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别碰,”萧轻盈说,“多半有毒。”

“我明白,”洛夜行说,“这虫子确实相当古怪,看刚才攻击你的速度和力道,要是钻进了普通人的家里,恐怕会伤害不少人,唔……”

他的眉头微皱,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正在地上挣扎的虫子的前半截身子突然再度弹起,直冲冲地对着他飞了过去。

“当心!”萧轻盈惊叫一声,想要替他阻挡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疑似有剧毒的大颚飞向洛夜行的面门。

但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洛夜行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甚至连姿态都没什么变化,那只怪虫飞到他跟前时,却像是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下子停滞在半空中。紧跟着,它的身体罩上了一层白霜,动作也变得僵硬,勉强挣扎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了。它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七八截碎块。

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它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成了冰块。

“我明白了,你是一个秘术师,”萧轻盈说,“倒是真没看出来。”

洛夜行没有应答。他只是蹲下身来,看着怪虫的碎尸,过了半晌才说:“我总算明白那个伤人的‘妖’是什么玩意儿了。”

“妖?什么妖?”萧轻盈莫名其妙。

“我最近听人说,天空城忽然发生了若干起伤人案,关键词是一个‘妖’字。当时我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妖,现在我有点明白了,那个人想要说的,应该是‘妖虫’。”

萧轻盈默然,心里忽然有了一些不详的预感。地上妖虫的尸块在她眼里变得分外狰狞。白茯苓的到来让风府的仆人们猜测纷纷。风天逸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单身一人没有讨老婆,现在却忽然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美丽姑娘,难免让人浮想联翩。风天逸家大业大,在九州很多地方都有宅院,天空城的这些仆人平时不跟随他走动,原本对他身边的事并不熟悉。

一天后,一个替翔瑞鸾驿运送货物的车夫来为风天逸运送几件商业伙伴送来的礼品,正听到仆人们的议论,不觉哑然。

“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白茯苓小姐,”车夫说,“她过去和主上的关系可是很亲密呢,不过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天空城都还只是一座空中堡垒呢。”

“快讲讲快讲讲!”仆人们兴趣大发。

“白小姐过去也是翔瑞鸾驿的运工,因为腿脚麻利跑得特别快,专门运送各种急件,大概就和故事里说的朝廷八百里加急差不多吧。”车夫说,“听说她性子憨直,即便是面对主上也敢于争执,主上反而因此器重她。后来……好像是主上被强加了一桩他十分不喜欢的婚姻,他为了拒绝这桩婚事,就硬逼白小姐假装是他的情人。你们也知道,主上一向霸道得要命,又舍得掏钱,白茯苓没有办法,只好配合着他演演戏。”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是个小车夫而已。总之在七八年前,白小姐不知为了什么离开了翔瑞鸾驿,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说她的消息。”

就在仆人们叽叽喳喳嚼着舌头的时候,风天逸正在书房里大发雷霆。白茯苓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淡然,仿佛对他发火的样子习以为常。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但是你每次都不听!”风天逸用力拍着桌子,“我桌上的东西全都是有用的,你这么一搅合,我又得从零开始找起。”

“那么乱,我看不下去。”白茯苓说。

“你……”风天逸伸手指着白茯苓,双目圆瞪,看样子是想把她撕成碎片。最后他却只是摆了摆手,一脸郁闷地坐了下来。

“就算是老子欠你的吧。”他哼了一声。

白茯苓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柔:“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我?还是九州最有钱的人之一,还是最让纯血统的贵族们嫉恨的人之一,还是下属们心目中的恶人老板……”风天逸微笑着,“还是光棍一条。”

白茯苓低下头,没有说话。风天逸伸了个懒腰:“这两天我让人查了一下血羽会的事情,你恐怕惹上大麻烦了。据说是血羽会最近在筹划一次很重要的刺杀,刺杀对象不详,只能肯定是天空城里极有身份的角色,甚至不能排除是羽皇。他们在天空城安排了不只一个内应,还可能派遣了新刺客入城。虎翼司抓住了一个血羽会的内应,然而无论怎么拷问,对方都坚决不肯透露同伴的身份。也就是说,现在城里可能有着不止一个血羽会的杀手隐藏着。”

