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夜行叹了口气:“你不愧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没错,我去了趟宁州东北部的墨沼,希望能探寻到红色妖虫的来历。”

“嗯,你果然也查到了红色妖虫,”简帆说,“他们审讯我时也反复问这个,但我确实不知道。那你找到妖虫的下落了么?”

“找到一些间接的线索,但未必能有结果。”洛夜行把墨沼之行的经过告诉了简帆。

“太阳碎片做成的法器?疗伤后让人变成怪物?”简帆皱着眉头,“这事儿听起来倒是挺古怪的,但是能和红色妖虫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这是现在唯一能碰一碰的运气了。”洛夜行说,“所以我打算去捉一只活的红色妖虫,试试用法器能不能使它们产生某些异变,这样至少能猜一猜培育妖虫的人的意图。”

“辛苦你了。”简帆低声说,“其实,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做事不过是求一个自己高兴,既不图什么,也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洛夜行回答。

简帆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你……多小心些。”汤崧端起茶杯,闻了闻气味,往杯子里看了一眼,哑然失笑:“这是泡茶,不是熬药,用不着放这么多茶叶的。”

萧轻盈搔搔头皮:“我平时也不喝茶……这不是想着汤家的贵族少爷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嘛,给你倒白水怕委屈您老了。”

汤崧摆摆手:“我没那么讲究,以前经常因为看书入迷忘了吃饭。父亲还好,母亲却总是一生气就不许给我留饭,所以我经常半夜跑到厨房偷冷馒头喝凉水。”

“那我给你换成白水?”

“还是我自个儿去沏茶吧。这茶叶不错。”

汤晗的异变给汤家带来了不小的骚动。在这样的骚动之下,并没有什么人去留意平时就不爱出风头的汤崧的行踪,所以天黑之后,他跟着萧轻盈溜了出去,来到了雪严君的宅子。

汤崧沏好了茶后,萧轻盈把雪严君的案子向他讲述了一遍。汤崧凝神思考了一阵子后,开口说:“先是查案的主事死了,然后是仵作死了,说明此案一定有内情。王国麟的死,背后有重大隐情,可能藏着些什么了不得的阴谋。”

“了不得的阴谋?”萧轻盈琢磨着,“那个王国麟,横竖也就不过是个开戏班看管斗兽场的。斗兽场是属于羽皇的,他的财产最多也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野兽吧?”

“不,羽皇付了他一笔钱,斗兽场里的所有的野兽和夸父俘虏也都属于皇室了。”汤崧说。

“那就更没道理了。不过说起来,羽皇曾经答应过要赏赐王国麟爵位,会不会和这个爵位有关?比方说,有人盯上了这个爵位,打算干掉王国麟后取而代之;又或者羽皇自己舍不得……”

“为了一个末等爵位,不惜杀害一名虎翼司主事吗?你不觉得这样的代价稍微大了一点?”汤崧反问。

“倒也有道理……”萧轻盈泄气了,“算了,先不管它。我答应了别人先查你父亲被害的真相,还是先分析一下你父亲被杀的原因吧。”

汤崧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萧轻盈:“没想到,你居然那么信守承诺。”

萧轻盈瞪了他一眼:“废话!我们做杀手的,最重要的就是守诺,答应了杀谁就一定得杀,不能赖账!”

汤崧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敛笑容:“我确实怀疑父亲的死是其他人干的。我的几位兄弟都在虎翼司或城务司任职,工作繁忙,很少有在家的时间。只有我这个无业游民,成天呆在家里,才会注意到父亲的变化。”

“变化?”

