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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离贞说那不是冷,是寂寞。在这个牢笼一样的岛上我觉得寂寞了,所以需要一个女人来陪我。他可以为我雕刻出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活的女人。”

“他…他在骗你!”阿大嘶声说,他克制不住惊惧,仿佛看着苏绝黎在妖魔的引诱下步步踏入陷阱…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是啊,但我不知道啊。”仵作叹息,“他用了足足一年时间为我雕刻了一个女人,他说世上最美的女人不是从人类雕刻而来的,而是从鲛人。因为鲛女天生有绝美的骨骼,那样的作品才能跳出《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我得到了那个女孩,无比满足,她和我梦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我们相亲相爱,她果真学会了那种古老的舞蹈,每夜我们在月下饮酒歌唱,她为我跳舞,我觉得此生无憾了。”

“可又过了些年,阴离贞忽然带来消息说,本堂的消息来了,东陆战乱,天驱武士团复兴,有名叫姬野的英雄崛起。本堂忧心未必能保住在宛州的产业,因此要派遣天罗上三家的子弟共计一百八十人来此,其中还有十二位‘家中长老’,好好经营瀛县,这样假设新的皇朝建立,天罗在大陆上的势力被铲除,可以把多数子弟都迁移到这个岛上。”仵作说,“这一百八十人不是阉人,他们要和岛上的女孩们婚配,生儿育女,为天罗培育后代。”

“他们会把一切抢走,抢走我们这两个人阉人经营了这些年的所有,阴离贞对我说,我已经要死了,可你愿意你的女人被夺走么?他们会嘲讽你说,你一个阉人,根本不需要女人。”仵作幽幽地说。

他的话里有着如此多的哀伤,他说这段往事的语气很淡,却仿佛这些已经化为文字刻在了他的骨头深处。

“你想象不出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怒,我几乎完全没有犹豫,就接受的阴离贞的计策。我们绝不能容忍本堂的人夺走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要把那一百八十人…都杀了!然后把船的碎片和尸体都抛入冥川,让它们进入漩涡,有些会随着星川回到大陆上去。我们会制造假象,让本堂的人从碎片中推测出瀛县已经毁于火山喷发。那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地占有这些美丽的女孩和这里的一切,我们被困在天地尽头,可我们能幸福终老。”

“上三家的每个人都是精英刺客,他们精通武器、毒药、甚至邪术,酒醉不倒他们,蜘蛛丝也杀不死他们,一切都没用。但阴离贞说,有一种东西能杀死他们,那便是欲望。他摆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盛宴招待这些人…”

“蛛巢之宴!”阿大明白了。

“是的,所谓蛛巢之宴,其实是杀人的筵席啊。”

仵作叹息,“我和阴离贞陪着他们一起畅饮,陪伴他们的都是绝美的少女,任他们玩弄,还要逢迎他们。他们打消了疑虑,他们本就是来这里和这些女孩婚配的,这是他们来此的目的。酒是醉不倒他们,但是美色和欲望可以,蛛巢迷宫把他们分在不同的地方,我和阴离贞一一杀死他们。我的女孩穿着黑色的长裙,站在瀛天神宫上等待,原本不为其他美色所动的男人走穿迷宫就能得到她,可根本没有人能做到。最后到达瀛天神宫的人是我,我想拥抱她,告诉她从此我们便一生一世都不会被人打搅了,她从高空中跃下,一刀刺穿了我的胸膛…”

仵作摇头:“那时我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男人是阴离贞,阴离贞在雕刻她的时候,以春(和谐)药和剧痛洗去了她的记忆,令她爱上了他自己。那些年里我的女孩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阴离贞嘱咐了她,她是为了阴离贞这么做的。”

“我跟那一百八十人的尸体一起被抛入了冥川。也许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要我复仇,漩涡没有吞噬我,我还找到了一块船的碎片,我吃尸体,喝他们的血,三个月后我回到了大陆。我的头发就是在那三个月里白的,眼睛也失去了颜色,我被发现的时候和那些泡胀的尸体一样苍白。我有时候觉得在那三个月里我已经死了,支撑我这个行尸走肉的,是执念。”仵作大袖垂下,刀、剑、叉、钩、钺、镰六种武器同时垂落,凛然生寒。

“出来吧,龙麝,虽然猜不出我是谁,可阴离贞总该知道一个天罗刺客不是靠草覆就能杀死的。他一定会派出他的刀。”仵作背对着通道,低着头。

黑影佝偻着背站在那里,拄着长杖,悄无声息,阿大完全没有意识到龙麝的到来,他只是按照阴离贞所说,在一扇舷窗上动了小手脚。那个舷窗不够一个人爬进来的,因此牟中流疏忽了,没有特意安排人去检查…但人钻不进来不代表别的东西钻不进来…

老仆妇龙麝是个鲛人,他的骨骼柔软得就像蛇的脊骨,甚至可以弯曲!

“这些年你还好么?”仵作轻声说,“我每晚…都会梦到你!”

老仆妇拄着长杖缓缓行来,佝偻着背,如一条蛇贴着地面爬行。她拎着一盏灯,灯中的火焰是暗蓝色的,成群的草履围绕着灯飞舞,便如大群的萤火虫,照亮了老仆妇满是皱纹的脸,活像干裂开的枯木。

阿大惊恐地往后退去,他亲眼见过草履钻进人体的后果,那种痛苦大概就像是在人身体里填满火炭,从内往外把人烤死。

“没事的”,仵作淡淡地说,“她拎着的那盏灯名叫”澹台“,会发出能令虫子平静的药气。只要那盏灯还燃着,草履就不会狂乱。”

“站得近一点,”他又说,“好好看看我们这可笑的两个人,如果能活着离开瀛县就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让别人知道世间的男女居然能那么愚蠢。”

龙麝把“澹台”放在地下,“绝黎,你重来这里是根本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么?你这是何苦呢?”

