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真理已经不必你来重复了。”汤崧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把风,不过这份谨慎似乎是多余的。果然如萧轻盈所说,只有他那么闲,现在院子里想要找个人来打扰他也不容易。

萧轻盈很快用一根铁丝打开了那把看似沉重的大锁,两人赶紧溜进汤擎的书房,再把门关上。

“这里的摆设……还是和父亲死前一样,基本没怎么动过。”汤崧的语调有些伤感,“可惜这些书,他再也没法回来读了。”

萧轻盈左右打量着:“汤大人看来很喜欢读书,家里的书比我父亲还多多了。”

“雪大人管查案,更多靠的是现场的经验;但我父亲主要管人,需要动的脑子更……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行啦,我知道你经常脑子不好使,”萧轻盈宽容地拍拍汤崧的脸颊,然后似乎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过于亲密,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咱们快找吧。”

汤崧不敢多说,埋头开始在书桌上翻找,偷空悄悄地摸了一下刚刚被萧轻盈拍过的脸。略有点发烫。

和雪严君不同,汤擎并没有记录日志的习惯,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书桌上堆放的,基本都是一些普通的来往信函,有的是日常事务的公文,有的是远方朋友的来信。汤崧一一取出查看,都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重要信息。汤擎果然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似乎对谁都尽量行方便,所以不管是公函还是私信,最多的内容就是对他表示感谢。

“越看这些信,越让人感觉到,我父亲这样的大好人,会有谁非杀他不可呢?”汤崧苦笑着。

萧轻盈则一本一本地翻看着书柜里的书籍。她原本也就算是粗通文字,翻看汤擎那些佶屈聱牙的书籍,着实头疼。但她权当是在血羽会接受艰苦的训练,咬牙坚持着。不过从这些书里好像也看不出点儿什么名堂。汤擎似乎是个爱书之人,极少在书页里批注,所以那些书虽然都很旧了,保存得还挺不错,每一页纸张都干净整洁,折皱都几乎没有。

当翻开一本《简子说辑要》时,书里忽然掉出了一个信封。萧轻盈连忙把信封捡起来,发现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写。

汤崧也凑了过来,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他展开信纸,眼神里有些疑惑。

“这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字都没有。”汤崧举起这张信纸,迎着透进窗户的阳光仔细审视着,“真是奇怪,为什么父亲会把一封什么都没有的信藏在那本书里呢?”

“那不是白纸!”萧轻盈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快扔了!”

但是已经晚了。经常被萧轻盈取笑弱得像面条的汤崧,此刻真的就像一根面条一样软到了地上,动也不动。萧轻盈自己也感觉到了一阵阵头晕眼花,几乎要栽倒。她明白,自己和汤崧都已经中毒了。

不过她毕竟常年和毒物打交道,自身也有一些抗毒的能力,虽然中了毒,并没有像汤崧那样完全失去知觉。但她还是顺势也倒在了地上,假装昏迷。

书房的门再次被打开,萧轻盈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个人关上门,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们,当此人走到她的身边时,萧轻盈拼尽全部的残余力气,猛然一跃而起,一掌劈向对方的头顶。在中毒的情况下,她只能一出手就是杀招,争取能一击毙命,以免后患无穷。

但毕竟是中了毒,力量和速度都大打折扣,更重要的在于——对方的武功似乎是她在没中毒的时候也无法轻易制服的。来人以闪电般的速度挥掌挡住她这一击,然后胳膊肘顺势发力,一下子顶在萧轻盈的咽喉上。萧轻盈眼前一黑,只觉得咽喉处已经吸不进空气了,一头栽倒在地上。对方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她的背上,萧轻盈浑身乏力,已经不可能再挣扎着起身了。

“三弟可真是太没出息了,”来人用一种冷酷而高高在上的语调说,“成天和一个贱民厮混在一起也就罢了,明明知道这是个血羽会的杀手,还不知自爱,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

“三弟?”萧轻盈虽然脑子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挺清楚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你是汤崧的虎翼司大哥还是城务司二哥?啊对了,我记得他说过,他的大哥武艺高强,而且尤其喜欢讽刺他,还不许他和平民往来,想来你就是他大哥了。你叫什么来着?汤文钦?”

