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夜行用秘术护住双手,以防止毒气侵入,然后小心地切开那道伤口,把里面正在发光的东西掏了出来。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水晶,在水晶的核心部位嵌着一枚形状不规则的细小碎片,比人的小拇指指甲还小,那耀眼的金色就是这块碎片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玩意儿?”洛夜行很是好奇。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有工夫去细细研究,他把水晶擦净,纳入怀里,继续赶路。

白天的道路比夜晚好走很多,中午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墨沼的边缘地带。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墨沼附近并非像养父所说的那样完全没有人烟,此刻在阳光下,他能够看到,墨沼外围隐隐有几道炊烟升起,说明那里可能有村落。

正好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洛夜行决定去村庄里找些吃的。他朝着炊烟的方向走了没多久,穿过一片小树林后,已经可以看到房屋了。这果然是一个小村落,大概只有十多间房屋,但确实是有人住。不过这些茅草屋歪歪斜斜极为简陋,可见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穷。

洛夜行一脚踢开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走向离他最近的那间屋子,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女性羽人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充满警惕。

“你要干什么?”中年妇人很不客气地问。

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洛夜行想。他把之前准备好的一套礼貌的说辞收起来,换回和中年妇人同样冷漠的面孔,伸手递给她一枚银毫:“买点吃的。”

妇人接过银毫,验看了一下,一声不响地把银毫收进怀里,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走出来,递给洛夜行一碗汤和两个馍馍,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吃完了把碗放门口。”妇人依旧冷冰冰地说。

汤里漂浮了几片菜叶子,基本就等于一碗白开水;馍馍又粗又硬,颜色焦黄。洛夜行无所谓,正准备开吃,却忽然停住了。他想了想,把汤碗放在地上,伸手施放了一个秘术,他的耳边开始响起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响。

“什么人?”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过路讨吃的羽人,我已经在食物里下了料了,他很快会晕过去,不会耽搁我们。”这是中年妇人的声音。

“你就是心地太软!”男人听起来有些生气,“那帮人转眼就要到来,随时可能被看到。这种无关的外人,直接杀了就行了,还留他一条命做什么?”

“你何必那么紧张?”妇人说,“你还真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羽皇还会在意我们的存在?不必自己吓唬自己啦,少杀一个人也是好的。”

“总之小心点没坏处,”男人哼了一声,“赶紧把他拖到屋后去,准备迎敌。”

听到这里,洛夜行连忙一脚踢倒汤碗,再把一个馍馍藏进怀里,然后往地上一躺,佯装昏迷。其实这里发生的一切原本不关他的事,那个男人想要杀他的主意却一下子激怒了他。他决定打探一下这帮人到底想要做什么,然后好好地捣一捣乱。几天的辛苦找到毒虫洛金,却晚了一步而没有任何收获,他的心里正好有火。

门又开了。中年妇人的脚步声来到洛夜行身边。然后他感到妇人抓住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拖进屋去,塞到床底下。他一直闭目装作晕倒,不加丝毫反抗。就在妇人放下他、走向屋外的一瞬间,他在妇人身上沾了一丝他自己的精神游丝。这样的话,这一群人在外间的对话他就都能听到了。

妇人走出门去,身边很快聚拢了一群人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将近二十个人。他们站在一处,并没有说话,但听呼吸可以判断出情绪都比较紧张。十分钟后,沼泽之外的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的比这一群人要多得多,大约有四十来个。但洛夜行听得出来,这当中,有三十多个的步态都不大正常,听起来很僵硬,不像是活人的脚步声,只有五个人听上去没什么异样。

不像是……活人?洛夜行隐隐想到了点什么。

很快地,来人进入了这个小村落,双方各据一方,开始对峙。先前和中年妇人对话的那个男人率先开口:“不错啊,虽然你们只来了五个人,看上去声势比我们大多了。这操纵死人的法子果然好玩。”

果然是尸舞术!洛夜行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这新来的一行人只有五个活人,却驱动了将近四十具尸体。对于尸舞者来说,平均每人能操纵七八具尸体,已经算是不错了,不过,真正的高手一般能带十多具尸体,也就是说这五人还谈不上顶尖。

比老头子还差得远呢,他略带一些自豪地想。

男人说完话后,对方也有人开口了,这是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哎哟,二叔,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恐怕还是‘身为羽人竟然修炼污秽邪恶的尸舞术、实在是太丢家族脸面了’吧?”

