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想要我利用翔瑞鸾驿的运输线,把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天启城,让他们施加外交压力?”风天逸问。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洛夜行说,“而且,单纯寻求上层的帮助其实没太大用处,现在羽族在九州独大,人类皇朝不会愿意轻易去招惹羽人,很可能会装聋作哑牺牲掉我的朋友。”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风天逸说,“你不仅仅是需要立即把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回天启城,更重要的在于,你需要利用翔瑞鸾驿的人力,把“羽人准备冤杀一个人类”的新闻广泛地传播开,激起人类百姓对羽族的愤恨。那样的话,在民怨沸腾之下,即便再不情愿,皇室也不得不出面交涉了,而羽皇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就和人类撕破脸开战。”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洛夜行说,“我知道这事儿牵连很大,所以也就算是碰碰运气试试看。”

风天逸轻轻摇头:“不,你才不是碰运气和试试看。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要求,你或许连杀了我的心都有。”

洛夜行耸耸肩,没有否认:“所以就看你怎么说了。”

风天逸微微一笑:“我怎么说?当然是好说了。”

话音刚落,他微微一抬手,一股劲风从衣袖里射出,直直射向洛夜行的面门。当的一声,这样东西被洛夜行及时凝出的冰盾挡住了,随即落在地上。

那是一枚短小的金属袖箭。

洛夜行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右手一挥,几枚尖锐的冰锥瞬间凝出,像箭一样刺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风天逸。但风天逸动作奇快,咔擦几声后,冰锥钉在了椅子上,入木三分,他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了。

洛夜行微微一怔,旋即感到背后有一丝森冷的感觉直逼上来。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合身前扑,躲开了这凶险的一击,然后甚至来不及站起身来,就以狼狈的姿态在地上翻了个身,这才看清楚,风天逸刚才用来袭击他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锋锐短剑。风天逸的穿着打扮看起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富商,却不料浑身上下都藏满了危险的武器。

双方相隔数尺,彼此僵持着,谁都没有轻易发动下一轮攻势,似乎是刚才那电光石火的几次瞬间交锋后,两人发现他们的实力接近,谁都不能很轻松地击败对方。风天逸依然右手握着短剑,左手缩在袖子里,随时准备射出袖箭。而洛夜行浑身升腾着淡淡的白雾,那是他决定全部使用他最擅长的岁正系冰雪秘术与对手抗衡。

“看来,我们俩如果真打起来的话,一时半刻很难分出胜负吧?”风天逸忽然说。

洛夜行点点头:“确实很难。”

“行,那也差不多了吧,其实我原本是想打倒你的……”风天逸摇摇头,“我这就交代手下按你说的去办。”

洛夜行很是意外:“你并没有输给我,为什么会答应帮我?”

“其实你提的这个主意我非常感兴趣,”风天逸说,“正好最近被关在家里关得很难受,心里有些火想要发泄出来。如果能就此给羽皇捣捣乱,让他也像我一样好好头疼一阵子,我只怕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有一点,我从来不喜欢在别人的胁迫下做事。即便我答应了你,那也必须是在平等的前提下,所以我一定要先和你干一架,告诉你,我虽然答应了你的要求,却绝不是因为害怕你。”

“你们有钱人的思维就是奇怪。”洛夜行挤挤眼睛,“我可没你那么强烈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深表感谢。”

他真的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风天逸不再多说,推门走出账房,不久之后,他重新走了回来。

“天空城分号虽然好长时间不开张了,但我的手下一直没有停止喂养信鸽。”风天逸说,“我已经放出了信鸽,上面有我的私人印章,每一处驿站的人都会严格遵行我的要求,一站接一站地用信鸽把消息传递到天启城。不出意外的话,两天之内就可以把命令带到天启,比派人骑马快得多。”

“多谢。”洛夜行拱手说。

“不过么,闲来无事,我倒也有些好奇。”风天逸说。“被关押的这位捕头,是个姑娘吧?你为什么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呢?”

洛夜行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我自然可以告诉你。不过那样的故事,未必有意思。”

“有没有意思听完才会知道。”风天逸说。

洛夜行点点头:“好吧。”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天空城都还没有完全建成呢,”洛夜行说,“我在九州各地四处游荡,有时候打短工赚点儿钱,有时候就干脆……”

他打了个手势,风天逸一笑:“没本钱的买卖?你不会还打劫过翔瑞鸾驿吧?”

“打劫倒不至于,我通常都是玩一点小骗术,无伤大雅,”洛夜行说,“那一年我来到了天启城。天启是帝王之都,城里有很多贵族高官,这些人表面看起来风风光光颇有威仪,其实最好骗。”

“没错,权势和地位只能带来更多的贪婪,一旦贪婪就容易上钩。”风天逸表示赞同。

“总而言之,那时候我假扮成宛州商会在宁州的分会长,和一个天启城的大理寺少卿勾搭上了。但他是个十分警惕的人,和其他的高层笨蛋不大一样,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提前溜号了。不过,在和他接触的过程中,我也无意间偷窥到了他的一次受贿,贿赂他的人是个羽人。”

“我知道你在说谁了,”风天逸说,“是大理寺少卿收受羽族富商贿赂、打算用顶包的方法放跑被抓获的羽族杀人犯的那起案子吧?”

