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沉默地吃着东西,无论有没有食欲,他们必须积蓄体力。

一小罐冰烧春很快见底了,酒液的温暖让人的身体热了起来,脑袋昏昏的,林子的阴气也被驱逐了。五个男女在这时候居然能够拍着彼此的肩膀笑笑,互相敬一杯酒,递一块烤好的肉,融融洽洽。

商博良咬着嘴里的风鸡肉,忽然觉得一切就想他最初遇见这支马帮的时候,几十条汉子一起融融洽洽,祁烈在唱歌,梁贵弹着云荒的调子,正烤干衣服的小伙子光着屁股从角落里蹦出来,去火堆上取一块肉,又在众人的嘲笑声里窜回岩石后面躲着。要是大家笑得猛了,小伙子没准还跳出来赤裸裸地站在石头上耀武扬威地嚷,都是男人,笑啥笑啥,谁没见过的,老子就让他看个够。

他望着头顶浓密的树叶出神,风来,树枝上的雨水洒落,淋得他一身。

彭黎摇了摇酒罐子,把最后一滴酒洒在火上。烈酒入火,“呲”的一声烧没了。

彭黎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最纯最烈的好酒。”

“喝完了就出发。”商博良起身。

其他四个人的笑容都消失了,跟着站了起来。

“商兄弟,现在可以说了吧?怎么才能找对路?”苏青问。

“我不是卖关子,不过只有亲眼看看,才能知道这个法子管不管用。”商博良从旁边拔了火把,带领彭黎和苏青走到分岔的石道边。

他把火把放低,照亮了石道。石道上是一层薄薄的青苔,青中泛紫。

“彭都尉,现在你弯腰贴近路面,侧对着火光看看。”

彭黎疑惑地俯身下去,凝视着路面的青苔。他脸上忽然浮起狂喜的神色:“是这里!是这边这条道!”

苏青紧跟过去看了一眼,也明白了。此时火光照着,青苔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脚印,也有些是零散的,还有骡马的蹄印。商博良让苏青持着火把,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摇了摇头:“不是这边,这里的脚印是我们刚才留下的。”

三个人转到另外一条岔道,这次侧光看过去的时候,脚印也显露出来,却只有一行,比先前的脚印浅得多。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留下的,赤裸而娇小,从脚印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足弓,又有一些脚印只有前脚掌。

“是一个人踮着脚从这里经过,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走得很轻快,很熟这里的路,她应该是去紫血峒。”商博良说。

彭黎和苏青对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这个法子其实是羽人用来找路的办法,宁州的森林里,满是地衣苔藓,往往很难分辨脚印,尤其是下过雨。可是有一种痕迹是抹不掉的,就是被踩过的地方,地衣苔藓总是长得比周围慢一些,虽然只慢那么一点点,可是在火光一照之下,也会显形。”商博良说。

“多亏商兄弟是见多识广的人。”彭黎低声赞叹。

“我原本也想不起来这一招,后来我忽然想起老祁,其实这根他看蕨树被砍的痕迹找路,是一样的。”商博良说。

彭黎一怔:“你怨我杀了老祁么?他是蛊母的内奸啊。”

商博良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总有理由的。”

彭黎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挥手招呼苏青和他一起去整顿骡马。他们的背后,老磨悄悄地伸手去握了握女人的小手,两个人用力握紧,对视了一眼。商博良恰好回头,看着他们两手交握,老磨脸色骤变,呆呆地站着。

商博良只冲他们摇了摇头,默默的。

彭黎和苏青并肩而行,苏青低声说:“终于到了。”

“这个戏台是最后一个了吧,”彭黎目视前方,喃喃地说,“这场戏,唱到头了。我也很累了…”

[十七]

队伍在黑暗里前进,青苔上的脚印时有时无,他们很难判断自己走出了多远,从偶尔一见的树叶空隙里,他们可以看见圆月已经高升,星汉灿烂。

各种奇异的景象开始在他们周围出现,在这里阴冷的地方,各种树木和花草疯狂地盛开着,从未见过的高树上垂下巨大的红色的花,花如同喘息般缓慢地一开一合,花蕊中流淌出的汁液落在地上,似乎有着强烈的酸性,立刻把青苔烧黑了一点,而浑身艳红色的鸟儿倒飞在树间,时而悬停在那里以红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些外来的人,足有半人长的蜈蚣却若无其事地在马蹄边绕过,尾巴上手指长的毒钩摇摆,而各种各样的蛇则在树枝和叶子后一闪而逝,有的手腕般粗,有的像是一根筷子。一匹马已经倒毙在半路,当他们路过一棵树下的时候,仰头看见无数青色的蛇缠在树枝上,一条挨着一条,怕是有数千条,整棵树便是这些青色细蛇的家。人们打起雨伞小心翼翼地经过,可还是有一条蛇从半空里落了下来,它落在一匹马的背上,弹起来在马背上咬了一口,而后极快地滑走。那匹马又走了几步,便痉挛着倒下。

五个人没有停下,把那匹马背上的东西分装到其他骡马身上继续前进。

每个人都很累了,只希望尽快找到紫血峒,无论那里有什么。

商博良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

道路的尽头插着一支孤零零的火把,再往前是阴虎山高大的山壁,山壁上的洞穴里面漆黑,让人觉得那山是活的,那洞穴是他张大了要噬人的嘴。

马帮最后的三个人、商博良、女人都站在那火把前,有人留下了这支火把,告诉他们这里便是路的尽头了。这里也是界限,过去了,便是紫血峒的领地。

“山洞。”彭黎低声说。

“她说紫血峒里走路有回声的时候,我已经猜到紫血峒是在山洞里,我们这些天的路线没有离开阴虎山,一直沿着这条山脉前行。”商博良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

“怎么办?”苏青问。

“主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留下火把是引我们进去,”商博良说,“真有意思,从鬼神头到紫血峒,从蛊母到蛇母,似乎每一个巫民主人都知道我们的行踪。在他们看来我们不过是走在他们为我们设的笼子里吧?怎么办?”

“既然已经是走在笼子里,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彭黎舔了舔嘴唇。

“是。”商博良微笑,上前拔起了那根火把。

他们接近洞口,第一眼看见的是浓密的爬藤从洞里往外生长,和他们以前所见的洞窟都不同,这个洞窟深处仿佛是植物生命的源泉似的,灌木、花草、大蕨,乃至于几棵虬结的老树,仿佛疯了似的往外喷涌着生长,伸出洞口的枝叶像是一个巨大的花束插在漆黑的山壁上。无数蛇骨藤的枝蔓沿着山壁往四面八方爬去,它们的须根抠进岩壁的纹理中,往上方和左右各爬出几百尺的距离。它们的毒刺和巴掌大的叶片之间藏着小小的红色花苞,艳丽如血珠。

这是一片森然的碧墙,连山壁在黑中泛着黛青,像是浸透了几千年的绿。

“这该死的玩意儿也开花?”苏青低声说。

“跟传说的一样,紫血峒是个很阴的地方,终年不见阳光,所以生的都是背阴的花草。可是就算是背阴的花草,也不能一点光不见,所以它们一股脑地从洞里往外疯长,来采一点光。”彭黎说,“骡马留下,老磨开路,我殿后,所有人一起下去。”

“从这里开出路来不容易。”老磨犹豫。

“就是外面这一点,离开了洞口,估计就没有那么密了。”商博良说。

老磨点点头,抽出腰后的砍山刀,对着洞窟口一根手臂粗的爬藤砍下。他两刀斩断了爬藤,往里面行了一步,人立刻隐没在无数的叶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