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你们打听到的情况,当初想要买那块地的人,是一个叫‘滕胖子’的商人?”萧轻盈插嘴说,“那是个什么人?你们两一个一直住在天空城,一个把生意做遍了九州,应该知道这个人吧。”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风天逸说,“和他没有过任何生意往来。”

“这个人我也完全不熟,”洛夜行回答,“他很少露面,一般的平民阶层也很难和他发生什么交集。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做些什么生意,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真名叫滕征。”

“滕征?”萧轻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这个名字我好像刚刚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在风穆的日志上,”汤崧一拍脑袋,“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

“奇怪,他那种比你还呆的书呆子,怎么会认识滕征?”萧轻盈看了看汤崧,左右食指一齐竖起,好像是在比较。

汤崧像一条受了伤的小狗低垂下头:“我大致还记得点儿内容,那个滕征好像只是给风家的一些重要人物送礼打点。风穆比较呆,偶尔碰上这样的事情,就记入了日志。而我一向知道在贵族之家里,有人上门送礼这种事实在是太平凡不过了,几乎每天都会有,所以压根没有留意。”

“但是现在我们就需要留意了,”洛夜行看上去就像睡醒了,“这个滕征买下了王国麟的房子,也许是偶然,也许是蓄意。但从风老板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我也只是极偶然才有所耳闻来看,此人的行事一定十分谨慎。要抓住他的把柄,恐怕很难。”

“你怎么了?”风天逸忽然发问,发问的对象时白茯苓。白茯苓正趴在桌上咬着嘴唇,眉头紧紧皱着,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我在想一些事情,”白茯苓说,“我觉得滕征就是杀王国麟的凶手。而且,他是直接的凶手。”

“直接的凶手?”萧轻盈不明白,“难道还有什么间接的凶手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洛夜行说,“在你父亲介入调查之前,人们都认为,是那个人类老驯兽师把王国麟推进了铁笼子里让他被狰吃掉。所以,狰算是直接的凶手,而老驯兽师是间接的凶手。但是白小姐的意思是说,王国麟是直接被滕征杀死的,所以,当时被狰吃掉的,只是王国麟已经死去的尸体。”

众人都有些没有想到。风天逸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那么,照你的说法,他既然已经杀死了王国麟,为什么还要把王国麟关进狰的笼子?为了毁尸灭迹?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吧。滕征行事非常隐秘,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更是很难将他和王国麟联系起来。”

“最重要的在于,没有那个时间。”萧轻盈说,“杀手杀人的时候,首要讲究的是稳妥不出错,其次就是追求速度。当时兽笼附近有很多斗兽场的人,如果有人想要潜入刺杀王国麟,行踪随时可能暴露,所以,一击而中、迅速撤退才是稳妥的方案。”

“利用狰来毁尸灭迹也毫无意义。”洛夜行说,“首先,狰不可能把一个人吃得那么干净,总会留下些什么;其次,如果不是很熟悉狰的习性的人,谁敢冒冒失失地打开关狰的笼子?说不定狰根本不理会尸体,而直接扑向那个杀手呢?那不就弄巧成拙了么?”

白茯苓摇摇头:“不,我没有说是杀手把他塞进去的。”

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愣。萧轻盈搔搔头皮:“不是凶手,难道还会是王国麟自己失心疯了不成?”

“我觉得,就是王国麟自己把自己关进狰的笼子里的,不过,不是失心疯,而是他临死之前的灵光一现。”白茯苓回答。

“临死之前的灵光一现?真是越说我越糊涂了,”萧轻盈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些人一直都在骂我笨蛋,”白茯苓瞥了一眼风天逸,“其实我也知道,比起头脑的灵活程度,我确实比很多人都要脑子慢一点。不过,正因为如此,当你们在分析着很多深层的东西的时候,我却会去注意一些表浅的事物。”

“表浅的事物?你的意思是?”汤崧忙问。

“掉落在兽笼旁边的钥匙,是王国麟的,所以我就先做了假设:是王国麟自己把自己锁进去喂狰的。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白茯苓说,“刚才我就是在想,如果我是王国麟,如果我突然被滕征袭击了,生命垂危,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萧轻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那就只能等死了啊。”

“如果是我,会想办法在地上写下凶手的名字,”洛夜行说,“我死了也就死了,但不能让凶手白白干掉我,总要给他找点儿麻烦。”

“没错,我也会这么想,”白茯苓点点头,“可是问题来了,我从来没有念过书,压根就不识字,没有办法写字,那要怎么才能告诉别人杀我的是滕征呢?”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风天逸问。他很难得地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嘲讽,相反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好像是忽然发现了白茯苓身上令他意想不到的光彩。

“我马上就要死了,又不识字,想着就这么放任滕征逍遥法外,真是不甘心啊,”白茯苓说,“就在这时候,我的眼睛忽然看到了身边关着狰的那个笼子。于是我忽然想到了,滕征的名字,不也是‘狰’吗?”

