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月轮挂在最高的蕨树顶上,蕨树下苏青和商博良背靠着树干休息。

不远处生着一堆火,火光照亮他们的脸,两个男人都沉默着。老磨和那个女人靠在火堆边的石头上休息,老磨几乎是脱得赤裸,把衣服放在烤热的石头上烘干,女人不便脱衣,便只有贴着石头把自己和纱裙一起烤干,她的脸因为热和火光而嫣红如血,像是烧起来的霞光。隔着一段距离,骡马被圈成一个大圈,彭黎睡在骡马中间。他用绳子把每一匹骡马都串联起来,又在骡马脖子上挂满铃铛,深夜只要铃铛一响他就会微微惊醒。这样别人便很难把骡马偷走,而没有骡马的人走在这片林子里只有死路一条。

“彭都尉那么睡,怕是要臭死了。”商博良说。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事无巨细都要掌握,否则也升不到骑都尉的位置。”苏青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青愣了一下。

商博良慢慢伸出手。他的手上赫然满是龟裂,裂开的口子里血色干涸,仿佛在极寒之地被寒风吹裂似的,而这里是温暖湿润的云州雨林。他看着苏青的手,苏青的手上缠了布条,一点皮肤也看不见。

“比你更厉害。”苏青低声说,“彭头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走了五天了…不知道石头蛊还能给我们多少时间,不知道那个女人带的路是不是对。”

“她不会骗我们。”苏青冷笑。

“你相信她?”

“她跟我们一样中了石头蛊。”苏青冷冷地说,“这些天我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皮肤下开始出现初发时候的纹路,只是发作得比我们都慢,我猜这大概是那条金鳞的原因。蛇毒也许能压住石头蛊的发作。”

他摇了摇头:“可惜不敢去试,被金鳞咬了,大概死得更快。只希望我们真的找到蛇母,蛇母应该有办法压住石头蛊,毕竟三母是位置相当的人物,也该各有克制对方的办法。”

“她也中了石头蛊?”

“用完的棋子,不如扔掉,蛊下在水渠了,黑麻峒和蛇王峒的人喂她喝了那酒。”苏青阴阴地看着那个女人。

“都是棋子啊,这么说听起来是很可怜。”商博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可怜别人太多,自己会死的。早点休息吧。”苏青站起身来,走向骡马围成的圈子,用衣服卷了一块石头当枕头,和彭黎头顶头而睡。

商博良仰头看着渐渐升入天顶的月亮,今天是满月,天空里隐隐地亮着,泛着漂亮的氤紫色,星辰明锐,星光汇聚仿佛大海。

“好安静啊,怎么能想到这样的地方,有时候那么美,有时候却像是鬼域。”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瓶子,阖上了眼睛。

梦黑暗而甜蜜地悄悄来临,他的神智渐渐不清,仿佛山里忽然起来飘至的雾气。雾气中带着花的香甜和雨后的清润,疲惫渐渐地消退,身体轻得像是可以浮起来,独自一人的影子站在雾里很深的地方,风吹起她的头发…商博良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没有山和雾,只有一双深邃空幻的眼睛。女人悄无声息地爬到了他面前,她不敢站起来走动,因为她的双脚被铁链锁上了,铁链一头压在老磨所靠着的石头下,她只要站起来,便难保铁链不发出声音。其他人都睡着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女人的身上透出花的香甜和雨后的清润来,和她身体的暖香一起幽幽地飘了过来。随着她的呼吸,丰满的胸口缓慢起伏,她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身体的曲线却透着窒息般的诱惑。

可她的眼睛是沉静的,没有一点点的挑逗,那是一潭很寂静的水,溺死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沉没到最深处。

女人轻轻伸手抚摸着商博良的脸:“我们以前认识么?”

这句卷在唇齿间的低语比世上任何话都藏着更深更遥远的媚惑,仿佛孕育着一个古老的妖精,可那妖精一点也不可怕,她的怀抱是世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她一眼能洞穿你一切的往事。

只要拥抱她,心便沉静,不再有遗憾,天下安宁。

女人轻轻地张开双臂,像是临风绽开双翼的蝴蝶。

商博良怔怔地看着她,女人轻轻贴过来,温暖的面颊贴着他的脸。蝴蝶的双翼拢起,女人轻柔地环抱着他。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凝滞。

“我们以前并不认识,我认识的人并不是你。”商博良轻声说,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如果我能救你,我会救你,可如今我做不到。不要这么做,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女人诧异地松开了商博良。她看着商博良的眼睛,看出里面透着淡淡的悲伤。而商博良在微笑,仿佛含着歉意似的,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久久的,两人都不说话。女人转身,提着铁链,悄悄爬回石边躺下。商博良看着她的背影,随着女人的呼吸缓缓地平复下来,商博良也闭上了眼睛。

[十五]

第七夜,彭黎和苏青两个人围着一堆火,坐在高大的蕨树下,蕨叶不断往下滴着水。白天下起了雨,女人便认不出方向,无法行走,他们只得休息了一天。这七天来他们走了六天,全是靠着那个魅女记路的本事,穿行在密林里,有时候脚下隐约有路,有时候只是在层层叠叠的灌木中绕圈子。

魅女走在最前面,蒙着眼睛被商博良挽着。她总是让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一阵子,便找出前进的方向来,这样找路的办法,也像是精魅似的令人心里不安。

其他几人围着另一堆火,已经睡熟了。

苏青用一根柴拨了拨火焰,低声说:“大人,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如今谁也不必掩盖自己身上蛊毒发作的事了,从彭黎到老磨,四个男人脸上的皮一层层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嫩皮来,可是嫩皮很快地便又干枯开裂,翻卷起来。彭黎的脸上最为明显,和手上一样,布满血皴。

“快要到了,我知道。”彭黎说。

“大人有把握?”

“我有八分的把握。”彭黎指着周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身边的灌木在慢慢地变化?这边背阴生的灌木越来越多,向阳生的灌木越来越少,蕨树一类的树在云荒本是最常见的,到这里也渐渐地少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出发前搜集云荒的传闻,传闻说紫血峒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是个阳光绝对照不到的地方。”

“记得,”苏青点头,“但是天下真的有阳光终年照不到的地方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某个地方终年阳光都照不到,那么必然只能生背阴的灌木。那么这些灌木的种子在周围散布出去,周围必然也多背阴的灌木,距离越远,向阳生的树才越多。”

“终年没有阳光的地方,像是遭了诅咒的地儿啊!”苏青喃喃地说,徒劳地舔了舔开裂的嘴唇。

“遭了诅咒的地方,也没什么可怕的。”彭黎瞥了他一眼,“大燮的军人,死在哪里不是一样?”

苏青忽地起身,单膝下拜:“大人,属下一直想问一件事,但是不当越职发问。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我们此次所奉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你对我们这次的行动有所怀疑?”彭黎巍然不动。

“死的人太多了,”苏青低着头,“兄弟们只剩我和大人,至今大人都不能说出到底这次的使命是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