“是啊,三弟惹出来的祸,只有大哥才能收拾。”对方一声冷笑,“可不能让人以为汤家无人。”

萧轻盈想要说些什么,但舌头就像是坠了铅块一样,实在发不出声了。她努力对抗着眼前仿佛正在无限扩大的黑暗,竭力让自己不昏过去。

就算是要死,老娘也得看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死的,萧轻盈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风天逸探寻商业伙伴的过程进行得小心翼翼。尽管他找的都是他绝对信任的人,却仍然要防着对方可能会把他供出去。所以基本都是他指明地方,然后由洛夜行冒充虎翼司进去打探。好在经商的人通常都会尽量配合虎翼司,以免引来麻烦,因此洛夜行倒也没遇到什么阻碍——至少没有人戳穿他所使用的雪严君的腰牌是过时的。

当然,也没有什么收获。

“我现在真的怀疑这个人到底存在不存在,”洛夜行说,“问到第七个人了,居然就完全没人听说过这个滕征滕胖子的存在。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风流俊俏的高夫人,和那个姓风的书呆子无意中的一次目睹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他。”

“你不是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吗?”风天逸说,“那一次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提到他的?”

“那是一个到我的赌坊里赌钱的潦倒汉子,说他过去的雇主刚刚卖掉了过去的生意,害得他失业了,他从宁南城就开始跟着那位老板,已经做了十来年了。”洛夜行说,“他那时候说,那门生意是卖给了一个叫滕征的死胖子。”

“如果是某样生意的话,留下过去的雇员也无不妥啊,为什么会解雇呢?”风天逸若有所思,“解雇已经干了十余年的成熟雇工就更少见了,那样有经验的老员工在哪里都是抢手货啊。除非是……”

“除非什么?”洛夜行问。

“除非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接着做这门生意。”风天逸说,“也许,他拿下别人的整个生意,只是需要那一块地而已。你还记得赌坊那家伙是什么行业的吗?”

“抱歉,每天来到赌坊里的人太多了,我一般不太去研究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洛夜行叹了口气,“我对赚钱并不是很上心。后来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大概早就离开天空城了。”

“我倒是可以回去让手下人查一查,那一段时间有什么宁南城来的商号在天空城突然易主,”风天逸说,“这些并不难查到。然后,我们可以去参观一下,那个当年的商号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也许就可以猜测一下滕胖子偷偷摸摸到处拿地的目的。”

“倒不必那么麻烦,”洛夜行眼前忽然一亮,“咱们去看看那座曾经属于王国麟的豪宅就行了。”

王国麟的院子还在。不过,和高夫人描述中富丽堂皇的豪宅,似乎已经相去甚远了。

整座院子的外墙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内部已经被完全分割成了三个部分,由新增的高墙隔开,住进了两家小贵族家庭,还有一部分被改建成了仓库。高夫人告诉两人,王国麟曾经在院落里修建了一些宛州风格的园林、假山,但现在那些园林景观都被铲平,新修了一些毫无特色可言的住家房屋。

小贵族家里也没有余粮,养不起那些耗钱而又不实用的园林,洛夜行想。

依旧冒充虎翼司的洛夜行,分别走访了这两家小贵族和仓库的看守者,并没有太特别的收获。在向两家贵族出售房屋的过程中,滕胖子虽然露面了,但却完全没有透露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细节。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谈好了生意,收钱交房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不过他开的价格确实非常公道,”其中一户云姓的小贵族说,“天空城的地价很贵,但他的价格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一些。能够买下那么大的院子——尽管只是原来的一半大小——我也觉得很好了。”

这当中果然有问题,洛夜行想,高夫人在提到滕征收购这座宅院时,也提到了价格很好。从来没听说过故意高价买再低价卖的情况,除非这个人是疯子。但滕征显然并不是疯子,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做这种完全不合情理的亏本生意呢?

他走出宅院后,把打听到的一切告诉了风天逸。风天逸眉头微皱:“这当然不可能,做生意是为了赚钱而不是送钱。滕征一定做了些其他的不为人知的小动作。你曾经在人类的地盘当过骗子,能猜到滕征用了什么样的骗术吗?”

