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讨苦吃啊…”祁烈低低地说。

“老祁,别那么沮丧,死的兄弟是不少,我们几个可还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就有机会。好比赌桌上只要还有一把牌抓在手里,总有赢的机会。”彭黎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手里这把牌,翻不过来喽。”祁烈喃喃地说。

他坐在湿地上,背对着彭黎,面对着商博良,仰头看着天。只有商博良可以看见他的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稀疏的发绺湿漉漉地垂在额头上,他的眼神空旷,说不出的安静。

彭黎走到他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老祁…”

商博良一愣,觉得祁烈似乎对他点了点头。

商博良脸上诧异的神色被彭黎看见,彭黎也一愣。这时候祁烈忽地从怀里摸出了匕首,寒光一闪,由下而上,刺向彭黎的下颌。这是几乎必杀的一招,他背对彭黎,彭黎看不见他的动作,而且谁也想不到他还贴肉藏着一柄匕首。

苏青急进,已经来不及,彭黎仰身避让,也来不及,祁烈的匕首像是一条银色的蛇,追着彭黎下颌的要害追杀。

两人忽地静下,苏青也煞住脚步。

祁烈的匕首距离彭黎的下颌只有一寸的距离,彭黎的手抓住了匕首的刀刃。匕首锋利,割破了彭黎的手指,血淋漓地往下淌,祁烈只要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切断彭黎的手指刺穿彭黎的下颌,要了彭黎的命。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彭黎的另外一只手抓着那柄刺杀了蛊母的匕首,刺进了祁烈的心口。那绝不是彭黎惊慌之间摸出武器来刺杀,那样来不及,唯一的可能是当祁烈怀着匕首等待彭黎靠近的时候,彭黎也握着匕首接近祁烈。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

祁烈忽地咬牙发力,全身的血管凸起,而同时彭黎在他心口里转动匕首,匕首在身体里绞碎了祁烈的心脏,血如泉涌。祁烈顿时失去了力量。

“彭帮头好身手。”祁烈说,他的眼神迅速地黯淡。

“我早就怀疑你,祁帮头,你不是内奸,怎么就能轻易找到来鬼神头的路?你也把我们看得太傻了!”彭黎狠狠地拔出匕首,往后跳了一步。

“是我太傻,我不该带你们来鬼神头。”祁烈按着胸口的伤,低头坐在地上。

“你把我们卖给蛊母了,否则蛊母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玛央铎怎么会在那里?你要杀了我们!”苏青低吼。

“你们该死。”祁烈嘿嘿地笑。

他忽地仰头唱起歌来:“妹子的手里针如绵嘿,扎在哥哥的心口尖,两心穿起五彩线嘿,彩线要断得等一百年!”

他已经唱不上去了,唱着唱着,手指缝里的血汩汩流淌。

他回头看着商博良:“早跟你说,云荒这地方,鬼看门,死域城,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叫你留在黑沼南面你不听,现在明白我们都是些什么人了吧?现在后悔了吧?”

他抓出腰带间别着的烟袋,用尽最后的力气扔给商博良:“送你吧,走云荒的,抽一口烟,否则老来会得寒病。这里一条路走不到头,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抽一口烟看看天,可以想些平时记不起来的事。”

他勉强地笑了笑,仰面倒地,死了。

四个人默默地看着祁烈的尸体,雨水淋在他的身上,血随之流尽。忽然间,胸前的伤口里,一个东西钻了出来。那是一只青尾的蝎子,摇晃着带毒钩的尾巴,在外面爬了一圈,似乎受不了雨水了,又从伤口里钻进进去,挥舞两个钳子。

商博良觉得浑身都在雨中变冷,一寸一寸的。他忽然想起了祁烈以前跟他说的所有故事,年轻英俊的小伙计、巫民的姐妹、祁烈自己、弄蛇的小女人、蛊母、两心绵、青尾蝎子、最后陷在泥眼子里的小伙计,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袭来让他茫然而悲伤。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此刻不再重要,他虽然不能从无数的故事碎片里整理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来,可他想起祁烈来到鬼神头的那一夜的眼神,也就明白了一切。

