以后渔民才从猎得的巨鲸腹中找到了龙涎,揭开了这个谜。龙涎其实是巨鲸吞吃了巨章或者大乌贼一类难以消化的食物后肠中生出的一种黑蜡。这种蜡被吐出来后要在海水中浸泡几百年,从黑变白,便得到了最上品的龙涎,价格胜于黄金十倍,而且近海的渔民只能偶尔从海面上拾到。后来为了获得龙涎,便有捕鲸的世家不惜冒险入海猎捕长鲸,剖开鲸腹获得黑龙涎。黑龙涎卖不出价格,还必须以海水滋养百年以上,方得珍贵的白龙涎。因为采香必须杀鲸,万斤大鱼只能得几斤龙涎,还需要有百年滋养,其中不知多少恩怨纠葛,所以这香料堪称以血养成,一斤龙涎不知损耗多少命。

但是这血中养成的香却弥久不散,香气仿佛笼罩这间卧室的层层帘幕。

轩窗前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青色的瓷坛,隐约的散发出酒香。商博良拔出影月刀,以刀刃卡住坛口一旋,坛口的泥封整个落了下来,酒香浓的扑鼻。主人居然还在房中准备了酒,商博良无声的露出笑意。他提着酒坛子爬到轩窗边,坐在窗台上,绛红色的纱帘随风在他身边起落。他饮着酒眺望山下竹林中隐约的火光,仿佛那里的宴会还未结束,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歌唱有人鼓掌。

他忽然觉得瀛县就像是一个梦境,也许他们根本就是误入了某只巨蚌喷出的蜃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空幻。而在今夜的浮光幻影中,全天下的美人围绕着你歌唱舞蹈,世间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在这里都变成了真的,甚至亡妻都能死而复生。这一刻连牟中流崔牧之这些铁打的精兵强将也都沉浸在幻梦中和所爱之人交相依偎,忘记了一切忧愁,唯独他还醒着。

“全天下都睡着的时候,醒着也是孤独啊!”他抚摸着腰间青玉色的瓷瓶,低声说。

“你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他回头对笼着绛纱帘的朱木大床说。

纱帘被缓缓的拨开,拨开纱帘的是一条修长笔直的腿,肌肤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脚趾上套着一串黄金手铃,叮叮当当作响。赤裸的女人蜷缩着睡在自己的一头长发上,漆黑的头发衬得她全身的皮肤白如月光不可逼视。他只在身上缠了一匹绛红色的绸子,仿佛祭天的羔羊。唯一不温软的是她的眼神,彻寒如冰雪,没有半分表情。

商博良看见她略略吃了一惊,“夫人?”

“是我。”岛主夫人淡淡的反问,“你以为是谁?随便安排来伺候你的女人?”

商博良被她的坦荡搞得有点窘迫,挪开了目光,“却不知道何德何能…”

岛主夫人一愣,怒得抓起一个枕头扔向商博良。商博良随后搜接住,夹在腋下急忙摆手,“得罪得罪!我只知道床上有个人,却不知是夫人,所以没有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