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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竖起耳朵倾听,试图发现黑衣仵作的行迹,水兵们说那个鬼一样的人始终就在底舱里巡视。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刺耳的声音透过一层舱板传了过来,那是锋利的爪牙在贴了铁皮的舱板上划过的声音,隔壁的通道中好像有只凶猛的野兽,但是脚步无声。片刻后周围恢复了死寂,阿大战战兢兢地贴在舱板上听,只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影流号的正下方海水正在涨潮。

阿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着手中的松明吹火。底舱分很多层,这一层已经很深了,没有一丝灯火。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阿大的肩上,冰冷的手,手指刀一样锋利。

阿大尖叫着,拼命想要向前扑出。这是逃生的本能,被那只手抓住,如同有鬼要抓你去地狱那样。

但他逃不掉,那只手的指锋深深地陷入他的锁骨,他只要稍稍使劲,锁骨就会被那只手切断。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没有一点人味的声音。

阿大强忍着恐惧回过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满头白发,样子竟然也是白的!搭在阿大肩上的并不是手,而是黑衣仵作袖中的钩。面对那近乎白色的瞳孔,阿大的膝盖都软了。

“将军…口信…”阿大语无伦次地说,他怕不说出自己来意下一刻就被分尸。

“你身上很香。”仵作忽然说。

“我…我刚跟女人好过。”阿大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怪异,简直不像是出自人口。

黑衣仵作把兜帽戴上,遮住了那惊世骇俗的面容,同时收回了钩。他越过阿大向着通道深处走去,黑衣的长袖中拖出一根铁链,后面连着什么沉重的东西,阿大看了一眼,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铁链的尽头是黑色的巨镰,巨镰的刃口是银色的,巨镰钩入一条“鱼”的脖子,“鱼”在地下拖出一道浓腥的血迹。

真正的鱼是没有脖子的,那是一个垂死的——鲛人!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漆黑的舱室,舱室中央是一张台子,用熟铁皮包裹。那条死去的金龙就曾被放在这张台子上,台子吸饱了鲜血似的散发着一股叫人作呕的腥味。仵作提起镰刀把鲛人搁在台子上,随手在镰背上一推,刃完全没入了鲛人的喉咙,切断了气管,要了他的命。跟阿大见过的不同,这是一个男性的鲛人,身体表面的鳞片如甲胄一样坚硬,背后的骨刺竖起来犹如刀剑。他似乎是被网住的,长尾上遍布伤口,鲜血淋漓,长尾的末端已经被切掉。

黑衣仵作熟练地解剖起鲛人来,手法跟阴离贞极其相似,乌金色的小刀在他的掌中翻转,剥去鲛人的鳞片,贴着鲛人的骨骼行走,剥出鲜红的血肉,整理出一条条青色的血管。

如果不是阿大曾经目睹过这种残酷的解剖,他必然会趴在地上呕吐。

另一双眼睛也在旁观这一幕,台子的对面放着巨大的木桶,那个从金龙颈囊里挖出来的小鲛女探出头来,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怨毒。阴离贞说的对,鲛人是易怒的一族,即便是这样的幼儿,发怒时也如猛兽般凶狠。如果给这个小鲛女机会,她大概会咬断黑衣仵作的喉咙,但是木桶被一张金丝的网罩住了。

黑衣仵作仔细地检查鲛人被剖开的肉体,就像一个寻常仵作验尸似的,随口问:“将军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阿大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将军说要仵作大哥把底舱三层以下全部封闭,今夜阴离贞和岛上的女人就要登船,不能让他们进底舱深处。”

这是一句彻头彻底的谎言,是阴离贞教他的,他反反复复地背熟了。阴离贞说船上的等闲小事牟中流必定不会麻烦这个仵作,可太过机要的事又不会让阿大传话。封闭船舱这种事不大不小,正是合适的理由。

阿大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捻着手指,剩下的碧色香粉都被他洒在这间满是血腥气的舱室里。

“那种药我们叫它‘臭肉’。”仵作淡淡地说。

阿大一愣。

“‘臭肉’有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像腐烂了好几天的肉。为了掩盖它的气味,就得和‘绿泥’混在一起用,绿泥的香味恰好能遮掩它的臭味。但是草覆是闻不到绿泥的气味的,它们只能分辨出那股细细的恶臭。它们会以为那是一条死了几天的尨鱦,恰好是适合它们产卵的地方,它们就会争相扑过去,交尾产卵。这时候它们兴奋易怒,会钻进所有血肉之躯。”仵作说,“阴离贞没有告诉你?”

阿大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冷了。他的谎言根本没用,大概从一开始仵作就看穿了这场骗局。仵作能在一瞬间杀死他十次,阿大毫不怀疑。

“阴离贞给你编的理由太容易看穿了,”仵作说,“这条船真正的底舱是根本没有人能下去的,所以也用不着封闭。”

他看了阿大一眼:“不过阴离贞也不会在乎你会不会暴露,他只是要你下到底舱,在每个有人的地方洒下混合了‘臭肉’的‘绿泥’。完成了任务你就没用了,你不了解阴离贞,对没用的东西,他从不可惜。”

阿大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在板壁上。他不争辩,等着割喉的一刀。他深深地呼吸,回想鲛女的面容。

