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只能找那些穿着明显的仆从下人服色的人去打听了,尽管那些下人未必知道家族的大事,总归聊胜于无。她这么想着,以手扶额,在脸上装出因为人多而感到不适的样子,很自然地走向人少的地方,但刚刚走出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抬眼一看,站在身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羽人,和周围那些衣饰华贵的人们相比,他的穿着显得朴素得多,唯有挂在胸前的翠绿的玉环彰显出不一样的身份,一张白净的面孔更是显得有几分儒雅的气质,和通常看上去英气勃勃的羽人贵族青年不大一样。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年轻人问,“人多的地方容易气闷,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仆妇扶你到房间里休息一会儿。”

萧轻盈从这一句话得出了两个判断:其一,这个人有权利让自己到汤家的房间里休息,可见是汤家的子弟,而且地位不低;其二,这是个守规矩的人,如果换成那种轻浮浪荡的纨绔子弟,早就伸手过来扶自己了,而不是像他这样规规矩矩地站在三步之外,提出让仆妇来搀扶。这两个判断归结成了一个结论:此人可资利用。

“啊,多谢你了……”萧轻盈含含混混地说着,忽然身子一歪,向前就倒。年轻人慌忙伸手扶住她。他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搀着萧轻盈把她送到客房。

居然脸红了,萧轻盈偷瞄了一眼,然后在心里直乐。看来是个老实孩子啊。她索性一装到底,做绵软无力状靠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任由对方十分小心地像扶着瓷花瓶一样把她扶进客房。

进入客房后,年轻人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椅子,似乎是觉得把一位漂亮姑娘放到床上的动作过于暧昧,正不知如何是好,萧轻盈看对方也被捉弄得差不多了,慢慢把身子挺了起来。

“到了这儿就好多了,不必躺下了,麻烦你扶我坐下吧。”她说。

年轻人如释重负,把萧轻盈放到了椅子上。萧轻盈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噗嗤一乐:“多谢你啦,还没有请教你怎么称呼。”

“我姓汤,汤崧,在家行三,先父就是刚刚故去的汤擎汤大人。”年轻人说。

“啊,原来是汤家三公子,请节哀。”萧轻盈没有参加过正经的丧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想“节哀”算是个能用的词儿。

汤崧礼貌地点头致谢,接着说:“不过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小姐?”

居然把我当成贵族大小姐了!萧轻盈心里直乐。那一瞬间她打了若干个算盘,想来想去,无论冒充哪一家贵族都不妥当,很容易被拆穿,不如就直接把组织安排的假身份用到底。

“我不是天空城的居民,也不是贵族小姐,”萧轻盈说,“我姓萧,来自于宁南城,是来和建造司谈新建风帆的材料供应的。因为我们商号过去曾经受到过汤大人的照顾,所以特地来拜祭他一下,以表心意。”

汤崧叹了口气:“父亲这一生八面玲珑,虽然功利心重,倒也算是帮过不少人。”

“听上去……你对汤大人的做派还有些不满?”萧轻盈问。

“虎翼司掌控的是国家的安全,处处与人为善并不是最适合的选择,”汤崧说,“律法需要的是铁面无私。”

萧轻盈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来,汤三公子竟然是如此有正义感的人呢。”

“世上无所谓正义不正义,”汤崧摇摇头,“律法的作用是维系国家的稳定,而国家的稳定并不和正义天然相关。只不过,作为这个体系中的一员,尊重律法的规则还是有必要的。”

这番话说得真绕,萧轻盈想。她一向不去思考这种“大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顺着杆子往上爬:“汤公子见识不凡,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饱学之士吧?”

汤崧苦笑一声:“是啊,我还真是读过很多书,但也为此荒废武艺,所以才被家里人看不起。”

“人不读书就不能明理,”萧轻盈愤愤不平,“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有何用?”

