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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礼?你还要和我见礼?见君子之礼?还是夫妻之礼?”岛主夫人气哼哼的说着坐了起来,整理那匹绸子,勉强把全身肌肤遮蔽起来,只剩下圆润的双臂和脖子暴露在外。她从床上爬过桌子,一直爬到窗台上,和商博良并肩坐着,毫不介意商博良就着喝过,抓起坛子饮了一大口。

商博良能感觉到她身上飘来的层层暖意,窘迫了片刻之后,微微一笑,自然起来。

显然夫人已经没有再把他看成入幕之宾了,那么他也没有理由再介意夫人身上的暖意和馨香。

“我去拿个杯子。”他翻身往回爬,一会儿拿着两只青瓷杯子回来了,为夫人斟上满满的一杯。

“该你当个男人的时候什么都不做,这时候倒懂得献殷勤。”夫人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语气间却已经软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窗台上饮酒,久久的没有说话。

“夫人…”商博良说。

“你可以叫我莲珈,看起来你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夫人瞥了他一眼,“搞得好像你在跟一个老太婆说话。”

“我应该比夫人大的,”商博良淡淡的笑,“哦,莲珈夫人。”

“你能省掉夫人那两个字么?莲珈夫人和夫人的区别不过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变成四十多岁的妇人而已。”莲珈一扬眉。

“神人不应该是不老不死的么?那么你们应该没有年龄。”商博良端详着莲珈那张明净无瑕的脸,和主人一样,很难看出她的年纪,有些侧面像是妙龄少女,有些侧面则像是海上被海风剥蚀了千年的雕像。

“所以你说你比我大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们不是神人了?”

“神人不该有那么多欲望吧?如果你们解脱生死,不老不垢,你们还用得着冷暖汤泉、瀛天神宫、十二重楼这种奢华的东西么?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便觉得这里住着的已久是人。而且…”他眺望着夜色中发出隐隐黑红色的赤屿,“像是个牢笼。”

“牢笼?”莲珈眼角一跳。

“生活在天海尽头,不生不死,不老不垢,这本来就是件很寂寞的事啊。所以世人都以为神人才会生活在这里,如果你们心中仍旧有欲望,就算这里十二重楼云集天下之美,可是朝朝暮暮对着这些漂亮的脸,作为男人都会厌恶,对女子而言怎么不是牢笼呢?”商博良问。

“本来以为你们这船人里你是最通达的,想不到也是个自以为是的,这座岛和你想的不一样。”莲珈把身上的绸缎打了个结子以防脱落,轻盈的翻身上了屋檐,动静之间仿佛飞鸟。

他踩着朱红色的屋脊,赤着脚缓步而行,月光在她背后拉出修长的影子,扫过片片青色鱼鳞般的瓦。忽如起来的海风把包裹她的绸子揭开了一半,暴露出纤长笔直无可挑剔的双腿,那是一双舞者的腿,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乐章。一般女人的腿或弯曲或粗短或毛孔粗大,不过裙子遮挡起来看不到,文人骚客鉴赏美人便不看腿,只说峨眉如月面若芙蓉,唯有那些从小培养舞姬的娼家才会看重少女是否有一双笔直的腿,而这座岛上的几乎每个女孩都有一双傲人的长腿,好似为跳舞而生的。

风吹着绸子飞扬,如一面战旗,莲珈轻轻的走上屋脊尽头细如孩子手臂般的屋檐,就像是踮着脚尖踏波而行。他终于站到了屋角的最高处,那角屋檐挑空伸出去,没入黑暗里已经看不见了,她如同站在虚空中飞翔,随时会陨落。商博良的酒意忽然有些醒了,想要过去拉她一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你说的很对,这里是牢笼。”她忽然转身看着商博良,张开双臂,“你说我张开翅膀,能不能从这里飞走?”

这一刻她眼中仿佛有光焰熊熊,世上再无一个女人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能把人心口烧出一个洞来。风似乎要剥掉她身上的绸子有似乎要带着她拔地而起,她摇摇欲坠,即将失去平衡。这座朱木小楼紧贴着山崖边,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隐约有潮声起伏,坠下去的人绝无任何生机。

商博良抄着影月跃上屋顶,急急忙忙的向着莲珈奔去。可是走在这些青色的瓦上才发现它们像是摸了油那样滑,他没有舞者的柔韧,几乎一个脚滑先摔下去。

他好不容易站直了,小心翼翼的蹭到距离莲珈五六尺远的地方,再往前他就要走出屋顶和莲珈一样凌空而立,低眼一看下面,海浪打在峭壁上激起白色的浪花,反射月光仿佛白银。他再也不敢走了,伸出连鞘的影月,“夫人搭一把手回来吧,这里风大,别一个不谨慎…”

“你叫我什么?”莲珈冷冷的打断了他。

“莲珈…”商博良无奈的说。

“到也有点乖。”莲珈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伸手握住刀鞘,踮起脚尖轻盈的往回走。此刻她和屋檐接触的只有大脚趾,即便是宛州最好的杂耍艺人也不敢如她这般走钢丝,就像是把自己用一根蜘蛛丝吊在悬崖上那样危险。商博良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要玩些什么,不过她一时冷傲一时妩媚,透着隐隐的疯癫,她要是真的想把自己埋葬在下面几百丈深处那些白银般的浪花中也难说。他额头微有冷汗,以气凝之术双脚踩稳了屋脊,紧握刀柄纹丝不动。