“难怪他们想要抓我,”白茯苓恍然大悟,“肯定是把我当成血羽会的人了。可我不是血羽会的啊,我就是帮他们送东西而已。”

“你解释得清吗?”风天逸嗤了一声,“帮他们送东西,就会被当成同伙。血羽会还从来没有对天空城里的目标下过手,虎翼司很重视,就算我出面也没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藏起来。真是没见过那么笨的,自己往火坑里跳。”

白茯苓刚刚抬起的头又垂下去了:“对不起,我老是给你惹麻烦。”

风天逸的嘴角一歪,似乎又想说出些什么刻薄的话语,但最后,他的面容也忽然间变得温和。

“没事儿,我习惯了。”风天逸说,“有些年头你没给我找麻烦了,还挺怀念的呢。”

白茯苓不敢搭腔,过了一会儿才问:“我还没问过你呢,你这次来天空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么?”

“也不算什么大事,”风天逸说,“有一个得力手下得了怪病,突然间昏迷不醒。他一直负责着天空城分号的生意,而且最近正在按我的指示筹划着新分号的准备事宜。这一昏迷,很多事就没有人照管了。所以我匆匆赶了过来,安排一下各项事宜,然后等着新的分号掌柜到位就可以离开了。不过,既然撞上了你这档子事,我就多留几天吧,反正呆在哪儿都是一回事。”

“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白茯苓歪着头想了想,“奇怪了,我来到天空城的时候,所住的客栈里也有一个伙计得了差不多的病,也是莫名其妙就昏迷了,一直醒不过来。”

“听起来……别是什么恶性的传染病吧。”风天逸眉头微皱,“那样的话,可不大好办了。”

他伸出手,在书桌角落里的一个按钮上按了一下。半分钟后,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走进了书房。

“主人。”中年汉子虽然并未身着仆人的服饰,却显得对风天逸十分恭敬,只是那张脸一直绷得像石头,毫无表情。

“马旗,你去查一查,城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突然染病昏迷不醒的人。”风天逸吩咐说。

“我已经查过了,”名叫马旗的汉子回答,“这些日子以来,天空城内已经发生了不下二十起此类突然昏迷不醒的事件,分布在全城各处,症状都十分相似。而除了天空城,宁州各地暂时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

“你不愧是最懂我心思的人,”风天逸夸奖说,“那么,他们昏迷的原因,有什么说法吗?”

“我打听到一个传言,还没有得到证实。”马旗说,“有可能是和某种红色的妖虫有关。”

“红色的妖虫?”风天逸微微一怔,“详细说来听听。”

“听说,在某一位民间大夫的家里,大夫和他的儿子都得了这种怪病,但大夫的夫人却亲眼目击到,他们是被一只从地下钻出来的红色虫子袭击后才昏迷的,而那只虫子伤人之后,又躲回了地下,踪影全无。虎翼司听说后,连夜检查了所有的病人,果然在他们身上的不同部位都找到了伤口。现在消息被虎翼司封锁了,想来是怕引起城内混乱,大夫们和毒术师们正在化验血液,寻找毒质以及解毒的方法。”

“的确是,地下随时可能钻出伤人的妖虫,这样的消息足以引起民众恐慌,”风天逸说,“不过,要对付这种虫子也是一桩让人头疼的事情。至少得想办法抓到一只,才知道它的特性如何,毒又该怎么解。”

“还有一种说法,虎翼司认为,这样的妖虫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天空城,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投放的,”马旗说,“所以,那些外来的异族人首当其冲,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嗯,某些笨蛋现在可是双重嫌犯了,”风天逸两眼望着天花板,“一边要被当成血羽会的党羽,一边要当成把妖虫带进天空城的异族敌人……那可是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啊。”

白茯苓一脸不忿,却也找不到什么话反击,只能站在一旁生闷气。风天逸接着说:“马旗,你想办法安排一趟货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笨蛋送出天空城吧。”

“我……”白茯苓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就这么定了。”风天逸一摆手。

马旗离开后,风天逸随手拿起一本账本翻开,却并没有看,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像是在想着什么很让他烦心的事。白茯苓低声说:“别心烦啦,都是我不好。我听你的安排,要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你知道我不希望你走。”风天逸淡淡地说。

白茯苓一愣,脸上微微一红,风天逸接着说:“但是你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为什么?”白茯苓不解。

“我有一种预感,有毒的妖虫,血羽会的入侵,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不会是偶然的。”风天逸说,“天空城是一个特殊的地方,特殊到过去几千年都从未出现过如此复杂、如此牵连深广的城市。如果在这座城市里要发生什么,那就一定是大事。你作为一个异族人,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太危险了,我都未必能保护得了你。”

“我明白。但你为什么不走?”白茯苓说,“你不是也一向不喜欢卷进这一类的事情里去么?”