真要感谢你啊,师兄,萧轻盈想,你以前训我的话,现在都可以用来哄骗这位爱读书的汤公子了。

萧轻盈有一句没一句地撩拨着汤崧,很快把汤家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了。这位汤公子,头脑还算清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迂腐书呆子,不过就是正义感——虽然他自己不承认——或者说傲气略微强了一些,不愿意和一般的贵族子弟一起同流合污。再加上他从小不喜欢练武,在尚武的羽人贵族圈里更加被人轻视。就算是在汤家,分别在虎翼司和城务司服务的大哥二哥也并不喜欢汤崧。尤其是大哥,堪称羽族年轻一代贵族中的佼佼者,时常对他出言讥刺。

好在汤擎身为虎翼司高官,俸禄优厚,他也并没有强迫每个儿子都一定要有出息,所以汤崧乐得每天呆在家里,读书,作画,跟着工匠学一些有趣的技艺。

“工匠的技艺?”萧轻盈一愣,想起自己眼下冒充的是贩卖施工材料的商人,忽然间一背都是冷汗。早知道另外编个身份了,她想,万一这位博学的工匠兴致一来和我探讨材料和工程的事情,那岂不是露馅了?

幸亏汤崧并没有问及她的事情,而是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如何喜欢手工制作。萧轻盈耐着性子敷衍着,心里想着,这位汤三公子恐怕是平日里寂寞得太久了,现在总算遇到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居然变的滔滔不绝起来。

说到最后,他的神色有点黯然:“前些日子,父亲一直抱怨年纪大了腰疼,我设计了一把椅子,可以让他的腰靠得舒服一点。可惜刚刚做到一半,他就遇害了。”

“你虽然不满意他的日常作为,但看来还是很孝顺的啊。”萧轻盈说。

“他虽然算不上一个特别正直的官员,但在家里,始终是对我很好的,”汤崧说,“至少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不成器。”

话题总算绕回到汤擎身上了!萧轻盈差点要跪在地上感谢天神了,她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可惜的是,汤大人最终还是……他真的是那个姓风的大老板杀的吗?”

“风天逸不认罪,虎翼司还在调查,”汤崧说,“但我也不认为是他杀的。”

“为什么呢?”萧轻盈问。

“他没有任何杀人动机。”汤崧说,“他过去和我父亲一直关系不错,在不少事务上都得到过父亲行的方便,当然他也给予了丰厚的回报。就在被害的前一天,父亲在饭桌上还隐隐晦晦地提起,明天他又能收到一份厚礼,我想那应该是来自风天逸。也就是说,两人的约会原本就是为了商谈钱权交易的事情,就算谈崩了,也不可能发生在一两分钟之内。”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萧轻盈半真半假地恭维说。虽然同样的理论她已经听白茯苓说过了,但没想到汤崧这个当事人也能做出一样理性的判断。她接着问:“那你觉得凶手会是谁呢?是不是汤大人有其他的仇人?”

“仇人么……真说不准。”汤崧并未察觉到萧轻盈似乎对此事过于认真,“父亲表面上和和气气对谁都行方便,但实际上,还是在有些事情上招惹过一些人的。唔,我想想……”

萧轻盈等待着汤崧说出她想要的人名,但汤崧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是汤府里出了什么意外状况。汤崧站了起来:“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我已经休息好了,我们一起出去吧。”萧轻盈说着,拉住汤崧的胳膊,扯着他一起出去。汤崧不好甩开她的手,脸上微红,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一出门,两人都愣住了。先前汤府里那些四处走动、似乎无所不在的吊唁来客,此刻都已经纷纷贴着墙、柱、房门而立,那挤在一起的模样活像是人类爱吃的贴饼子。而在前院的大片空地上,汤府的子弟们和一些身怀武艺的宾客则围成了一个小圈子。他们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手中握着兵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萧轻盈和汤崧对望一眼,向前走了几步,从人圈的缝隙之间,看清楚了被围在当中的事物。汤崧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便是在杀手生涯中见多识广的萧轻盈,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她轻声说,“这里真的是天空城?”洛夜行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落进了狼群的小羊羔,似乎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身在一堆叶姓逆贼后人的包围中,他显得势单力孤。

“不要那么浓重的敌意嘛,其实我的名字里也带了个‘叶’字……”他懒洋洋地笑着,这种无所谓的笑意让叶姓后人们更加恼火。

“居然能看出我的汤里放了迷药,你还真不简单哪!”中年妇人瞪着眼睛,“老实交代,你接近我们叶家,到底是什么目的?难道你是羽皇的奸细?”