此时此刻,底舱的上层,无数闪着微光的雪花从板壁的缝隙中飘了进来,每一处有人的舱室里都弥漫着这种致命的大雪。

成千上万的草覆在空气中兴奋地交尾,有些则钻进了人的身体。水兵们来不及躲避便燃烧起来,这种火焰至阴至寒,不能点燃舱室,却能把人整个地烧化,连骨骼都变成焦黑色。火焰首先便烧毁了水兵们的喉骨,这让他们不能呼喊。舱室里,黑色的骷髅被荧光闪闪的冷焰包围,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生命的水兵们痛苦地颤抖和扑打,有些试着打开舱门扑出去,有些试图拔刀自杀,但他们都做不到。他们什么都看不见,眼球都被烧毁了,眼眶里只剩下两颗焦黑的碳球。

“我不会杀你的。”仵作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阿大一愣。

“我如果要杀你,就不会跟你讲这么多话了。”仵作嘶哑地说,“离开这里后的十年里,我很少跟人说那么多的话。有时候我跟一个人说话说得太多,我就担心他猜出了我的秘密,就杀了他。然后再去找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十年里,我因为这个杀了十七个人。”

他顿了顿,“可我希望你活下去,因为这样有人能记住我的故事。”

阿大呆呆地看着他。

“瀛县就要毁了,最后谁能逃离这里?”仵作笑了,他笑起来竟然很是英俊,如一个哀伤的少年,“这里是个牢笼,来到这里的人就逃不出去。即便你短暂地逃离了,你终究还是会回来。这是一个诅咒,你想逃出去,就必须把心留在这里做质押,可是没有了心你怎么活呢?你又得回来找自己的心。”

“阴离贞扣着你的心,所以你必须为他做这些事,对么?”仵作问。

阿大想起了鲛女,神情苦涩又满足,点了点头。

仵作又笑了,“我原本就生活在这个岛上,我的名字叫苏绝黎,一个天罗的刺客。我十七岁来到这个岛,四十五岁被抛入冥川,今年我五十五岁。我本是天罗山堂派来接替阴离贞的人,我是天罗三姓中苏家最优秀的子弟。”

“你被…抛入了冥川?”阿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冥川是条死路,但其实就从这里往南一千六百里,有另一条洋流‘星川’。星川是一条暖流,必然回到大陆,冥川是一条寒流,相传它去往归墟。它们交汇之处是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巨大漩涡,进入漩涡的绝大多数东西都会被吸进海底,但如果你足够走运,你就能脱离漩涡进入星川。”仵作说,“阴离贞当时还不相信有人有这样的幸运,所以他才没有杀我,而只是把我抛入了冥川。”

阿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这座神秘的岛终于揭开了面纱,不再是蓝天白云朱红楼阁和容颜绝世的少女们,而是满满的白骨骷髅。目睹过“屠龙”的阿大已经隐约猜到了这座岛的真相必不会叫人觉得温暖,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听真相,知道了真相再死也行。

“十七岁我到达这座岛的时候,阴离贞已经很老了。”苏绝黎轻声说,“他说再有二三十年他就要死了,我要在这二三十年里学习如何统治这座岛。这座岛便如一个国家,天罗的国家。他非常诚恳,传授我各种知识,毫不藏私。岛上原本只是蓄养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但是阴离贞从古书上学会了一种神妙的技法,可以通过修整骨骼和肌肤让女孩们变得更加美貌。他夜以继日地施展这种技法,一个又一个绝世的女孩在他手中诞生,我看得出他爱这些女孩,但他和我一样是个阉人,天罗派到这座岛上的所有男人都是阉人。我并不担心他会沉浸在男女之爱中,我想他只是沉醉于这种神妙的技法。这也没什么不好,在他死去之前,他会给瀛县留下一笔绝世的财富,数以千计的绝世美人。”

“但是有一天,阴离贞和我在瀛天神宫中饮酒,数以千计的女孩穿着红色的舞裙在广场上舞蹈,唱一首叫《忘忧》的歌。他忽然问我,这里云集了天下之美,她们中有你喜欢的么?”苏绝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说没有。我是个阉人,自己知道知道有缺陷,我虽然知道那些女孩是美的,却不曾动过心。我是个刺客,我从小练习杀人之术,先得杀死自己的心,越是顶尖的刺客,心越平静,静如止水。”

“阴离贞叹息说,若是我这一生里甚至没有一个让自己动情的女人,那我到底为什么活着呢?”苏绝黎顿了顿,“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那时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从未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着。从第二天开始,阴离贞每天都设宴和我饮酒,酒醉后他就召那些女孩坐在我们面前,如同抚摸雕像那样抚摸她们的面颊和身体,让我说我喜欢她们的什么地方,不喜欢她们的什么地方。我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平时第一次对女人这样肆意,在这座岛上又只有他和我是主宰,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就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阴离贞很认真地听我说,很少打断我。三年之后,他带我看一尊女孩的塑像,用一块巨大的黄玉雕成,看到那塑像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未想过爱上一个女人只要一眼。如果你从未一眼爱上一个女人,只是你还未看到她。”

阿大默默地想自己和阿莲初遇的时候,不说话。

“阴离贞说那是他为我雕刻的,他和我鉴赏女孩时记下了我的每一条胡言乱语,在纸上不断地画,最后画出了我心仪的女人,又雕成了雕像。这女孩是天上地下从没有过的,只为我一个人而生。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每晚都喝着酒,呆呆地看着那尊雕像。我想要是那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该多好,虽然我是个阉人,可是我能抱着她,感觉她的温度。我发狂地想我能抱住那样一个女孩,自己却冷得发抖。”仵作无声地笑了,“其实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地呆一日一夜了,即便那样都不会觉得很冷,可为什么在这个温暖的岛上,我喝着暖身的烈酒,穿着衣服,却觉得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