看她的老态,简直都能当阿大的曾祖母了,可说这话时嗓音忽然变了,幽幽地带着几丝叹息、便是这几丝叹息,便有种叫人心帜动摇的魅惑,如同绝世的美人对你欲拒还迎。

“我活着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可能,”苏绝黎嘶声说,“就是你跟我一起离开。”

“乘坐这条船么?”龙麝轻轻地笑了,“把阴离贞和牟中流都扔下,只有我们两个驾着这条大船去星川,然后回陆地上去?”

苏绝黎点了点头,“你会跟我走么?”

“不会”,龙麝轻声而坚决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即使你已经知道你是阴离贞为他自己做出来的玩具,他在你的锁灵墟中动了手脚令你以为自己爱着他,可你仍旧不愿意跟我离开么?”苏绝黎问。

龙麝摇摇头,“绝黎,你是个孩子啊。”

苏绝黎摸了摸自己苍白色的头发,摇头,“孩子?”

“当初我被雕刻出来,是因为你希望世间有个女人,是你想要的样子,身体容貌,眼角眉梢乃至一颦一笑。我被雕刻出来,其实是作为你的玩具。直到今天,我其实是你的玩具。”龙麝微笑,“我不是为阴离贞雕刻出来的,他只是把我的心偷走了。”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摘掉了那头花白虬结的长发,盘腿坐着,把那些用来伪装皱纹的干胶剥去,精心地擦去油泥。这个过程如此之美,便如工匠把一幅斑驳的壁画外层剥掉,露出里面还未风华的那层,于是千百年前的荣光重现世间。靛蓝朱砂无不鲜艳。

龙麝从袖中横出一段色若沉碧的刀,在明镜般的刀身中自照,叹息,“确实老啦,整张脸都木了,不再那么鲜活。难怪不如莲迦…只好上些颜色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来。她先用里面玉白色的膏敷面,再用一点腮红点给自己添了几丝少女的血气,在略显苍白的嘴唇上薄薄地涂红,用一根细笔描出修长的眼角和眉间一缕黛色,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下子描画,她整个人忽然变了,俏脸生春眼瞳明净,顾盼之间有光流转。她用了少许香粉在自己的耳后和脖子上点缀,最后把一粒水滴形的红宝石粘在额心,抬头一笑。

“绝黎,你有很多年没见我了,我这样子还像你记着的那个女人么”她问。

苏绝黎那双苍白色的眼睛里透出了热切的眼神,袖中刀剑彼此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那是他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显然在他眼里,当年那个龙麝又回来了。

“都是皮相”,龙麝笑笑,“如今在瀛县,我真的不是多么美的女人了。阴离贞的技术精进了,越来越能雕刻出更美的女孩。”

她掀起长裙,露出一双曼妙的腿来,笔直修长,完美无瑕,和莲迦一样,那是绝世舞者的腿。她的两条小腿都被铜包裹,像是穿着精美的胫甲。制作这对胫甲的人无疑是罕见的巧匠,而且珍惜龙麝双腿的美,因此胫甲极薄,贴合在龙麝皮肤表面,丝毫不显得臃肿。胫甲一直延伸过龙麝的膝盖,把小半截大腿也包裹住了,膝盖处覆盖着两片圆形的甲片。龙麝扳动甲片下的机括,猛地一挣,缓缓地站了起来。

阿大终于明白了,那不是胫甲,而是某种铜制的机括,和苏绝黎用来同时操控七种武器的机括一样精致。龙麝的膝盖已经废了,纵有完美的双腿,没有关键的膝盖骨就没法支撑身体,这是鲛人生来的缺陷。

“你的腿!你的腿!”苏绝黎脸上抽搐,嘶哑地吼叫“你的腿怎么了?”

“还是有些东西不同了”,龙麝艰难地笑着,“你离开瀛县之后,我终于学会了《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阴离贞非常高兴,所以我每晚都跳舞给他看。但是鲛人的膝盖不就是这样么?跳得太多,总会折断。”

谁都能看清这一刻苏绝黎的暴怒,那种自己心爱的器皿被打碎的痛心,蛇一样纠缠着他的心脏。一直被他小心收藏的杀气喷薄而出,他漂亮的脸忽然变得狰狞。

“可我还是开心。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莲迦,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跳那套舞的人,我和阴离贞形影不离。”龙麝又说。

她说起阴离贞的时候直呼其名,看似不敬,却透着一股情人间的随意。对她而言阴离贞不是神人不是岛主,就是阴离贞。

她站起来用了很长时间,因为膝盖每直起一些就会发出咔咔的微声,同时她的脸上也会出现剧痛的表情。毫无疑问那是及其痛苦的过程,多年以来这么弯曲着的膝盖要伸直,骨骼彼此摩擦,大概跟用刀砍进去的感觉差不多。要不是她是鲛人,天生骨骼柔软,这样会令她的膝盖骨整个粉碎。

血从膝盖处的圆板下渗透出来,沿着机括表面的花纹往下流淌。

“阴离贞给你做的这双腿?他还对你做了什么?”苏绝黎又是痛楚又是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