“羽皇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给他做奸细?”洛夜行摇晃着脑袋。

叶家人面面相觑,似乎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一个胖乎乎的少女接着开口,正是先前声音清脆的那个女子:“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以为在我们面前耍嘴皮子是很痛快的事?”

随着她的这句话,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突然迈动步伐向着洛夜行扑了过去。这两个大汉步伐略显古怪,脸上表情僵硬,正是两具早已失去生命的尸仆。

洛夜行抄手而立,并没有做什么动作。然而,当两具尸仆奔跑到半途时,忽然全身燃起了熊熊火焰,这火焰十分猛烈,竟然在短短的几秒钟之间就把两具尸仆的双腿烧断,令它们无法再奔跑、倒在了地上。又过了不到半分钟,它们的身躯彻底化为了灰烬。

叶家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少女一跺脚:“真是看不出来,还是位秘道家呢。看来你今天真的是存心找茬来了。”

她把手一挥,其他几位叶家的尸舞者也驱动了尸仆,一下子有十多具尸仆从不同的方向向他包围过来,存心要让洛夜行的秘术来不及施展。但这一次,这些尸仆仍然是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不过他们停下的原因并不是被洛夜行的秘术袭击,而是少女重新发布了命令。

“都停下!让尸仆全都停下!千万别靠近他!”少女近乎失态地喊叫起来。

——她的眼里看得很清楚,洛夜行已经伸出了手,手里摊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水晶,中央嵌着一枚正在发光的不知名物品。

“那是……那是我们的法器!”中年妇人也叫了起来,“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从哪里得来的?”“快点放下,别损毁了!”其他叶家人也乱糟糟地喊道。

果然让我猜对了!洛夜行心里有些兴奋。这个藏在水晶里的奇怪碎片,就是这群叶家人无比珍视的法器。

那么,毒虫洛金为什么要抢夺这件法器?会不会和他所培育的红色妖虫有点关联呢?

“各位,你们也知道我是秘术师了,那就好办了,”洛夜行把法器高高举起,“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我就能把它变成碎片,变成粉末。”

“你敢!”少女怒喝道,“你要是伤到它一丁点,我把你碎尸万段!”

“就别拿这种没用的话来威胁人了,”洛夜行一笑,“你要是聪明一点,就应该改换一下态度,好好地和我说话。”

少女大怒,正想说话,却被人拉了拉胳膊。回头一看,正是那个中年妇人。

“法器在他手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中年妇人低声说,“现在只能和他谈判,看他想要做什么。”

少女无奈,只能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中年妇人上前几步,仍然保持着和洛夜行之间的安全距离:“我们认栽。阁下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

“还是你知情识趣。”洛夜行翘起大拇指,“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答清楚了这个问题,这件法器我马上物归原主,并没有其他任何附加条件。”

叶家人都有些惊诧,没有想到洛夜行竟会提出这样一个看似轻而易举的要求。中年妇女想了想,慢慢发问:“你想要问什么?”

“我想要请你解释一下,你们家族的这件法器,到底有什么效用?”洛夜行说,“一个字都不许隐瞒,完完全全地告诉我。我听完之后,就会把它还给你们。”

“那怎么行?”中年妇人还没有说话,一个相貌朴实木讷的黑脸汉子已经抢先开口了,正是先前那个嗓音嘶哑的男人,“你若掌握了它的用法,我们怎么拦得住你?”

“不,不需要用法,”洛夜行说,“只要告诉我它的功用。”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中年妇人和少女叫到身边,三人低声商议了几句。看得出来,少女对洛夜行颇有敌意,说话时不住摇头,那显然是不同意的意思;中年妇人则似乎赞同以这样兵不血刃的方式拿回法器。而黑脸汉子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但最后,他还是重重地一挥手:“好吧!反正告诉你也无妨。这件法器,是我们叶家几百年前的一位祖先打造的,外面的这层水晶只是用来日常抑制它的力量的,它真正的精髓,在于里面的星流石碎片。”