莲珈笑吟吟的看着他的窘迫,像是故意走的慢腾腾的,几步路的事,可她每走一步都得让商博良心跳十次才行。

她纤细的手从刀鞘摸到刀?,而后刀柄,最后扶到了商博良的手上,即便是几寸肌肤的接触,仍旧细润的叫人心惊胆跳。她忽然一跃而起,搂住商博良的脖子,竟然是跃进了他的怀里,“好了,走回来了,我也累了,你抱我下去吧。”

商博良大惊之下只好抱住了她,可怀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几乎再次失去平衡,好在他气凝之术精深,总算是站稳了,不禁苦笑,“夫…莲珈你走这种地方如同平地,反倒是我好像走在泥潭里,你何必捉弄我呢?”

“我不是走不动,我是懒得往回走。你也不用觉得我们之间非礼,夜深人静的你待在我的卧室里,非礼已经非得人神共愤了,你抱着我走一段算什么?自己心虚么?”莲珈挑衅似的瞪着他。

商博良慢慢的叹了口气,只好抱着这个羽毛般轻盈的、烟雾般难以捉摸的“夫人”一步步往回走。确实被这个女人说中了,如果他只是个守礼的君子,他应该在察觉到那张朱木大床里躺着一个欲献于他的女人的时候就立刻双手高拱,大叫说“误入闺房罪该万死赎罪赎罪”,然后用衣袖挡住眼睛疾走而出。但是他没有,反而是坦然的接受了那满屋熏香和怡情的美酒,在和女人隔着一帘纱幕的咫尺之遥吹着海风眺望,这在君子看来已经是大忌了。

不过他其实并不是什么君子,他看着像个君子,只是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关心(正解)。而在这样一个夜晚,每个人都如在一场美梦里,纵然沉溺也觉得温暖,他其实也想有个人陪他说说话,喝一杯。

“以前有个人流落到这里,说你们燮朝的开国皇帝年少时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屋顶眺望全城,居高临下,乃有天下之志,是不是真的?”莲珈的身高和商博良不相上下,刚才点着脚尖向他走来的时候,海风吹着绸子哗啦啦作响,仿佛神人御风而行,气势直压商博良。此刻却双腿交叠,蜷缩的像是只回到窝里斗猫儿,笑吟吟的看着商博良,慢悠悠的问。

“你别乱动,这里很滑。”商博良聚精会神地走着。

“这里的屋顶都是一种鱼鳞铺成的,能不滑么?我也很滑啊,你说对不对?”莲珈眉间眼角都是媚意,但是古怪的是,她媚人之余,总是带着那种桀骜少女挑衅人的口吻和眼神,仿佛亲吻,却含着一块坚冰。

“那岂不是很容易烧起来?”商博良忽然想起铺着?鱼鳞片的浴室。

原本眼神中春色隐隐的莲珈一愣,没明白本来春意无边的话题怎么忽然又偏到千万里外去了,也只好说,“所以岛上传火烛要格外小心。”她忽然怒了,“你东拉西扯!说正题!”

“正题?”商博良一笑,“确实说岔了。是的,大燮开国之君是姬野,谥号羽烈,他一生未有登基称帝,称羽烈王,但是大燮开国那十年间便是他的时代,他的军队如铁流般席卷天地,谥号中的烈,就是因此。今上是敬德皇帝,名叫姬昌夜,羽烈王的弟弟,按理该是大燮朝代第一位皇帝,今上年幼时又和哥哥不和,但是即便是他也不敢自称开国之君,每年祭天的辞章中,还是只能让钦天监把他的名字写在哥哥的下面…”

“这不是我说的正题…”莲珈以商博良难以听见的低声嘟囔。

“至于羽字,就是你说的这段典故,说他小时候喜欢深夜登上屋顶眺望,因为那时有个羽人少女陪伴他,入夜之际就带着羽烈王展翅高飞,羽烈王是庶出,母亲早死,少年时很自卑,因这少女而有天下之志…”商博良一边俯低身子在光滑的鱼鳞上小心的前进,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段往事。

莲珈忽然想自己是座遍生春树的绿色小岛,而商博良则是只灰色的傻鸟,任凭那些柔软的树梢随风招手,这傻鸟只在东边飞飞西边飞飞,全没有在她这座小岛上驻足的念头。

真是叫人格外的无力。

商博良抱着莲珈跳到窗台上,长长的出了口气,“你可以下来了。”

“你真的觉得我可能会摔下去所以来救我?或者你只是想来讨好讨好我?再或者,你想孤男寡女在屋顶上拉拉扯扯或者可以有些旖旎的事?”莲珈仍旧横陈在商博良怀里,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含混的难以听清,介乎羞涩和调情之间…而商博良居然沉默下来,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你会掉下去,”商博良说,“忽然就那么觉得。”

他确实相信以莲珈这样柔若无骨的绝世舞姬,全身纤细却韧得像是春竹,别说站在屋檐尽头,就算是踩在钢丝上也行走自如,但是那一瞬间,她和商博良对视,眼睛里的光那么倔犟,好像是要用生命和他赌这一场。于是商博良忽然觉得莲珈是真的会掉下去的,或者…跳下去,如果他不认这个输。

所以他就认输了。

有些人很容易就认输,只是因为这辈子已经赢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