“最近几个月来,父亲的情绪有些阴沉。我经常注意到他愁眉苦脸地一个人悄悄叹气,有一天还听见他和什么人在后门附近争吵,”汤崧说,“我曾经问过他,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告诉我工作事务繁忙,所以有些劳累。当时我也并不以为意,因为父亲平时的原则是谁也不得罪,多半是遇到一些不好圆转处理的案件,所以才会犯难。一直到他遇害,我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摊上了大事。”

“那你知道他平时忙些什么吗?”萧轻盈问。

汤崧叹了口气:“惭愧,我平素一向不太关心这些。不过,我大哥汤巍和父亲一样,同在虎翼司办事,或许他会知道一些父亲的工作内容。等明天我去问问他。”

刚说到这里,萧轻盈忽然向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话。汤崧会意,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我的这几位兄弟,虽然一向不大看得起我,但毕竟都是骨肉至亲。我要问他们问题,料想也不至于不……”

他说到这一句话时,萧轻盈已经暴起发难。她就像一只扑食的猎鹰,直接破窗而出,闪着金属光泽的双手向前凶猛抓出,直取站在院落中央的一个人影。

一声巨响之后,遍地都是碎裂的闪亮碎块。萧轻盈则硬生生地收住了手,怒喝一声:“你这混蛋!回来也不知道打声招呼么?”

“我哪儿知道会自己住的地方都会挨打?”对方懒洋洋地回应说。

——这个站在院子中央疑似偷听的人,竟然是已经离开天空城数日的洛夜行。刚才萧轻盈的攻势猛恶,幸好他及时用秘术凝出冰盾,才挡住了这一击。

“把我的手都震麻了,”洛夜行夸张地甩着手,“你这么野蛮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哎哟,看来我这话说错了。”

他的视线停在从房里慢慢走出来的汤崧身上。汤崧礼貌地点点头:“这位想必就是洛夜行先生了,我是……”

“汤崧,汤擎的三儿子,旁人眼中‘汤家最不成器的子弟’,”洛夜行抢先说了出来,“不过我对你的印象还凑合,你也算是汤家的那群子弟中最像人的一个。”

汤崧有些惊诧:“谢谢你的夸奖,但我不记得我曾经见过你。”

洛夜行笑了笑:“你有一个叫汤晗的堂弟,不知道从哪个下人那里学了赌博,偷偷溜到贫民区的赌坊去玩,结果是你一路找了过去,把他带回了家。还记得那件事么?”

汤崧恍悟:“啊,是的,那是去年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你在赌坊里?”

“不只是在,我就是赌坊的老板,一直在柜台后看着。”洛夜行说。“我还记得你当时跟你堂弟说的话,挺有意思的。”

“你当时说什么了?”萧轻盈不禁好奇。

“我只是告诉他,赌博这种事本无所谓好坏,然而世人的意志远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薄弱。所以这团小小的火苗,烧到人身上就可能烈焰焚身。”汤崧说。

“我指的不是这句话,”洛夜行说,“这样的陈词滥调对赌徒而言,作用基本为零。”

“你说对了,作用为零。后来晗弟居然试图叫家里的仆人陪他赌,被三叔揍得屁股肿起,在床上趴了四五天……”汤崧摇摇头,“那我就不明白你指的是哪句话了。”

“你弟弟虽然不服你的话,毕竟你是他的兄长,还是跟着你回家了。但在离开桌子的时候,一个平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十分生气,骂了对方一句‘贱民’。”洛夜行说,“你马上揪住你弟弟,逼迫他向被骂的人道歉,然后训斥他说:‘万物平等,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将别人称之为贱民。’那时候我就想,你总算还是个明白人。”

“原来是这句话……可惜说了也没什么用,”汤崧显得有些神情萧瑟,“如今贵族和平民的分野越来越严重,一发不可收拾。”

“行啦行啦,什么贵民贱民的,听得我脑仁儿疼!”萧轻盈不客气地打断两人,“喂,吃肉的贱民,你先讲讲,你找到制造红色妖虫的人了吗?”

