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想到的变化忽然出现,彭黎从腰间抽出了弩弓,这张弩弓很小,也仅仅能装一支弩箭,隐藏在他的衣服下难以觉察。

他对准下面的毒母发射。弩箭不会被毒和蛊干扰,它进入伞下的时候毫无停滞,从腰侧钻透了毒母的身体。毒母长长地哀号一声,发了疯地转身奔跑。

彭黎把钩刀和弩弓都抛了下去,转身恭恭敬敬地向着蛊母下跪:“我们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证明我们这支商队的诚意。”

蛊母默默地注视他,没有出声。

燃烧的血完全流入了石眼,竹楼里再次陷入了一团漆黑。所有人都不敢动,只听见毒母狂奔的脚步声,她在四处寻找出口,可是这个竹楼却偏偏是没有门的。

“你为何那么想看我的脸?”蛊母轻声问。

“因为看见这样动人的身体,就想遮起来的脸一定更美。”彭黎轻声回答。

“这么桀骜的人也会对女人动情么?”

彭黎磕头,头撞在竹桥上咚咚的作响。那边狂奔无路的毒母一再撞在竹墙上,蛊和恐惧似已摧毁了她的神智。

竹桥忽然震动,震得厉害,苏青几乎控制不住平衡要摔下去。几乎在同一刻竹墙上青光闪过,一柄长刀闪电般刺入,把竹墙硬生生地劈开一个出口,百年的老竹几乎钢铁般坚硬,老磨锯了半天,来人却只用了一割。商博良手持火把闪了进来,毒母终于找到了出路,从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闪过,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商博良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怔住了。他仰头看向上方,竹桥的一边是抓着竹筒保持平衡的苏青和豹子般前扑的祁烈,可祁烈的动作僵在那里,人像是傻了。他原本是要扑向竹桥的另一侧,而那里是搂抱在一起的彭黎和蛊母,彭黎死死地抱住这个身躯柔媚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里,而他袖筒里的匕首从后颈刺穿了蛊母的脖子。

蛊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揣摩的男人,似乎也并不惊恐。

“你不怕我身上的蛊么?”她轻声叹息,“你用了那么多的花招,是真的要来杀我啊!”

“我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彭黎嘶哑地说。

“你到底是谁?”

“那不重要!”彭黎拔了匕首,血泉从蛊母的后颈里急涌出来,他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那一击也用尽了他全部力量。

蛊母脖子上束着的轻纱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她低头默默地看着血顺着轻纱往下流淌,抬起头看着彭黎:“你们所有人也都喝了这里的酒,也都中了石头蛊,只有我能够解你们的蛊,你们不想救我么?”

“你就要死了。”彭黎咬着牙。

“是啊,我就要死了,没有人能救我了。”蛊母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缓步前行,依然轻盈如白鸟,只是她洁白的身体上鲜血淋漓。

她走到彭黎的面前,忽地伸手捧住了彭黎的脸。她的动作极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彭黎完全没有防备。彭黎无力地跪在地下,蛊母轻轻地抚摸着彭黎的脸,令他抬起头来,和自己目光相对。

“你虽然可以杀我,我也可以杀你,可是刚才我没有动手。”蛊母咳着血,轻声说,“现在我也一样不会动手,我还要给你石头蛊的解药。我要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枚蝎子样的银饰,就是这个饰物把轻纱扣在她的脖子上。她把银饰放进了彭黎的手心里:“这里面的药水,喝下去的人就可以摆脱石头蛊。可是这里面的药水只够一个人喝,原先我是为自己准备的。”

“我说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是说路只有一条,你们剩下的所有人,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你们可以自己选。”蛊母衰弱地笑了,“真想多活一阵子看看结果,看你们谁能活下来。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被封进罐子里的毒虫了,只有一条能活下来,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

蛊母缓缓地走回竹桥尽头,盘膝坐下:“真正想看我脸的人,你可以看了,但会后悔的。”

她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暴露出来的脸和骷髅面几乎没有分别,一样没有肉,一样泛着银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着头骨,皮肤下血管凸了出来。她干瘪的唇片遮不住牙齿,牙床完全暴露在外面,惨白的。她笑了笑,却无比温柔。