“我不喜欢,但却必须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才能走,而到了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泥足深陷,想走也走不了了。”风天逸说,“当一个大老板就是这样,并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听完老董的讲述后,洛夜行半闭着眼睛,身体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

“喂,兄弟,你不会是睡着了吧?”老董摇摇他的肩膀。

“啊,没有,没有,虽然我确实是很想睡,昨晚没睡好……”洛夜行说着,疲倦地揉揉双眼,“我只是在想,这个妖虫的事件,真是很麻烦啊。天空城建成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儿呢。我同意你的猜测,这百分之百是人为。”

“这种事可大可小,但放在天空城,一定是大事,”老董分析说,“一旦闹起来导致人心惶惶,丢的可是羽皇的脸面。虎翼司绝对不会放松。所以说,你的那位单恋对象就算被证明无罪,轻易也是不会放出来的,因为……”

“因为万一解决不了,他们需要替罪羊;”洛夜行的眼睛睁开了,“因为用异族做替罪羊,可以最大限度地激起羽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而不会有人去关注真正的凶手是谁。他妈的,别再用‘单恋对象’这种词儿行不行?听得老子好心酸。”

老董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临近柜台的桌子上的赌徒听到笑声,扭头望了一眼,又继续事不关己地继续掷骰子。此时正是白天,赌场里依然是那股永远也不会散去的混杂着烟味儿、酒味儿、汗味儿的气息,只是人比夜间少得多。因为能在此刻来到赌场的,大多是贵族人家里轮值夜班的下人;那些晚间的熟客,这时候大抵是在贵族们身边被呼来喝去,并且等待着夜间放松时刻的到来。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终结。

“有时候,看着这些人,我才能体会到,为什么那么多羽人宁可忍受着异族的白眼,也要去宛州、中州甚至瀚州讨生活;为什么宁南城这样模仿人类而建的商业城市会发展如此迅速,很快超越那些传统的羽族大城市。”洛夜行喝了一口浓茶,“哪怕被人当成异类,哪怕需要付出极其艰辛的代价,在那些地方,穷人至少有翻身往上爬的机会。可是在天空城这样的地方,下人就是下人,贱民就是贱民,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机会,一辈子都只能在伺候完主人之后,拿着微薄的薪水,跑到贫民区的破烂赌坊里麻醉自己,下注的单位都是铜锱……”

“那你呢?”老董看着他,“你和那些普通的贫民不一样,你的智慧、见识,即便是很多贵族都无法比拟。而且,你的秘术那么厉害,就算去做山贼也没问题吧?你偏偏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打发日子,和我这样的庸人一起看一个你口中的破烂小赌坊。你也不怕骨头烂掉?”

“我只是单纯的懒而已,”洛夜行放下茶杯,“有一张床睡,每顿饭有点儿肉吃,我就觉得生活没什么值得追求的了。”

老董摇摇头:“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吃肉的羽人……不过,你喜欢的那位人类女捕快,你也不打算花点力气去追求?”

洛夜行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没有用的。我喜欢她,就是因为她性子坚强,从不轻易动摇。”

他摇了摇手:“不说这些了。这段日子的赌场。麻烦你安排其他人帮我看着,我需要出去一趟。对了,还得支一些钱。”

“为了救出心爱的女人,暂时抛掉你的懒散?”老董坏笑一声,“你得有年头没出过城了。”

“废话,这种事儿都懒的话,我的骨头就真烂掉了……”洛夜行说着,站起身来。

走到街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街边巡逻的军士多了起来。大概是妖虫的事情已经引起了官方的高度警惕吧?洛夜行猜测。

他回到雪严君的宅院里,发现萧轻盈已经不知去向。他在雪严君的书房里给萧轻盈留下一张字条,回到屋里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走向了城门口。在那里,摆渡舟正在上上下下,循环不休。