“你怎么关心起这件事了?”洛夜行有些意外。

“因为我刚刚目睹了被妖虫咬伤的人突然变成怪物。”萧轻盈说,“那场面真是让人终身难忘……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你说什么?变成怪物?怎么变的?”洛夜行似乎面孔都要扭曲了,如果萧轻盈不是个女人,他说不定会猛扑上去直接揪住对方。

“洛先生不必激动,我这就告诉你。”汤崧说,“变成怪物的,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我的堂弟汤晗。”

汤崧把下午发生在汤府的一切告诉了洛夜行。洛夜行详细地听完了他的描述,又着重询问了汤晗变成怪物后的种种特征。

“你怎么对这个怪物那么感兴趣?”萧轻盈问。

“因为我可能碰巧知道了,这个怪物是怎么来的。”洛夜行的一句话让萧轻盈差点跳了起来。

洛夜行从怀里取出在夜色中依然闪光的太阳法器,把墨沼的经历说了一遍:“所以,之前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有了答案:红色妖虫和太阳法器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现在我明白了,太阳的星辰力被施加在了那些妖虫的身上,被它们咬伤的人,也会和当初被太阳碎片治愈的人一样,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一段时间之后,身体受到太阳生长之力的控制,就会改变人体的结构,化为怪物。”

“这个毒虫洛金……到底图的是什么?”萧轻盈眉头紧皱,“就是为了在天空城制造一场大混乱么?”

“如果只有妖虫,或许可以这么猜想,”汤崧说,“但现在天空城同时发生了妖虫杀人、血羽会入侵、我父亲被害三件事,我仍然怀疑这三件事彼此关联。根据你先前的描述,这个毒虫洛金虽然狠毒狭隘,却也似乎没有什么深谋远虑,我觉得即便红色妖虫是他培育的,背后也另外有人主使。最关键的是找到这个人,弄清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这一路上,也是同样的想法,”洛夜行说,“单独的一个事件,不容易找到足够的线索,但如果把几件事情联系起来,或许就能找到一点共性。”

“你们俩都有好脑子……”萧轻盈嘀咕着,“那现在应该从哪里入手?”

“妖虫的线索最直接也最重要,但整个事件现在还找不到切入点。”汤崧说,“因此我比较建议继续观察此事,因为晗弟是天空城最早被咬伤的人之一。他变成了怪物,其他人也就快了。一旦这一批人都出现状况,必然会引起整座城市的混乱,到那个时候,或许就会有新的状况出现。”

“不错。说实话,想到那些变异的怪物,我还隐隐有点期待呢……”洛夜行事不关己地邪恶一笑。

“洛先生是赌坊主人,想必认识各种不同阶层的人,就麻烦你注意着那些怪物如何?”汤崧接着说,“至于家父的案件,我会想办法和萧小姐一起继续打听。”

“和萧小姐一起?”洛夜行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萧小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和蔼可亲好说话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猛地向旁边一闪,躲开了萧轻盈的重重一拳。侧头一看,汤三少爷的脸好像又有点红,他明白过来点什么。

“萧小姐,除了为汤公子担任得力臂助之外,你还有一点其他的事情要做。”洛夜行说。

萧轻盈硬生生收住第二拳:“什么事?”

“继续尝试寻找血羽会的同伴,”洛夜行说,“照我看,血羽会恰恰挑这个时候派你进入天空城,一定和这些事件有所关联。要么是血羽会被人摆了一道,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就是你和你的接头人被你们的组织摆了一道。”洛夜行打了个哈欠,“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迟了一步,没能得到送货人的信息,但总算其他日子里的资料还在。白茯苓好歹也是在翔瑞鸾驿干过的,知道在这个商号里干活固然异常辛苦,但轮休的机会也不少。所以她依据着其他日子的送货员名单,大致拼凑出了四月二十四这一天在天空城送货的人员名单:一共有六个人。

“这六个人的名字,你都熟悉吗?”白茯苓问杨卓。

“唔,这是六个送货人吧?我看看……”杨卓看着名单,“我是最近两年才跟着马大哥的。这当中五个人的名字我都见过,现在依然在为翔瑞鸾驿做事,只有这个叫常璇的,我完全不认识。他并不是商号里的伙计。”

“也就是说,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白茯苓说,“明天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这个人?”