“你看见了么?不一样了。”她轻声说,也不知是对谁说话。

静了一瞬,她丰润的胴体开始崩塌。仿佛鬼神之力从内部凿开了她的身体,她浑身的血肉从脖子一下干枯萎缩而后像是灰尘般零落,她的身体上出现了孔洞,孔洞里露出森然的白骨来,而后孔洞扩大。很快她的上半身已经化作了骷髅,腰以下的两腿却还笔直圆润,她的肋骨围作牢笼般,里面一只巴掌长的青尾蝎子正咬噬着鲜红色的心脏。

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叫着后退,苏青拉起了傻子似的祁烈,彭黎手脚并用地穿过竹桥奔向竹墙边的梯子。商博良从墙角里拉起了瑟瑟发抖的老磨,这个可怜的老行商恐惧得口吐白沫。

“快走!离开这里!”苏青下到地面,他如今是这些人里最冷静的。

彭黎冲在前面,苏青和商博良几乎是一人拖着一个地从商博良破开的缺口往外逃。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后面仿佛有恶鬼追逐着他们。他们一头冲向竹楼前的空地。

站在空地上的时候,几个人都呆住了。这里本该有上千的巫民欢歌舞蹈,商博良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还雕塑般站着,可是如今这里只剩下苍白色的灰一堆堆积在地面上,风吹来,灰尘飞扬起来,像是沙漠里暴风骤起般,对面看不见人。

“石头蛊…是真的,他们都碎成灰了…”苏青喃喃地说。

祁烈的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地,老磨木愣愣地往前奔了几步,伸手从一堆灰里捞了捞,捞出了一条琥珀坠子的银链子,忽地扑在地下嘶哑地哭了起来,像是一只失去雏儿的老枭。那条链子原本挂在一个叫梁贵的伙计脖子上,他是老磨带来的,一个瘦精精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老磨不太跟他说话,不时地照顾他。老磨说梁贵是他远方的侄儿,祁烈私底下说梁贵是老磨年轻时候跟白水城一个贩丝麻的女人生的儿子,现在贩丝麻的女人已经死了,临死前交待老磨说要让梁贵赚上一笔钱堂堂正正地娶妻,不要再因为穷就东奔西走,不要因为穷就一去不回头。

商博良轻轻把长刀纳回腰间的刀鞘,仰头看着天。漆黑的天空里悄无声息地下起雨来,雨丝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雨水在空地的石缝里流动,一堆堆的白灰崩塌了,随着水流去向地势低洼的地方。

全都死了,不留痕迹地死了,如今的鬼神头里,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这是蛊啊!他们是来炼我们的!我们都要一个个地死哟!”祁烈站了起来,低声说着。

他已经清醒过来,不再惊慌失措,也不再恐惧。这个老行商又恢复了他踏进这片林子时的桀骜,一张焦黄的脸冷冷的,透着一股狠劲。商博良看着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祁烈,这个并不老的老家伙身上总有一股力气撑着他,让他不倒下。

他和祁烈对视了一眼,商博良微微地惊骇。祁烈那双焦黄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狮子噬人般的毒来,除此以外,没有表情。

祁烈上前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你竟回来了,还没死,真算得你命大!”

“祁帮头,我们现在怎么办?”苏青问。

“那要问彭头儿为什么对蛊母动手!”祁烈转头看向彭黎,“我们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老祁你怪我心里藏着事没跟兄弟们说明白?”彭黎说。

“屁话!”祁烈红着眼逼上一步,“你杀了蛊母毒母,对我们每个人都没好处!我们如今走在这片林子里,至少虎山峒黑麻峒两拨巫民恨不得杀了我们吃肉!你这也叫做兄弟的?”

“老祁你真的不知道?”彭黎冷冷地笑了。

“你!”祁烈瞪着眼,再逼上一步。

彭黎冷冷地看着他,分毫不动。

“你出发的时候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则你何苦搭我这条船?我这条船大,前途富贵好商量,但我这条船也险,走的就是大风大浪!别的兄弟上船时候不清楚,你心里也不清楚?老鼠胆子别上山,怕死汉子莫从军!”彭黎暴喝。

祁烈被他的吼声一震,咄咄逼人的劲头忽地被截断了,脸色难看地变化着,良久,他长吁了一声,无力地坐下,神情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