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么久的话,昆吾还是转回了正事儿。

“打住,打住!现在我教你太凌阁的第一重心法,你且好好记着,切不可……”

“不可说给他人听嘛!那我是不是还得跪下来给你磕头?叫你一声师父?是不是还要敬茶?”

“不用!你这么闹心的徒弟,我是一点都不想要!你……要不你就唤我一声‘师兄’吧。”

“什么?”路小蝉睁大了眼睛,“我若是唤你‘师兄’,那不是和医圣离澈一个辈分了?这不大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吧!”

昆吾心想,总比你日日叫我“老骗子”要好多了。

“行,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路小蝉双手抱拳,低下头来朝昆吾鞠了一躬。

如果是普通人,哪里敢真的叫昆吾“师兄”啊,但是路小蝉不管这些虚礼。昆吾乐意怎样,那就怎样。

这一声“师兄”,让昆吾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良久说不出话来。

路小蝉保持着抱拳鞠躬的姿势,腰都快挺不住了,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昆吾说叫“师兄”就是嘴巴上说说。如果不是迫于舒无隙的威慑,恐怕昆吾什么都不想教他呢!

“要不……我喊你祖师爷?”路小蝉抬头问。

“不不不,‘师兄’这个称呼刚刚好。师父太老了!祖师爷都寂灭了!你这不是咒我么!”

昆吾立刻把路小蝉给扶了起来,顺带手指扣上了路小蝉的手腕,一股玄灵真气顺着路小蝉的血脉涌入,一个小周天,落入了路小蝉的丹海,“你果然是结丹了。”

“无隙哥哥教我的!”路小蝉仰着脑袋说。

昆吾摇了摇头笑了:“不是他教你的。而是他让自己的真气进入你的体内,将你四肢百骸散乱的灵气收敛起来,接着进入你的内腑,替你结丹。如果是寻常人,天分高的需要三五年,天分低一点的,只怕得几十年。”

“什么?结丹还能别人替我结?”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有丹元,他为你将其点亮。就好像已经熄灭的药炉,炉子再好,也得燃起来了才能炼丹。所以接下来,我引你至‘入势’之境即可。”

昆吾没有说,哪怕是替你归拢丹元,将其点亮,也要耗费几十年的修为。

对于其他修真者,若不是至亲,谁也舍不得。

但是对于舒无隙,他当年能用天下至剑来哄小师弟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几十年的修为呢?

“你要如何引我?有什么口诀心法吗?”

“口诀心法乃有形之物,而‘入势’是要你感受天地万物灵性,与其共感,与之相连。各仙门用来接容历任掌门悟道之所得的凭依都不相同。我们太凌阁历代心法的凭依,就是这一棵万年槐树。”

昆吾起身,抬起手来,掌心向上,一片槐叶缓慢地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将这片槐叶送到了路小蝉的手中,说了声:“吃下它,然后细细品味。”

路小蝉还是第一次吃槐树叶子,新奇无比。

槐叶的清香没入鼻间,咬下去的第一口,仿佛有万千细流从路小蝉的唇舌间流过,而他的身体如同安静的平峦山川,他咽下去的那一口,似乎有滔天巨浪自天河涌落,翻滚着就要淹覆一切,可偏偏又化作了一大片云,流动缠绵于天际,渐渐化作细雨,没入石缝沙粒之间,润泽万物。

☆、第32章 你是我的花开与世界

平日里不是没有感受过落雨, 无论是滂沱大雨, 还是绵绵细雨, 但是这一次路小蝉却觉得玄妙无比, 仿佛自己的听觉和触觉都被无限的放大,哪怕一滴雨水从高空坠落,与无数尘埃擦身而过, 都细致无比。

它最终落入泥土之中, 渗入缝隙里,然后又渗入了根苗,顺着那一片柔嫩的叶脉再一次重见天日, 它生成了花朵,在雨落之际绽放。

“你感觉到什么了?”昆吾问。

“水……”

昆吾了然:“看来你与水,有着不解之缘。那么关于水,你又有什么感觉?”