“你既然自己说出来了,我也就不必重复了。”男人回答。

“行了行了,不必斗口了!”中年妇人插嘴说,“我们叶家分裂这百年来,斗口斗了无数次,打架也打了许多场了,分出过高下对错吗?现在是嘴上的输赢要紧,还是赶紧夺回法器要紧?”

洛夜行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不少关键的元素。首先,这两拨人原本属于同一个叶姓的家族,由于种种原因,已经分裂了百年,并且彼此争执不断,甚至于动手。其次,这一次双方约在沼泽边上见面,却并不是为了要分高下,而是为了合力抢夺属于他们家族的失去的法器。

会是什么人抢走了法器呢?难道就是墨沼中的毒虫洛金?而且,“叶”这个姓氏,虽然并不是十大贵族姓氏之一,却也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叶姓,叶氏家族,叶,分裂百年……百年……

对了,叶姓!洛夜行猛然间想起来了。叶姓在羽族的历史里的确是留下了浓重一笔的,因为他们曾经参与了百年前的一场下三翼平民所发起的叛乱,叶姓正是主要的领导者之一。当然了,羽族历史上的平民叛乱,基本都是以平民的惨败而告终,因为贵族和平民之间飞行能力的巨大差异。当纯血统的贵族可以每天起飞、甚至于每天飞行好几个对时,而平民却只能一个月飞行一次、一年飞行一次的时候,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过明显。

不过,百年前的那次叛乱,由于谋划周详、准备充分,还是给羽皇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这当中叶姓的先祖居功至伟。所以当叛乱被平定后,叶姓遭到了羽皇毫不留情的全面镇压,家族中的男丁一律处死,女性则发配给贵族家族终身为奴。

不过,还是有少量叶姓后人逃掉了,他们逃离宁州,在九州的其他地方、在羽皇的翅膀到达不了的地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不过,再也没有掀起叛乱的能力了。

也就是说,现在这两拨人,就是叶氏那些逃亡者的后裔了。不过,和一切人世间的常态一样,他们一面逃避着皇室的追缉,一面自己却还在内斗不休。烂泥糊不上墙啊,洛夜行轻蔑地想。就算是手里有什么法器,又有什么用呢……

等等,法器?洛夜行忽然想起了自己怀里的那块水晶。这个发出奇异光彩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叶家人想要找的法器?

难道我在无意之间捡到了一件宝贝?洛夜行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的运气也不总是那么糟糕呢。

双方的对话仍然在继续。嗓音清脆的少女说:“是啊,为了法器,我们万里迢迢从雷州渡海赶了回来。但是你们能不能确认,我们的法器的确是被那个叫做毒虫洛金的老河络偷到了这座沼泽里?”

“确切地说,不是毒虫洛金偷的,是他唆使别人来抢夺的,”中年妇人说,“那帮人趁夜袭击,武功都相当高,我们不是对手,还被杀死了五个人。后来我们多方打探,才得知法器最终落入毒虫洛金的手里。我们知道光凭自己的力量可能打不过他们,所以一面给你们送信,一面占据了这个小村,冒险居住在羽皇的眼皮子底下。”

她说得轻描淡写,洛夜行却已经猜到了“占据了这个小村”的含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愿去多想。

中年妇人继续说:“但我没有料到,你们一共只来了五个人,我不知道是否能起到作用。”

少女笑了起来:“我们当然要留一手了,免得中了你们的埋伏嘛,你们过去又不是没有使过计。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说完,洛夜行听到一声火药燃烧的轻响,接着有什么东西冲上天空炸开,那毫无疑问是一枚传递信息的焰火。焰火炸开后,很快地,又传来了一片庞杂的脚步声,洛夜行依稀分辨出,这次来的大概有十个活人和五十来具尸仆,可能是这些人的尸舞术没有先来的五人那么精纯,也可能是其中有人的技艺并非尸舞术。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叶家聚集了三十多个人,外带近百尸仆,声势也算不小了。但这帮人并不知道,他们如此声势浩荡地闯入墨沼,最终也不过是扑一场空,因为毒虫洛金已经死了,现场也并没有看到任何能和“法器”两个字联系起来的东西,多半已经被杀害他的人抢走了。除非……自己捡到的这玩意儿就是他们要找的法器。

反正与我无关,洛夜行想,等你们离开之后,老子就带着这个鬼知道是法器还是什么的东西溜之大吉。你们自己慢慢去泥水里摸爬滚打吧。

然而他脑子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叶家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个嘶哑的男声:“屋子里有一个活人,怎么回事?”