站在天空城边缘的时候,洛夜行才注意到这座城市所处的高度。那些飘飘渺渺的云气缠绕于周围,地下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白雾中无法看清,只有一条条巨大的摆渡舟联系着大地与天空。成群的飞鸟从脚下飞过,恍如海里的游鱼。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联想。

九州就像是一片大海,而天空城,是海上唯一的一条船。

“真是让人挤破头的一条船啊。”洛夜行自言自语着。

查验完身份后,洛夜行登上了摆渡舟。在星辰力的驱动下,摆渡舟从高空中迅速地下降,让他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都变轻了,正在漂浮而起。

不过,这样的漂浮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摆渡舟终究还是落在了地面上,一阵震动后,停稳当了。他走出摆渡舟,踩在了宁州的土地上。

“奇怪了,在天上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才觉得真正的土地更稳啊。”身边几个人在谈笑。

“一个是人力创造出的地面,一个是天神创造的大地,不一样的嘛。”

洛夜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从来对什么天神地神的说法心怀鄙夷,不过,这个人倒也说出了事实:踩在天空中的城市地面,大概的确不如踩在真实的土地上那么踏实。

天空城所对应的地面位置,距离旧日的都城齐格林并不远。这座繁盛千年的旧都,既承载了羽族无数光辉的历史,也见证过羽族无数的屈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甚至被雁都之类的新都城所取代。而现在,当天空城升天之后,它仿佛再度被遗弃。

遗弃。这个词只有当真正走入齐格林的时候才能更好的体会。往日那整齐肃穆中带着威严的城市容貌,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已经荡然无存,如今呈现在洛夜行眼前的,是一派破败而脏污的景象。那些原本郁郁葱葱茂盛生长的外围林木,现在已经有不少干枯,洛夜行猜测是从天空城运下来并倾倒在附近的垃圾影响了水质和土质。

城市里并不如洛夜行所想象的那样空荡而冷清。事实上,街面上仍然有不少的行人。但走近了就可以看出来,这些人的身上都带有贫穷刻下的深深的影子,他们衣衫陈旧甚至破烂,脸上带着劳累艰苦的生活留下的衰老印记,目光里往往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麻木。

而齐格林的城市结构也起了很大的变化。这里很多地方都被辟为仓库,辟为牲畜圈栏,辟为各种加工场所,已经沦为天空城的大仓库和中转站。尤其是此地的黏土被大量开采、用于生产天空城所需要的特殊建筑材料,整座城的周围被挖掘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巨坑。

齐格林已经不再是过往的那座荣耀之城。现在的它,只是天空城的附庸,或者说,奴隶。当天空城成为了羽族的新图腾之后,齐格林正在等待着死亡。

洛夜行走过一个宏大的树屋建筑群,尽管门牌早已脱落,他还是能认出,这里曾经是青都羽氏家族的老宅。羽氏是羽族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历史上也曾经建立过羽姓王朝,一直是齐格林城内最重要的家族。而现在,这个宅院里的大部分人迁往天空城,剩余的去往他乡,往日人声鼎沸的宅院,如今人去楼空,只有飞鸟和小兽穿行于其间。

离开羽宅后,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小巷狭窄而肮脏,地上满是垃圾便溺。大约走到小巷中央时,忽然背后传来几声异响,似乎有人从小巷边的墙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洛夜行身后。随即,一阵劲风袭来,像是这个人在用什么锐气向着他的后背用力砍来。

洛夜行停住脚步,手指随意地向后指了一指,劲风立即停止。他慢慢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站着一个瘦弱的青年羽人,手上高高举着一把人类才喜欢用的大砍刀,刀身已经有不少锈迹,刀刃上也布满了缺口。不过,这一刀是没有办法砍下来了,因为他的浑身上下都被笼罩在一层冰冷的白雾中。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被洛夜行的秘术冻住。

“太阳都还没落山呢,”洛夜行抬头看看日头,“这就当街打劫?这座城里当真没有任何人维护治安了?”

抢劫的羽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固执地一声不吭。洛夜行继续说:“从你刚才砍我那一刀的力道来看,已经是用上了全力。现在齐格林的强盗都这样么?不管有没有钱,先要了人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