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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紧紧缠着阿大的长尾松弛下来,老仆妇龙麝过来在玉石案上垫了吸血用的丝绵,然后和应离贞一起把长尾捋直。阴离贞从箱子中取出一根锋锐的青铜长钉,狠狠地钉入长尾末端,骨骼开裂的声音叫阿大心惊胆战。被喂了麻药的鲛女也感觉到了剧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不必可惜,劈尾之后,多出的这截骨头就没用了,总得锯下来扔掉。”阴离贞淡淡地说着,把青铜长钉扣在玉石案一端的铁索上,龙麝则用另一端的铁索锁住鲛女的上半身,她被展开,如一条待宰的鱼。

阿大忽然意识到这青玉质地的台子深处何以有那些血丝般的脉络了…那不是天生的纹路,而是真正的鲜血渗了进去…需要多少血才能在一块玉上洗出这样的花纹?

“你在这台子上…剖了很多鲛人?”阿大忍不住问。

“几千条,数字我已经忘记了。”阴离贞淡淡地说,“要雕刻一个鲛人远比雕刻一个人难,因为鲛人必须劈尾,五个鲛人里只有一个能活过这一关。就算劈尾成功,也有些鲛女过了几年会因为膝盖骨变形而站不起来,这样算起来,每剖二十五个鲛女我才能得到一个绝世的舞姬。”

他扭头看了一眼老仆妇:“龙麝,让他看你的腿。”

老仆妇弓着身子,缓缓地提起赭色长裙。阿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看起来残疾的老人,却有着一双几近于完美无暇的双腿,裙下春光宛然二八少女,肌肤辉然如玉,没有一丝赘肉,笼这透明的纱裤,纤长的小腿还裹着鲨皮。她是跪着走路的,难怪看起来残疾,如果她站起来,便会像莲珈那么高那么挺拔,一样可以跳绝世的舞蹈。

“她是我夫人,前一任夫人。”阴离贞轻声说,“她是我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第一个学全了‘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跳得和莲珈一样美。但上天只给了她六年的时光,六年后她的膝盖骨变形了,从那以后她就只有跪着走路。几十年里我一直耗尽心思为她保养双腿,希望有朝一日能整好她的膝盖让她再站起来,”他伸手摸了摸老仆妇苍老的脸,“可真对不起,龙麝,我始终没能做到。”

龙麝放下长裙,低头不语。

“你…你知道自己曾是个鲛人?”阿大看着龙麝。

“知道。”

“那你还对他…”阿大指了指阴离贞。

龙麝抬头,默默地看着阴离贞,眼中隐隐有泪光。忽然间这个苍老的女人拥有了青春少女的瞳光,不必多说什么,那些爱恋和眷恋不言而明。

“鲛女对人的爱,是种在心里的。”阴离贞说,“只要你对她好,那爱便终生不变。”

一团冷光在他掌中翻转,他正用一柄钝刀刮去长尾上的鳞片,轻描淡写,就像厨师处理一条鱼。鳞片翻飞,暴露出微皱的皮肤,拔出鳞跟后只剩一道到血印。鲛女痛得抽搐但是仍未醒来。阴离贞处理完毕之后,引着阿大的手去摸藏在尾中的两根腿骨。阿大感觉到了,它们并拢着,笔直修长。

“你的运气很好,她的骨骼很适合劈。”阴离贞微笑着,从炉火上抓起“歧路”。

红热的刃散发着逼人的热气,阴离贞以罕见的慎重双手举刀过头,微微运气。跟商博良的“气凝”一刀相似,他脚下接着地气,全身被劲道贯穿。

“我们让开一些,成败就在于最后这道工序。”龙麝对阿大难看地笑笑,上来拉他。

此刻阿大眼里,她又像是那个老仆妇又像是绝世的妖姬,阿大不敢碰触她,跟着她老老实实地走到洞窟的一角。

阴离贞沉稳地挥刀下劈,同时吐气发声!“歧路”足够锋利,劈开鲛尾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稳和快,一刀从大腿间的空隙劈入,然后迅速地拉动刀身往下锯开双腿,迅速地止血包扎。整个尾部的血脉都会在这一刀间被断开,如果不快就会失血而死,如果不稳劈出的双腿便有“厚薄”之分。

“阿莲…”石案上的鲛女忽然扭动了一下,轻声说。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句话,吐字竟很清晰。阿大呆住了,忽然他明白鲛女是在喊自己,因为这十几天里,只有阿大跟她说话,阿大抱着她轻轻地呼喊她“阿莲”,她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新名字,却跟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以为那就是呼喊人的办法。当她想要找人的时候,她就喊出了阿莲。

“歧路”落下,鲜血飞溅,鲛女尖利地吼叫起来,剧烈的痛楚惊醒了她。

阴离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脸上略显不安。歪了一线,最关键的瞬间鲛女扭动了一下,所以劈歪了一线。他在最后一瞬间收力,没有顺势而下锯开整条尾巴,因为那样可能锯坏鲛女的腿骨。血涌得简直像是喷泉,歧路插在鲛女的大腿骨之间,长尾拼命地拍打着石案,青铜长钉几乎要被她的大力折断,这鲛女的力量居然远超同类。

“按住她!”阴离贞大吼,“我锯开她的腿!”