中年妇人连忙解释:“那是一个路过讨吃的行人,我已经把他药翻了,两个对时内都醒不过来。”

嘶哑的男声哼了一声:“你用毒的本事难道能比得上我们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我已经听出来了,那个人呼吸正常,根本就没有中毒。老六老四!你们两个进去看看。”

这家伙好厉害!洛夜行微微一惊。他知道这下子躲不过了,突然之间,却产生了另外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虽然有些冒险,却有可能帮助他解开心中的一些疑团。

“各位,不用进来揪我了,我投降!”他站起身来,高声喊道,“我这就出来!”萧轻盈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叫白茯苓的丫头虽然看起来笨了点儿呆了点儿,烹饪手段却相当不错。虽然只是厨房里简简单单的一些原料,她也能做出两碗香气四溢的鸡蛋面来。

两人恶斗了一场,肚子都饿了,此刻坐在餐厅里,一人捧着一碗面,西里呼噜地吃将起来。两个习惯了快速吃饭的女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筷,接下来的动作却不大一样。萧轻盈往椅子上一靠,满意地打算休息休息,白茯苓却已经拿起空碗和筷子走进了厨房,厨房里马上响起了刷洗碗筷的声音。

萧轻盈本来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没想到对方先去干起了家务,只好耐心地等着,耳听得白茯苓刷干净了碗筷,洗干净了煮面的铁锅,擦干净了灶台……好容易等她走了出来,萧轻盈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发现她的两只手里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抹布。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萧轻盈大惑不解。

“这间屋子太乱太脏了,”白茯苓说,“我想打扫一下。”

萧轻盈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她才重重一拍桌子:“不想我马上砍了你的话,就把手里的劳什子扔掉!”

白茯苓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

“也就是说,你被我血羽会里的人骗了,一直帮他们传递消息?”萧轻盈看着白茯苓,“我还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好骗的……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白茯苓垂着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那你约我见面是想干什么?报复?”萧轻盈问。

“不是,我一个死跑腿的,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报复血羽会?”白茯苓说,“只不过是因为,最近我一个朋友受到了陷害,被冤枉说他杀人了。我琢磨着杀人这种事,不是血羽会最在行么?所以想找你们问一问。”

萧轻盈的眉头皱起来了:“最近受到了陷害?杀人?等等,你说的这个朋友……不会就是那个什么翔瑞鸾驿的老板吧?”

白茯苓点点头:“你也听说了?是的,他叫风天逸。”

“我也是刚刚听说的,”萧轻盈说,“你肯定杀人的不是他?”

“不会是他,绝对不是他,”白茯苓很肯定地说,“他是九州屈指可数的大富翁,有什么必要去杀一个高官给自己惹麻烦?再说了,就算他想要杀人,难道不能花钱请杀手么——比如请你们血羽会的,为什么要那么蠢自己动手、而且是在虎翼司那样的地方当着无数人的面动手?”

“这话倒也有理,确实应该交给我们血羽会……”萧轻盈想了想,“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稍微聪明些。那么,这位姓风的大老板,有没有什么可能陷害他的仇家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白茯苓说,“不过他长年做着大生意,翔瑞鸾驿更是挤垮了不少同行,想来仇人不会少吧?”