“原来这是一枚蕴含星辰力的星流石碎片啊,”洛夜行端详着水晶里正在闪烁着光华的碎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前听说,寻常的星流石碎片,坠落到大地上之后,星辰力就会逐渐消散,所以能找到仍含有星辰力的碎片是极为不易的。”

“的确不易,这一枚碎片来自于云州。”黑脸汉子说。

“云州?你这位先祖居然去过云州?”洛夜行有些惊讶。九州大陆如同其名字,被划分为殇州、瀚州、宛州、中州、宁州、澜州、越州、雷州和云州。这其中,雷州和云州位于西部大陆,人烟稀少,云州尤其由于地理条件的原因,长期处于闭锁状态,人迹罕至。基本上,如果谁能到云州晃荡一圈然后活着回来,就能成为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了。

“是的,我的这位先祖,曾经和历史上的传奇人物、羽族箭神云灭有过一些交情,而云灭就曾经活着从云州回来。”黑脸汉子说,“这位先祖也是个不安分的人物,对云州一直心向往之,于是向云灭打听了进入的路径,真的去了云州。这枚碎片,就是他在云州的历险后带回来的。”

“你这位先祖倒还真是不简单呢。”洛夜行真心实意地说,“光有勇气只能算鲁莽,不但去了,还能活着回来,还能有收获,想来也是个人物啊。”

黑脸汉子愣了愣,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终于略微放松了些。他接着说:“你手里的这一枚星流石碎片,就是太阳的碎片。”

“太阳?”洛夜行眼前一亮,“这可太有趣了。就是我们头顶上照亮白昼的太阳?”

“是的,你是一个秘术师,对于天空星辰的特性肯定了解吧?”

洛夜行当然了解。本质上,秘术就是运用自己的精神来借用星辰力的功夫。一般秘术师的修行,借助的都是九州天空中十二主星的力量:太阳、谷玄、明月、暗月、郁非、亘白、印池、填盍、岁正、密罗、寰化、裂章。

每一颗主星都有各自的特性,秘道家擅长的每一种秘术,都和星辰特性相关,比如洛夜行最擅长的驱使冰雪的秘术,就来自于岁正;而他同样在苦修的火焰秘术,来自于郁非。

而太阳,代表着“生长”“活力”和“秩序”。太阳系的秘术,通常都和医疗、生长有关。洛夜行也尝试着修习太阳秘术,不过只练到能治好几个小疖子的程度就放弃了——因为难度太大。

“太阳主生长,太阳秘术师通常很擅长治愈,那么,这枚星流石的作用是什么?帮你们治伤吗?”洛夜行问。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在几次战斗之后用来疗伤,它的星辰之力十分强大,比秘术师施展的治愈秘术强很多,”黑脸汉子说,“但是后来,后来……”

他沉吟着,似乎仍然没有决定是否要说出最关键的部分。洛夜行笑了笑,摊开手掌,手里的太阳法器像长了翅膀一样,平平地向着黑脸汉子飞了过去。叶家人齐齐发出了惊呼声,一个个脸色大变,似乎唯恐法器有个什么闪失摔在地上。

好在洛夜行的秘术还算可靠,这个简简单单的亘白空气秘术没出什么岔子,法器平平安安地落到了黑脸汉子手里。他双手捧着法器,满脸都是惊诧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法器递给了圆脸少女。然后他走上前数步,来到了洛夜行身前。

“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问,“你知不知道没有了法器的制衡,即便你的秘术再高,我们一拥而上,也一样可以把你撕成碎片。”

“我是开赌场的,这就是赌一把啰,”洛夜行耸耸肩,“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顾虑,担心我知道真相后会舍不得把法器还给你。所以我索性先把它还给你,希望你能稍微有一点信守诺言之心。”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感兴趣?”黑脸汉子说。

“为了查明一件和你们叶家无关的案件,从羽皇的手里救出一个人。”洛夜行答得很干脆。

黑脸汉子思索了一小会儿:“好吧,我们叶家虽然世代流亡,却也不是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那就告诉你吧。我们的先祖在几次战斗之后使用了太阳星流石,医治受伤的人,效果非常好,无论伤势轻重,只要之前人还没有死,都可以很快治愈,恢复如初。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身上产生了异变。”

“异变?”洛夜行若有所思,“怎么个异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