龙麝和阿大愣了一下,一齐扑到石案上按住鲛女的身体。阴离贞拉动歧路,缓慢矫正锯刀的方向,一寸寸地往下锯。原本他气息凝聚,一刀连劈带锯,只要转眼间就能完成,但此刻他只能这么一寸寸地锯,鲛女在挣扎,稍不小心就会锯偏。那胜过分娩百倍的痛楚此刻更放大了百倍,承受这种苦痛好比被凌迟处死。鲛女痛苦的呼号撕心裂肺,血泉把三个人的脸都染红了,龙麝面无表情,阴离贞脸色铁青,阿大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按紧她!”阴离贞对阿大怒吼,“这一次劈不成,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要为这一时的妇人之仁葬送一件杰作么?”

“快好了…快好了…忍一忍。”阿大哆哆嗦嗦地对鲛女说。

鲛女死死地盯着他,美丽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异常狰狞。

忽然,她愣住了,停止了抽搐,眼神迷惘,仿佛从噩梦里醒来,认出了身边最亲最爱的人,于是心安了。“阿莲…阿莲…”她冲着阿大说,痛苦地吐出血沫。

她在哭,泪水一滴滴流入自己的血中,化为血色的珠子。

“阿莲…阿莲…”她哭得像个婴儿。

她说不出“我很痛”这三个字,她还没有学会。这时候她只能想到要阿大抱紧她去缓解这能把人摧毁的痛楚。阿大松开手,一步步后退,捂着自己的耳朵不敢听鲛女的呼唤。

他跪倒在阴离贞面前,使劲磕头“岛主不要劈了!岛主不要劈了!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求求你别劈了…她会死的…”

他的声音嘶哑有尖利,像是恶鬼似得。

阴离贞愣住了:“要把非人雕刻为人类,没有不冒生死之险的,我早已告诉你!”阿大抬起头来,眼泪糊满他憨实的脸:“别劈了,别让她死了…她活着就好…岛主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他疯魔了似的,只会重复这几句话。他扑到鲛女身上抱紧血淋淋的她,手忙脚乱地用丝绵给她止血,号啕大哭。

“鲛女…也无所谓么?”阴离贞终于明白了阿大的意思,他从雕琢绝世之作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阿大。

“无所谓…无所谓…只要她活着。”阿大哆哆嗦嗦地说,“这些天我已经很开心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水:“很开心了…我从没有这样开心,她很喜欢我,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从没有人那么喜欢我…非人什么的也行…那么喜欢我,我叫她的时候她会看着我…她看着我,不把头扭开。”他的话混乱不堪,就像是梦中臆语,可是阴离贞听懂了。

沉默片刻,阴离贞从鲛尾上抽出了歧路,疲惫地后退,背靠着洞壁,摆手:“给她包起来吧,涂上药膏止血,她不会死的。”龙麝点了点头,上前把两粒黑甜香凝成的药丸塞进鲛女鼻孔里,然后帮着阿大抹上药膏,用生丝绢把鲛女的长尾缠了起来,翠侯给她带来的伤口并不大,但歧路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白色的腿骨从血肉中露了出来。看起来龙麝经常辅助阴离贞,手法熟练,这么大的伤口包好之后出血就暂停了。

鲛女在黑甜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在龙麝为她包扎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抱着阿大的脖子,阿大也抱着她。

“鲛女留在这里我们成功登船之后,我会把她交给你,你可以带她回陆地上,将来在你的大宅中挖一个湖,让她生活在里面。”阴离贞幽幽地说,“你想去找她的时候便乘着小舟去湖上跟她说话,你们此生不能交媾,却能眉目传情。”他叹息着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龙麝佝偻着背跟了出来。阴离贞正站在水潭边,潭中倒映着漫天星月。

“明日晚上就是蛛巢之宴,酒馔都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龙麝问。

“还剩多少条鱼?”阴离贞问。

“十四条。”龙麝低头看了一眼深潭,“都在里面。”

“她们需要养在水里,影流号上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留七条,剩下的杀了。”阴离贞说,“还有水底那些骨头也都处理掉,上面留着我雕刻的痕迹,我不想让别人从骨骸中看出我的技法。”

“没有人会知道,留在这岛上的人都会跟着瀛县一起死。”龙麝说。

“瀛县灭亡的时候,火山会上冲云霄,海水会倒灌入火山口,大潮铺天盖地,把这里的一切都卷入冥川,然后消失在那个叫归墟的地方,”阴离贞眼角微微一跳,“但假若有哪怕一具骨骸没有被卷入冥川,它就会顺着‘星川’流回陆地上去,会被人发现。我的作品,哪怕是废弃的作品,也不能流入俗子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