“我有点模模糊糊的猜想,但单是看到这一处房子,并不能确定。可能真的需要麻烦你联络你的手下,只要找到第二处被滕征购买的房产,我就有把握了。”

风天逸给手下留下信息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人只能先回到避难所。整个院子已经被白茯苓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人进门时,厨房里正传出鱼汤的香气。鱼类是羽族贵族所能接受的为数不多的肉食之一。

“这个姑娘挺不错的啊,”洛夜行吸溜了一下鼻子,“我平时最烦的事情就是做饭,可是不做饭吃又得饿死。”

“等到这家伙不管你有没有在床上睡觉就闯进你的房间替你收拾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风天逸提高了声音说。

“你说话声音可以再大一点吗?”厨房里传出白茯苓愤怒的喊叫。

不久之后,白茯苓做好了一桌子菜,三人在桌边坐下,才发现汤崧和萧轻盈一直没有回来。

“看来汤少爷是带着萧小姐回家吃贵族饭菜去啦。”洛夜行说。

“不应该,萧小姐是个不大守规矩的人,汤兄却不是,”风天逸隐隐有些担忧,“既然约好了日落之前回来汇合,他就一定会回来的,除非出了什么意外。”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误了点儿时间?”白茯苓说,“再等等吧。”

然而,一直到了天完全变黑,汤崧和萧轻盈仍旧没有回来。

下雨了。

天空城下起雨来有着和地面上不一样的特殊光景。雨云和城市之间的距离更近,有若肌肤相亲,人们能感受到那飘渺而湿润的云雾从身畔轻轻擦过,把城里的一切都沾染上水汽。

而每到雨云降临天空城时,皇室的秘术师们就会忙碌起来,动用各种秘术将雷电引开,以免城市的建筑被雷电击中点燃,更加防止居民受伤。

“可惜今晚没有太多雷电,”风天逸坐在屋檐下看着密密麻麻落下的雨滴,“我有一次来天空城时,碰巧就遇上了雷雨的盛况。那些雷被秘术所牵引,就在天空中闪过,看上去就好像刚刚好在头顶上炸裂一样。”

“我倒是见得多了,”洛夜行说,“不过我对下雨是真没什么好感。每次下过雨之后,城里就会特别潮湿,湿气久久不散,我的腊肉老生霉——把它们弄进天空城可真不容易呢。”

白茯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愁容:“不知道他们俩出什么事了。萧姐姐身手那么好,不应该被人轻易拿住才对。”

“我们该走了。”风天逸忽然说。

“走?为什么?”白茯苓不明白。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他们多半已经落入敌人手里。”洛夜行说,“这里未必安全了,我们得另找去处。”

“但是,雨好像下大了。”白茯苓说。

雨的确下大了。刚才不过是一阵中雨,现在却有几分暴雨倾盆的味道,雨滴变得有如黄豆粒一般大小,头顶上的乌云开始汇聚,云层中隐隐有雷声轰鸣。

“不大对。”洛夜行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扬,一道弧形的冰盾凝结出来,正好遮挡在三人的头顶。冰盾刚刚凝出,乌云中骤然响起一声巨响,一道狼牙般的闪电从云中闪出,直劈向三人。哗啦一声脆响,冰盾瞬间化为无数碎块。

“散开!”风天逸一声暴喝,三人四散分开。白茯苓虽然不如两人反应那么快,但也已经明白过来,这道劈向三人头顶的闪电,并非自然星辰,而是秘术师驱使雷电的秘术。他们遭受到了秘术师的袭击。

又是几道闪电劈了下来,三人早有防备,及时躲开了,雷电打在地面的泥土上,一股焦臭的气息随即蔓延开。但秘术师一直躲在暗处,白茯苓一面躲闪着,一面左顾右盼,却怎么也判断不出对方藏身的方向。

更加让她焦急的是,风天逸的脚步显得有些慢,不知道是身体不适还是受了伤,躲闪时的脚步比她还慢。好几道雷电都差一点就打中他,使得他更加踉踉跄跄拖泥带水。

白茯苓很想去帮忙,但她自己的功夫并不如风天逸,本身自己躲闪也不容易,实在无暇分身。她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风天逸一次次惊险的勉强闪避。要命的是,那个始终躲在暗处的秘术师好像也注意到了风天逸的状况不佳,更加密集地向他发起攻击,看上去,他似乎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管不了了,白茯苓想,总不能让他活生生被劈成焦炭。她一边躲闪一边悄悄靠近院门,打算拼着冒冒险先冲出院门,然后伺机寻找秘术师,近身干掉他。