“就是那一起,”风天逸点点头,“那家伙是富商之子,但性情扭曲残暴,先是在宁州因为一点小龃龉杀害了一家三口的平民,逃到中州后又抢劫杀人,终于被人类捕快抓住。抓他的就是我的朋友,那个名叫简帆的捕头,当时还只是个普通捕快。”

“由于案犯在宁州和中州都犯有重罪,所以羽族也有虎翼司的一名副主事前来协助调查,那个人名叫雪严君。他们也注意到了案犯的家人来到了中州,猜测对方可能会采取一些帮他脱罪的策略,却又猜不到对方会用什么手法。我碰巧目睹了受贿的过程,想着没在这厮手上骗到钱心情不愉快,就随手帮了他们一下,权当是出气,于是就那么认识了。”

“你不像是会临时起意帮助别人的大善人,多半是见色起意吧?”风天逸说。

洛夜行耸耸肩:“我不否认。老雪和简帆的确是两个能干人,他们先是不动声色地任由那位大理寺少卿安排了掉包,然后暗中追踪,在真凶离开天启城之前抓获了他,一时间全城轰动。”

“然后简帆也因此看上你了?”

“看上我了?不,恰恰相反,她打算抓我,”洛夜行苦笑一声,“因为她认出了我就是她想要抓的那个骗子。不过最后,她还是手下留情放我离开了,但是逼着我答应以后再也不许回中州行骗。”

“倒是个有个性的姑娘。”风天逸点点头。“一般而言,这种性情的姑娘,即便你这次救了她,她应该也不会就因此决定和你在一块儿。”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洛夜行说,“我原本就不会抱这种希望。但我喜欢她,就要做到我能做的一切。”

风天逸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他走回到太师椅前,想要坐下,却发现上面还钉着先前洛夜行发射的冰锥,融化的冰水已经把椅子弄湿了。

他只能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真羡慕你,可以为了心爱的人做到一切。”

“你做不到吗?”

“我很想,但却做不到。”人类的信使来到了天空城。从消息在天启城炸开,到人类的信使抵达,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堪称神速。尽管这还不是正经的使节,但人类皇帝的亲笔信函也已经足够重要了。

如同洛夜行和风天逸所预测的,翔瑞鸾驿的伙计们把消息在天启城散播开之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们本来就为了数年前那场惨痛的战争而深恨羽族,现在算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这些人其实压根不关心简帆的死活,对于许多人而言,捕快这个职业天生惹人厌,要是在天启城里死个百八十个,他们搞不好还要放鞭炮庆祝庆祝。

但是死在该死的扁毛羽人手里就不同了,被拿来背黑锅更是不可饶恕。新闻传开的当天,就有许多天启居民来到皇宫外情愿,其后附近市镇的人们也陆续赶到。皇帝刚开始还试图出动羽林天军驱散人群,但很快,他明智地意识到这股沸腾的民怨是压根镇压不下去的。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民心而动。尽管现在羽族强势,并不是招惹对方的好时候,然而,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所以他很快派出信使,迅速跨海赶往宁州。

谁也不知道这封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对于人类皇帝而言,给羽皇写信也足够头疼的。作为战败国和弱势的一方,语气太强硬了似乎会显得色厉内荏;但是语气过于谦卑吧,恐怕又更会落下话柄,也起不到想要的效果。此中种种权衡斟酌之处,足够难倒一堆大学士了。

但不管怎么说,收到信后,羽皇确实没有对简帆行刑,当然也没有放她。据小道消息,她将会一直被关押着,直到人类的正式使节抵达为止。而到了那个时候,可以预期的结果就是经过磋商之后,简帆被无罪释放。至于羽皇会不会另外找出点儿别的什么替罪羊,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在这一段时间里,先前被红色妖虫咬伤昏迷的人,果然陆陆续续产生了变异,好在虎翼司和防务司早已有所戒备,没有酿成大祸。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谁也没能幸免。

有些富贵人家重金请来秘术师,试图把伤者冰冻起来,等待日后寻找救治的机会。但冰冻对这些伤者也并不管用,即便是在冰块中,他们一样产生了变异,并且破冰而出。所以在妖虫面前,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享受着平等的待遇。

天空城里人心惶惶。一些有钱人索性选择了离城暂避,但更多的贵族还是留了下来,因为羽皇并没有走。

“只要天空城还在,我就在。”羽皇斩钉截铁地说。

羽皇不走,贵族高官们也不便离去,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留在城里。有趣的是,许多高官都放弃了东陆风格的宅院,重新搬进了树屋里居住,大概是因为离地面越远越能给他们带来“我离妖虫远了一些”的心理安慰。

