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怪你?我恨自己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怪你?”

这缠绵入骨的情话此时对于两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开,万般的温柔中藏着刻骨的阴毒。巨大的恐惧仿佛冻住了人们的心和腿脚,他们木偶般站在那里听着,想要逃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量。

“大人!大燮军人,怎么能和妖人为伍?”苏青终于踏出一步,怒喝,“大人!我们是大燮的使节啊!大人难道为一个妖女忘记了报国的忠诚。”

“妖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仗着粗人的勇气诬蔑人。”纱幕后的女人说,像是个生气的小姑娘般。

“大人!”苏青猛地从背后拉出长弓,“大人回头吧!”

他搭箭上弦,开弓指向彭黎的背心:“大人,好男儿不屈床第之下,这是你当初教给兄弟们的…今天真是大人自己要破这个戒么?那我…要为死去的兄弟们要个公道。”

彭黎回头,木然地看着苏青。

苏青看到他的眼睛,手忽然抖了起来,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是彭黎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养起的战士,苏青不会忘记在和北蛮的战场上彭黎把他放在马鞍前撤离。那时候十六岁的苏青在背后袭来的尖啸箭雨中,死死靠在彭黎胸前的护心镜上,等他们撤回大营,彭黎摔下马背,三枚羽箭从甲缝里透过扎进他的后心,那是苏青记忆里最后一次他放声大哭。

他从未想过他会把箭对准彭黎,他觉得整个天地在他眼前塌毁了。

“苏青…”彭黎低声说。

“大人!醒醒吧!不要中了巫民的妖术!”苏青泪流满面。

彭黎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松动,他低下了头。

“你们要走便走吧,这次走了,可再也不要回来啦。”纱幕后的女人娇声说。

死寂中,彭黎抬头看了看那幕水波般起伏的纱幕。他缓缓地退后,转身走向苏青,他走得很慢,谁都看出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苏青,眼里说不出的悲伤。

“大人!”苏青抛下弓,伸出双手。

彭黎没有接他的手,而是按在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出去。苏青失去平衡,瞪大眼睛向着飘着莲花的清池倒栽下去。

整个池子的水向着天空激飞,仿佛一场从下而上的豪雨,银色的水滴几乎是垂直地向着天空升起到十余丈的高度,水幕里巨大的黑影在半空中弯曲。它猛地一震,把周围的水滴向着四面八方抖出去,苏青被逆流冲上天空,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全身的骨骼都在巨大的冲击中碎裂。那个黑影张开巨大的嘴,锋锐的长牙一现而没。

它吞噬了苏青,瞪着金黄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

剧烈的腥臭气让人几乎晕厥,可眼前所见的一切令他们暂时失去了一切的嗅觉和听觉。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只觉得自己在最深的噩梦里,这场梦里天地倒悬。

“蛇…”老磨喃喃地说。

那是蛇,可是谁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条蛇。它硕大无朋,身体占据了整个水池,径围近乎两丈,暗青色和红褐色的鳞片交错,每一片鳞都有桌面般巨大,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鳞片摩擦着水池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巨蛇直起十余丈的身体,示威般张开了鳞片,短暂地露出鳞片间血红的蛇皮,然后忽地鳞片收拢,同时它的嘴一合,嘴角流下了鲜红的血涎。

它吞噬了苏青,仿佛一条巨蟒吞掉青蛙。

金黄色的蛇眼闪动着,仿佛直顶到穹顶的身体缓慢地扭曲着。

“小东西饿了么?大概是太饿了。”纱幕后的女人轻声说。

纱幕终于缓缓地揭开,一个娇小的女人轻盈盈地踩着台阶而下。她的脸上带着森严可怖的青铜面具,青铜面上是张嘴的蛇头,完全遮住了她的容貌。人们只能看见那对灵动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忽闪,无辜可爱。一幅没有剪裁过的白纱裹着她柔软纤细的身体,多余的半幅长长地拖在身后。她的步伐轻柔,如同女王走近最宠爱的臣子,脚铃叮叮地作响。

“蛇母…”商博良低声说。

“我可见到你啦。”彭黎的声音软得完全不像他。他跪倒在蛇母的脚下去吻她洁白可爱的脚,那双脚是赤裸的,脚背上笼着银丝的络子。

蛇母嗔怪地推开他:“你来得晚啦,我都忘记你的样子了。”

“你不会忘记我的,”彭黎握着她伶仃的脚腕,“我知道你记着我,你等我回来。”

“不羞。”蛇母掩着嘴轻轻地笑,即便戴着那可怖的蛇头面具,依然挡不住的是她的妩媚妖娆。

她轻轻地拍掌,巨蛇顺从地俯下身子,再次张开了鳞片。蛇母驾轻就熟地踩着它的鳞片而上,登上蛇头,扶着它头顶的珊瑚色肉角站在十余丈的高空。

“欢迎各位客人,来到紫血峒。”她缓缓张开双臂,歌唱般地说。

蛇缓缓地向着水池深处沉下,蛇母也随之降下。最后蛇头停留在地面平齐的地方,蛇母妩媚的眼睛横扫过已经忘记了惊恐的人们。

她轻轻地笑着拍手:“你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第一次看见它的人,有的就疯了。”

她抚摸蛇头上的肉角,缓缓地走上地面。蛇头慢慢沉入水中,水再次漫了上来,已经是清澈透明的,盖过了蛇头。巨蛇越沉越深,最后消失在水底。池子还是静静的,水面甚至没有涟漪,和刚才完全一样,只是那些盛开的莲花消失了。

蛇母拉了彭黎的手,和他并肩而立。

“诸位来到这里,看到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心里一定很满足,”蛇母轻笑着,“我等到自己的男人回来,心里也很满足。这一趟虽然辛苦,可是真好。”

她转向彭黎:“你可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么?”

“我带了二百五十张最好的弩弓,还有许多的黄金,现在都堆在外面。有了这些,足够你武装一支几千人的军队,你就是巫民的女王了,谁也伤害不了你。谁伤害你,我便去杀了他。”彭黎说。

“真好,我就知道你心里记着我。”蛇母娇媚地贴在彭黎胸前,“可我不要当巫民的女王,我以前跟你说,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便是巫民的王,我便是你的小妻子,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边,晚上把你的脚抱在怀里暖着。我说的话,可是算数的。”

“我不要当什么巫民的王,我只要能够抱着你,闻见你身上的味道,就心满意足了。”彭黎说。在这个时候,他的话比世上柔和的情话都更加肉麻和可怖,可是他偏偏说得满脸真诚,带着笑,说不出的快活。

“彭都尉,”商博良忽然说,“荣良真的是你的弟弟么?”

彭黎脸色一变,眼角的肌肉跳了跳。

“为了一个女人,牺牲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还搭上自己弟弟的命。你骗了所有人,现在你满足了,可你还能笑得出来么?”商博良轻声说。他看着彭黎,叹息着摇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像是悲悯。

“你懂什么?”彭黎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商博良低吼,“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我在战场上死了几次又活了下来…我拼着死命效忠皇帝…可我为什么活着?这么多年我都不懂,直到我遇上她。我从未像今天这么快活!你要笑我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笑我?”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可怜你。”

“你凭什么可怜我?”彭黎舔着嘴唇,喘着粗气,目光离开蛇母,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你就要死了。”

商博良微微摇头:“事到如今,我如果说我懂战场上的感觉,你也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