祁烈是真的想来鬼神头,所以他可以那样疯狂而不倒下,他还想看见一个女人,可是他很多年前离开了她。离开鬼神头的人不能再回来,再回来的便要把命留下,祁烈回来了,所以死了。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那张曾经美丽的脸上留着骷髅蛊的印记。

商博良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转瞬间被雨水吞没了。

他觉得太疲惫了,疲惫得不能站立。他缓缓地坐在雨地里,把长刀横放在膝盖上。

“商兄弟。”彭黎低声说,提着那柄匕首。

“你们到底是谁?”商博良问。

彭黎犹豫了一下,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商博良从腰带里摸了摸,缓缓地伸出手去,他的手心里是一块沉重的马蹄金。

“黄金,这是我从你们的箱子里找到的,你们藏在锦缎下的是弩弓,藏在弩弓下的是黄金,这才是你们真正的货物。可是巫民并不用金子。你们不是来交易的,你们不是行商。”商博良轻声说。

“你也发现了啊,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一开始我就看出你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人,马帮的来历可疑。不过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问。老祁催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不安,所以昨夜我悄悄去看了箱子里的货物。”

“老祁说得对,你太聪明,带着你,我们的秘密一定保不住。”彭黎淡淡地说,“你说得也对,黄金在这里没有用,可是拿去毕钵罗,在那里巫民可以用它换到云荒罕见的铁器,制作精良的刀剑和甲胄,这些都是这片林子里没有的。一般的巫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想用一些林子里的特产换些好看实用的东西,可是这里居高位的人却已经明白,外人已经踏入了云荒,这里不会始终这样,很快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来自毕钵罗的刀剑和甲胄虽然没有河洛们的制器那样精良,却可以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中保护自己。”

“那么你们来收买的并不是龙胆金鳞那样的小东西,你们要收买的是居高位者的合作。可是蛊母却视你们为敌人,你们也视蛊母为敌人,是她不愿意合作么?”

“我们最初并未把她看作敌人。结果闹成这样,是她的不智。”

“那么事到如今还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么?”商博良说,“你们是大燮天驱军团的人,你们隶属于哪个旅?驻守在宛州的话,你们是七旅的人?七旅十二卫,驻扎在淮安的是七卫吧?或者你们是鬼蝠营的斥候?还是典军校尉?”

彭黎微微点头:“猜得很准,我们隶属于鬼蝠营,在天驱军团七旅七卫听用。我是鬼蝠营骑都尉,彭黎是我的真名,因为天驱军团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我,所以我无需假名。”

“骑都尉?已经是很高的军衔了,难怪让你负责那么重要的任务,那么搞到那些弩弓对你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

“需要什么解释?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铭牌。”彭黎弯下腰,把手伸入靴筒。他的动作极慢,让商博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掏出来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枚铁青色的条形铭牌。

“我不是巫民,没有毒。”他把铭牌抛向商博良。

商博良一把抓住。那确实是一块大燮天驱军团的军官铭牌,铁牌表面隐现细密的冰丝花纹,这是沿袭前朝淳国特有的冷锻鱼鳞钢,上首阴刻着天驱军团的飞鹰军徽,其下是彭黎的姓名和所属,而背后则是一只抓着匕首起飞的蝙蝠。

商博良沉默着,手指轻轻抚过那只衔着星辰的飞鹰徽记。

良久,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这片闭塞的林子,是以什么引动天下第一的天驱军团的呢?”

“为了杜绝潜在的危机,”彭黎也盘膝席地而坐,直视商博良,目光炯炯,“巫民这些邪术匪夷所思,无论是蛊术、毒术还是驱蛇,如果用在战场上,都是可怕的东西,消灭一个千人队,也许只需一阵随风飞散的毒粉。而根据我们的情报,青阳国已经暗中派出了使者深入云荒,我们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也许是通商,不过如果他们意图笼络巫民使用邪术,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

商博良摇头:“这些邪术只怕也不能用在战场上吧?蟒蛇能够带去唐兀关那样寒冷的地方么?至于毒术,对上千人下毒的毒粉,只怕搜刮整个云荒的材料也难以配制吧?在两军阵前,你自然不能如毒母那样把毒下在水源里。而蛊虫,这些生于云荒的虫子能够离开湿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