第二天中午,杨卓从外面回到酒馆,找到了白茯苓。他的表情显得很是困惑。

“这个人的情况查到了,他的确是负责那一片区的货运的,但是十分奇怪。”杨卓说,“他好像就是在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四号晚上被发现身死的。”

“你说什么?”白茯苓一惊,“当天晚上死的?”

“不,不是当天,”杨卓回答,“那天晚上只是发现了尸体。但根据吴作判断,他已经死了两天了。从现场判断,是自杀,自己把自己吊死的。”

“我明白了。”白茯苓点点头。杨卓离开后,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用她那不算太有急智的头脑一点一点理清了头绪。调查这个常璇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那个送货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常璇。他只是杀害了常璇后假扮成这个人,以便中途调换那件货品,然后还把现场布置成自杀。

这可有些奇怪了,白茯苓想,他是怎么猜到那位年轻仵作会通过翔瑞鸾驿去送东西,而不是自己去送,又或者埋在自己家里,通过信件之类的方式通知老仵作去取呢?他难道能未卜先知,猜中仵作的心理?又或者……

她忽然间有些明白了。这个假冒常璇的人,要么是仵作的熟人,清楚仵作平时的习惯,所以才能猜到仵作的选择;要么是仵作更为亲近的人,就是他说动仵作选择翔瑞鸾驿的。

所以,我应该去仵作的家里问一问,白茯苓想。这种事儿真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不得不去做。

太阳下坠到和天空城平齐的时候,白茯苓找到了这位名叫鹤澹的仵作的家。她注意到此人姓鹤,按理也应当是贵族的后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做了和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位鹤澹所居住的地方,却并不是姓鹤的家族的地盘,而是……汤府。汤这个姓氏对白茯苓而言并不陌生,前些日子被离奇杀害并导致风天逸被软禁的那位虎翼司高官,就是姓汤。而这座汤府,正是汤擎汤大人的家。

如今汤府大门紧闭,原本还需要延续若干天的丧事被迫中止,这无疑是因为前一天所发生的病人变怪物后的伤人案。白茯苓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鹤澹居然曾经是汤府的人,这仅仅是偶然吗?还是说,那桩两年前的连环命案,会和两年后发生的种种一切有所关联?

这会是怎样的一张大网?白茯苓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不过她还是晃晃脑袋,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反正也不容易想明白——还是先把鹤澹的身世打听清楚再说。

她不大有找陌生人搭讪问话的经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向一名看来是出门购物的汤府仆人。仆人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是个人类,微微皱眉,不过开口毕竟还是带着大家族仆从严格训练出来的礼貌:“您是来吊丧的客人吗?很抱歉,府上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暂时无法接待宾客。您可以留下姓名……”

“我其实是想打听一个人。”白茯苓低声说,“两年前,贵府有一位名叫鹤澹的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仆人就已经露出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先前那种勉强摆出来的礼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不加掩饰的厌弃和不耐烦:“啊,原来就是你啊?跟我来吧!”

原来就是我?我是谁?白茯苓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马上明白过啦,这个仆人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类,一个和鹤澹有关的人类。那就将错就错吧,她想,先进去再说。

仆人打开了一扇偏门,领着白茯苓走进去。他直接绕开了汤家的主人们所住的院落,带她来到伙房,然后对她说:“等在这里。”

白茯苓不明所以,乖乖地站在门外,鼻子里闻着从伙房里传出来的食物的香气。倒还真的比小酒馆里呛人的油烟味儿好得多,她不甘心地想着,有钱人和没钱人,贵族和贱民,毕竟不一样,连厨房的气味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