萧轻盈猛一拍巴掌:“是这么回事!妹子,你他妈的简直是个天才!”

汤崧像鸡啄米一样点头:“太厉害了!你这么一分析,实在是合情合理!王国麟根本不识字,分不清‘征’和‘狰’这两个字的区别,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看来,我们需要去找滕征聊聊了。”风天逸说。

“我这算是你所说的‘笨者千虑,偶有一得’吗?”白茯苓问他。

“不,你从来都不笨。”风天逸忽然温和地说。

白茯苓的脸有些红。滕征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依然是白茯苓留守在家里,其余四人出去奔走。汤崧先去找他虎翼司和城务司的熟人打听了一圈,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滕征的存在,更不必提他的踪迹住所了。

“也就是说,这个人平时从来不和官家的人有所往来,”汤崧一脸的郁闷,“他可能是那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抛头露面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王国麟的豪宅价值太高,非要亲自面谈不可,或许高夫人都见不到他。而且,他选择到王国麟家里谈,也是为了不让猎风馆的任何成员知道他。”

“那该怎么找他?”萧轻盈有些茫然。

“只能依靠风老板那些商场上的朋友了,”汤崧说,“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曾经和滕征有过交易。”

“那我们做什么呢?”

“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以去试试运气。”汤崧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在我父亲死前的一段日子里,我曾经听到过他和别人争吵?我曾经怀疑那些争吵里可能有文章,想要去父亲的书房里看看,但是……”

“家里人不让你去看?”萧轻盈问。

“我是父亲最没用的儿子啊,多半也是同辈中最没用的之一,”汤崧耸耸肩,“书房被上了锁,钥匙在我的大哥手里。不过嘛,我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我身边有一位天才,她或许可以不用钥匙也打开那把锁。”

“‘或许’两个字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萧轻盈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怎么会变成天才了?”

“就在前两天,你指出妖虫的目的并不是风帆本身的时候,”汤崧说,“我的知识都是关在房门里看书琢磨出来的,而你的知识却来自于真实的人生历练,来自于血淋淋的现实。我觉得,我过去……有些……”

“觉得我就是个头脑简单的打手,只应该跟在你聪明的脑子旁边卖苦力,是么?”萧轻盈揶揄地说。

汤崧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不,没有这意思,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萧轻盈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行啦行啦,我又没怪你什么。我们做杀手的,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咱们快走吧。”

她走出两步,却发现汤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由得很是奇怪:“你怎么了?”

“萧小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汤崧磕磕巴巴地说,看上去十分紧张。

“啊?问题?问呗。”萧轻盈说,“还有,咱们认识那么久啦,别老是小姐小姐的了,再说我是穷人家出身,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大小姐。叫我名字就好了。”

“好吧,轻……轻盈,”汤崧看上去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如果我们能顺利地解决掉这件事情,把幕后元凶揪出来。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还能干什么?”萧轻盈很奇怪,“当然是继续回到血羽会做我的事情啊。”

“杀手?”汤崧追问道。

“废话,难不成当厨子?”萧轻盈说,“我唯一擅长往食物里放的东西就是毒药。”

“我是觉得,你也许可以不做杀手。”汤崧嗫嚅着,“你还年轻,也许可以试着过一个年轻女孩子应该有的生活。”

“什么叫‘一个年轻女孩子应该有的生活’?”萧轻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冷,“是你从书上看来的,还是你在你们汤家的深宅大院里见到的?”

汤崧一时语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萧轻盈走到汤崧跟前,和他四目相对,几乎呼吸相闻。汤崧有些窘,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萧轻盈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不让他退开。

“告诉我,你这辈子去过哪些地方?”萧轻盈紧盯着汤崧的眼睛。

“我……去过一次厌火,去过一次宁南,去过一次雁都。当然还有从小一直在齐格林长大。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家里,不管是以前在旧齐格林还是现在在天空城。”汤崧说。

“所以你有没有经历过穷人的生活、尤其是羽族穷人的生活?”萧轻盈说,“你真的亲历过?真的体会过吗?”