“好几年不见了,现在你却为了他的事情这么热心,甚至不惜约见血羽会……”萧轻盈若有所思,“听上去,你们俩的关系似乎有点不寻常啊。”

白茯苓脸上一红,不知道怎么回事,萧轻盈已经摆了摆手:“我就是随口一问,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我没兴趣过问。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找到我也没用,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位汤大人到底是谁杀的。也许是血羽会的人,也许不是,我并不知情。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一趟来到天空城,本来是有任务的,结果我的接头人被杀了,也没有其他人找到我——我现在也像孤魂野鬼一样瞎转悠呢。”

两个人都愁容满脸,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白茯苓才开口问:“你说你是被派到天空城来执行任务的,可是这座房子像是普通人的住家啊。”

“这是我生父的房子。”萧轻盈淡淡地说,“他在两年前被人杀害了。”

“抱歉,我不该问的。”白茯苓轻声说。

萧轻盈摇摇头:“不要紧,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想要问问你,你以前在翔瑞鸾驿干过,认不认识两年前天空城里负责送货的人?”

“我早就离开翔瑞鸾驿了,就算是外面的人也不是认识,更不用提天空城里的了。”白茯苓说,“不过,我毕竟认识风天逸,当初也认识一些管事的人,应该可以帮你打听。”

她思索了一会儿:“嗯,对了,我住在风宅的时候,曾经见到一个赶车送货的车夫进入宅院。他在翔瑞鸾驿已经呆了十来年了,没准会知道两年前的事情,我这就去帮你找他打听去。”

她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萧轻盈在背后叫住了她。白茯苓回过头,正看见萧轻盈的脸,这张脸上现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就去帮我打听?”萧轻盈好像是在斟酌词句,“不需要我替你做什么来交换?”

白茯苓很奇怪:“为什么要交换?不就是帮你打听点事情么?”

萧轻盈也站起来,来到白茯苓身边,绕着她转了一圈,让后者一阵心里发毛:“喂,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我是想判断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萧轻盈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白茯苓说。

“不懂就算啦。你这样的呆瓜,还真是很少见。”萧轻盈说,“干脆这样吧。你去替我打听翔瑞鸾驿的事情,我也帮你个忙吧。”

“什么忙?”白茯苓问。

“我去试试,能不能帮你找到杀死那个汤大人的真凶,替你那位姓风的有钱人洗脱冤屈。”

“真的?”

“我在呆瓜面前从来不说谎,因为骗呆瓜太无趣了。”

白茯苓出门而去。萧轻盈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冲口而出揽下这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或许是白茯苓那副呆呆笨笨毫无机心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总而言之,按照师兄的说法,自己又莽撞冲动了一次,一点也不像是个职业杀手。

她发了一会儿呆,开始琢磨如何下手。刚才白茯苓已经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听上去,风天逸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在那种场合杀人,被陷害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不过,她并不相信汤擎就真的不会有仇家。作为一个杀手,她见识过无数令人意想不到的仇人关系,都不可以以常理度之。何况一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八面玲珑,背地里鬼知道会干出什么肮脏勾当。她决定到汤擎的家里去打探一下。比较便利的是,汤家现在正在办丧事,她可以很容易地就混进去。

“不过,丧事什么的,真是讨厌。”萧轻盈脸上现出十分鄙夷的表情。

羽族一向是一个讲求仪式感、充满繁文缛节的种族,这样的繁文缛节在丧礼上达到了极致,以至于有一个专门的重要职业,叫做“丧仪师”,专门设计和主持丧仪。而随着羽族和人族交流的增多,这些吃饱了饭没事儿干的丧仪师们又天才地把两族的丧葬风俗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驴都能被累死的复杂程序。

好在汤擎已经死了好几天,前头的许多繁杂流程都已经走完了,剩下不过是汤家大门洞开、供各路亲朋前来吊丧而已。萧轻盈在家里翻腾了一阵子,找出一个雪严君收藏的陶瓷白鹤,也不知道值钱不值钱,不过样貌看起来不错,而且白鹤也蛮符合羽族崇鸟的特性。

她把白鹤包裹起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汤府的所在。她原本还担心着该怎么混入汤家,到了门口发现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汤府的大门敞开,随便人们进进出出,根本没有人盘查来者的身份。

萧轻盈走进汤府,把白鹤送到收礼处,然后混进了人堆里。她带着满脸的肃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寻找着可以搭话的人。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天空城,原本就不认识城里的任何一个人,连谁是汤家的人,谁是宾客都难以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