但她还没能够来到院门边,风天逸却忽然一跃而起。他以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敏捷跃到半空中,右臂一挥,几枚袖箭从袖子里激射而出,飞向院墙之外。墙外传来两声闷哼,听来有两个不同的人中招了,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电也暂时停止了。

这家伙原来是在装死,白茯苓精神一振。她已经猜到,先前风天逸故意做出的迟滞步态就是为了吸引秘术师们集中力量攻击他,以便更好地捕捉到附近精神力的变化,找到敌人的藏身之处。

当然,或许还有可能是不放心她,想要替她减轻一些压力,这一点白茯苓也隐隐想到了,不过不敢多想。她只是趁着秘术师受伤的当口,撞开院门冲了出去。

果然,门外站着两个人影,看得出来一个肩头有伤,一个手臂有伤,无疑是刚刚被风天逸击伤的两名秘术师。白茯苓二话不说,长短双剑一起出鞘,像一头见了羊的饿狼一样向着他们猛扑过去。

并不是所有秘术师都有洛夜行那样的身手,不少秘术师在精研秘术的同时,身体移动却并不很灵活。这两个人躲在暗处施放秘术,白茯苓猜测他们一定很害怕被武士近身,所以急忙抢攻。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两名秘术师刚刚被弩箭所伤,正有些慌乱,忽然发现她靠近后,匆忙间施放出几道闪电,完全没有准头。白茯苓不费什么力气就逼近到两人身畔。她右手的长剑挥出,横削第一名秘术师的脖子。对方慌慌张张地闪避开,动作十分狼狈。

但白茯苓的目标却并不是他。她右手的长剑只不过使了个虚招,真正的力道都在左手。趁着第一名秘术师的躲闪动作干扰了同伴的视线,她的左手握紧短剑,全力刺出,刺向第二名秘术师的腰际,对方猝不及防,被一剑刺个正着,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他的同伴顾不上救援他,转身就跑,但刚刚跑出没几步,脚下的雨水忽然间凝结成冰一样的镜面。他脚底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上,没等站起来,风天逸的短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是只有你们才会秘术。”洛夜行冷冷地说。先前令秘术师滑倒的水瞬间结成冰的小戏法,当然是他的杰作。

“你们是什么人?”白茯苓喝问那个被她刺伤的秘术师。这个秘术师被一剑刺进腰间,伤势不轻,伤口处不断流出鲜血,然后被雨水所冲淡。他看了白茯苓一眼,慢吞吞地说:“我说了,你可以放我走吗?”

白茯苓愣了愣:“放你走?那当然不行。不过,只要你招供出背后指使你的是谁,我们可以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秘术师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背后的那个人有多厉害。我只要吐露了半点他的消息,只怕还不如死在你们手里。”

“那么厉害?他到底是谁?”白茯苓问。

秘术师张了张口,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说不出话来。白茯苓好不焦躁,这时候,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还以为你这些天慢慢变聪明了,”风天逸开口说道,“不过这一场雨好像又把你浇笨了。”

“虽然我已经很习惯你说我笨,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白茯苓说。

“在这个家伙东拉西扯地和你说话,无非是想耽搁时间,好让他身上流出的血变出花样来。”风天逸指了指地面,“而你显然没有注意看清周围的状况。”

白茯苓慌忙低头,果然发现地面上的雨水颜色有异。按道理来说,那么大的雨,秘术师身上流出的血液应该早就被冲淡了才对,但此刻她的脚下以及周围一片的地面上,水的颜色是暗红色的,还冒着诡异的气泡。

还没等她明白过来,突然之间,脚底方圆数尺之间的雨水变得粘稠起来,迅速形成了胶状,从这一堆暗红色的“胶泥”中,滋生出数十根红色的细丝。这些细丝看起来脆弱不堪,实则十分坚韧,就像有生命一样地迅速生长延伸,一下子捆住了她的双腿。

白茯苓连忙用剑刃去割,但这些细丝十分古怪,能自动从被割断的地方重新生长,而且越长越长越长越多。很快的,她的双臂都无法挥动了,整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就好像人类爱吃的粽子。

但是洛夜行会秘术,应该不会惧怕手足被捆,风天逸的武功也比她高,不会轻易受制。想到这里,她急忙扭头,这一看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风天逸和洛夜行被捆得比她还结实。而且看上去,这两位像是没有做一丝一毫的抵抗,心甘情愿地被绑起来的。

“你们疯啦?”白茯苓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