汤崧摇摇头:“我没有。当然我在不同的城市、在道路上都见到过穷人,但我没有过过他们的生活。”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萧轻盈说,“对于一个羽族的穷人、羽族的贱民来说,他的命运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被注定了。他无法拥有自己的森林和自己的土地,因为宁州所有的土地全部分封给了贵族们。他辛辛苦苦一辈子劳作,大部分所得都上缴给了贵族,以及交给了官府的税收,自己却所剩无几,只不过可以勉强糊口甚至连糊口都难。”

汤崧默然,萧轻盈接着说:“对于你这样的饱学之士,你当然会想:读书啊。读了书,有了知识,前景就广阔了。退可以到虎翼司城务司之类的好地方当个文吏,起码吃饭有保证;进可以考科举当官,一步一步往上爬,没准几十年后就是下一个汤擎汤大人呢。”

“不是……不是这样么?”汤崧嗫嚅着。

“理论上似乎的确是这样,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首先,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从小就帮家里干活,一家人的饭就会不够吃,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时间去念书,到头来会写自己的名字、能算清每年该交多少租子多少税就不错了。其次,科举这种东西,虽然我们跟着人类学了,但学的只是个表象,骨子里,各地主持文考的官员还是会优先选拔贵族出身的考生,贱民想要和他们争,几乎不可能。”

“你知道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那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你也出身贫寒。可你怎么会知道科考这种事呢?我记得你说过你对这些毫不关心、连羽皇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汤崧问。

“我的确对这些没兴趣,但是我杀过这样的官员啊。”萧轻盈说。

汤崧浑身一震,萧轻盈微微一笑:“就在去年,有一个主持杜林城区域科考的考官,因为受贿舞弊做得太过分,导致了三名绝望的贫民考生公开自尽,你还记得这事儿吗?”

“我听说过,”汤崧忧郁地说,“这是国家的奇耻大辱。”

“你所想到的是国家的耻辱,别人想到的,却是不想被他牵连以至于影响自己的仕途。”萧轻盈说,“所以血羽会接受了某个高官的委托,炮制了他的假认罪书,然后我出马,杀了他,伪装成他畏罪自杀的样子。”

“你……你怎么能这样做……”汤崧很是震惊。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萧轻盈反问,“我接受一个活之前还先要去分清楚所谓‘善’‘恶’,‘正义’与‘非正义’?我也要像你那样胸怀着熊熊燃烧的正义感,只做‘对’的事情,不做‘错’的?那我要怎么活下去?”

汤崧再次沉默,过了好久才说:“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正义’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难界定的。”

“那我们就换个词,不谈正义,”萧轻盈说,“律法、道德、准则……随便什么玩意儿,总之是你心中所想要遵守的准绳,对吗?”

汤崧没有回答。

“但是你心里持守的那些准绳,对我而言连狗屁都算不上。你这辈子最大的难题无非就是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真正的’贵族,所以会被自家人取笑,认为你有一个失败的人生。然而即便是在这个失败的人生里,你还是可以悠闲自得地每天躲在房间里读书、做你喜欢的手工活,偶尔向别人展示一下你有这非同于一般书呆子的过人智慧。你不愁吃不愁穿,每月领取家族发给的月例钱,也许一个月就足够一个穷人家庭挣好几年。再过上几年,你的家族会为你安排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你会娶一个贵族小姐为妻。你未必喜欢她,她也未必喜欢你,但是无所谓,你们成亲生子,继续延续汤氏的高贵血脉,那才是最重要的。”

萧轻盈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汤崧愣愣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萧轻盈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一丝哀伤:“而穷人呢?只能继续和穷人成亲,继续生下带着低贱血统的平民甚至于无翼民。要是有谁不小心爱上了贵族家的人,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会被驱逐滚蛋,独自一个人……”

她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汤崧,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人就像是两尊雕像,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沉寂着。过了许久,萧轻盈才轻声说:“走吧,去你家,找找你父亲有没有留下什么。”

汤崧“嗯”了一声,当先走在前头,萧轻盈跟在他身后。走出没几步,汤崧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住脚步,要不是萧轻盈反应够快,差点鼻子就要撞上汤崧的后背。她正想发火,汤崧却抢先开口了。

“这一切,在我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大声说。

“什么不可能发生?”萧轻盈没回过神来。

“我不会去娶一个我不认识的贵族女子,”汤崧回过身来,凝视着萧轻盈的脸,“我只娶我喜欢的人,而且不管她出身高贵还是贫贱,不管她是大小姐还是杀手。如果有谁要拦在我面前,无论是谁,我都会跨过他。”

这家伙头一次这么正面盯着我,萧轻盈想,而且居然没有脸红,今天太阳真是从南边出来了。不知怎么的,她居然也头一次感到心里有点慌,然后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愉快。

“你到底还是个读书人……”萧轻盈叹了口气,“什么叫‘我都会跨过他’?要是换了我,谁敢拦我,应该是干掉他才对。”

此刻的汤府很安静,只能偶尔看见仆人们快步而静默地穿行于院落之间。丧事已经结束,生活终究要回到正轨,汤姓的精英们继续上工,少年们也都严格接受着各种课程。唯一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大概就只剩汤崧少爷了。

“只有你一个人那么闲,你果然是家族之耻……”萧轻盈一面开锁一面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