但妖虫反而不再出现了。在给天空城制造了巨大的麻烦、混乱、痛苦、甚至引起了种族之间的纠纷之后,它们暂时消失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在城内出现。尽管不再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人们的心弦仍然绷得紧紧。它越是蛰伏不出,人们就越发紧张,越发担忧,越发疑神疑鬼不可终日。

对于幕后黑手的猜测也成为了全民性的行为,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猜度,还有人口沫四溅信誓旦旦说自己知道真相知道内幕,直到被虎翼司带回去问话才老实了。人们越是猜得热闹,虎翼司就越是脸上无光。

而“妖虫是城务司散播出来让虎翼司丢脸的”的流言也不胫而走,让两司的人都格外恼火。不过处于这样的压力下,双方表面上也不好再搞些约斗争吵的勾当,只能暗中用劲。

天空城里暗流涌动。

“我不喜欢说太多谢谢,”洛夜行对风天逸说,“我虽然是个懒鬼,但如果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竭尽所能。”

“啊,你先欠着吧,等我想到什么事的时候再差遣你。”风天逸摆了摆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两人这时候已经离开了商铺,来到一座表面上和风天逸没有丝毫关系的住宅,但那实际上也是风天逸的产业。这个心思缜密的富商在每一座重要的城市都做了狡兔三窟的布置,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是还在担心你的杀人嫌疑吗?”洛夜行问。

“那件事的确很烦,不过,还有更要命的。”风天逸说。

“翔瑞鸾驿的生意?”

“我的钱再过一千年也花不完,耽搁几天生意有什么关系?”风天逸半闭着双眼,“你说你一向是个懒人,但为了所爱的女人,却可以突然变得很勤快。”

“啊,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洛夜行说,“我听人讲起过,是为了那位姓白的人类小姐吧?她怎么了?”

“失踪了,已经有十来天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风天逸说,“这么算起来,大概正好就是你把我从家里弄出来的那一天。”

“那我去帮你把她找回来吧,”洛夜行说,“正好就算是还你的人情了。”

“我都找不到的人,你能行?”风天逸看了他一眼。

洛夜行一笑:“你们富人有富人的手段,我们穷人也有穷人的路数。有些事情,有钱人的手段未必比穷鬼的路数好使。”

“如果有可能的话,帮我多找一个人。”风天逸把白茯苓和马旗的相貌都向洛夜行形容了一下。“他们俩几乎是同时失踪的,如果是被人绑架,也许是同样的敌人下的手。”

把事情交代给老董之后,洛夜行再次潜入了虎翼司。这一次简帆的看守比之前松多了,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演变成了外交纠纷,羽皇也知道简帆不会逃走了。

简帆依然还是老样子,好像不管处境是好是坏,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看了看洛夜行,轻声问:“是你干的吧?”

“什么是我干的?”洛夜行问。

简帆笑了笑:“别在我面前装了。也亏你想得出来,把这么一件小事搅和成了国家争端……不过倒的确是你的办事风格。”

洛夜行也笑了起来:“国家争端什么的,反正和我没关系。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了。抱歉。”

“你救了我的命,为什么要说抱歉?”简帆有些奇怪。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洛夜行说,“在你的心目中,国家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你或许宁可自己被羽皇关起来甚至于杀头,也不愿意造成外交上的动荡,更何况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高层层面的事情了,它还激起了民怨。也许就因为这样的民怨,会发生一些人族和羽族之间的民间械斗,甚至更糟糕。以你的性子,绝不愿意见到这些发生。”

“原来你也想到了……”简帆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包含着很复杂的情绪。

“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当然想到了这一切,也许想的比你还清楚,”洛夜行说,“但我就是这样做事鲁莽的人,一不小心还是那么办了。我知道会让你生气,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和我见面,我还是不能看着你死。”

他顿了顿,接着说:“总之,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再见。”

他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简帆咬了咬嘴唇,忽然开口:“等一等!”

洛夜行停住脚步,扭过头来:“怎么了?”

“我的确很生气,”简帆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你却偏偏为了我把这一切搅得乱七糟。但是,我也很高兴。”

“高兴?”洛夜行微微吃惊。

“我不是木头做的,有一个男人为了我这么拼命,我不可能不高兴,”简帆的声音带有一种独特的温柔,却也有几分凄然,“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一直都不敢见你吗?”

“我觉得大概是你不愿意见我,因为你对我……和我对你,并不相同。”洛夜行苦笑一声。

简帆摇摇头:“你错了,我只不过是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情。”

“怕什么?”

“怕有一天我会不得不亲手抓你。”简帆说,“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缩身在小赌坊里,做出一副懒散模样,都是为了我。但那不是你的本性。在九州各地游荡骗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你。我当然不会愿意看到你做出任何违反律法的事情,但是同样的,我也不想见到你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