“水……无形无态,它没入地缝,就是地缝的形态。它被盛入杯中,就是杯子的模样。”

“还有呢?”昆吾露出一丝浅笑。

“它若是被花草生灵所吸收,便是草长花开。它若离去, 便是枯败衰落。”

“对啊,一滴水便是‘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枯荣’的始源。”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他发现自从吃下了那片槐树叶, 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听见了各种声音。

水脉在这棵万年老槐树中循环往返, 对面的昆吾一呼一吸之间淡入雾的水汽飘摇, 就连他的肌肤都能感受到原本抓不到摸不透的水气。

“很有意思吧?”昆吾笑道。

“嗯……我听到的好像比之前要更多了!”

“那么你可觉得吵闹?”昆吾又问。

“不觉得。这些声音轻灵,就像乐曲一般。”

“你心思纯净,听见的水声自然清灵。”昆吾站起身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体会。”

“我能听见这些声音,是我已经‘入势’了吗?”

“入势之境哪里有那么简单?我不过是给你开了扇门,你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昆吾带着路小蝉,走出了门。

兜兜转转的,终于将他送回到了舒无隙那里。

昆吾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舒无隙的面前正在焚香。

烟雾袅绕,幻化成一本一本书经典籍的样子,一会儿消散,一会儿又凝聚。

“你竟然真的在研究我们太凌阁的医经?”昆吾觉得很有意思。

“我会找到治好小蝉眼睛的方法。”舒无隙回答。

昆吾冷冷地勾起了唇角:“那你慢慢找。”

舒无隙抬起眼来,视线落在了昆吾身后的路小蝉身上。

他收紧了锁仙绫,路小蝉感觉有一股力量拽着自己,把他拉到了舒无隙的身边。

昆吾低下身来,靠近舒无隙,用只有舒无隙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好,如果你真能治好他的眼睛,我就相信你不会伤害他,让你带他走,绝不阻挠!”

舒无隙原本冷漠的眼眸浮起一丝流光,看进昆吾的眼睛里:“一言为定。”

路小蝉凑了过来:“你们背着我,都在说些什么呢?”

“说你的坏话。”昆吾摁了一把路小蝉的脑袋。

一摁不得了,路小蝉以前干柴一样的头发,竟然变得滑溜溜的,昆吾没忍住又搓了搓。

谁知道一到灵气化作锋利的刃,横切而来,还好昆吾手收的快,不然就见血了!

“谁让你摸他?”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昆吾故意摁着他的脑袋欺负他。

“老乞丐!你怎么又欺负我!”

昆吾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有靠山!你最大!”

路小蝉一听,心里竟然有点小得意!哎呀,哎呀,从此以后老乞丐都不能欺负他了啊!

昆吾走到了门边,又转过头来:“要不然,小蝉还是跟我走吧,还有其他的静室。”

“不用。”舒无隙直接替路小蝉回答了。

“你……”昆吾摇了摇头。

这样朝夕相处,路小蝉又近在眼前,和当初小师弟在无意境天与泱苍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区别?

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

昆吾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路小蝉:“小蝉,这个你收下,每晚服用一粒。”

“这是什么?”路小蝉打开瓶口,嗅了嗅,然后眉毛立刻蹙起,“这个不是‘千寻’的味道吗!”

昆吾愣了愣:“你果然是狗鼻子啊!这都能闻出来!”

“你给我吃这个干什么!这是清邪火的!我又没有那种邪火!不吃!”

路小蝉把小瓶子扔了回去,谁知道昆吾又给扔了回来。

“你这小崽子真是不识好歹!你若是不吃,小心……”

这时候舒无隙却开口了:“给我吧。”

昆吾摇了摇手:“你吃不吃,要出事儿都会出事儿!我这是给小蝉保命的!”

“保什么命?”路小蝉更好奇了,“难道我还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会给他吃。”舒无隙的手掌向上,昆吾赶紧将那个小瓶子放在了舒无隙的手心里。

昆吾一走,舒无隙就对路小蝉说:“手。”

路小蝉伸出手来,感觉舒无隙倒了一小粒药丸给它。

“吃了。”

路小蝉觉得这药丢人,只有什么采花大盗或者满心色念之辈才需要清邪火吧,他吃这玩意儿干什么?

但是舒无隙开口,路小蝉只能照办,不然又要被抽手板心了。

到了夜晚,路小蝉睡在舒无隙的榻上,而舒无隙就坐在路小蝉的身边,既不说话,也一动不动,让路小蝉听不见任何声音。

“无隙哥哥,如果我好好修炼,再吃一些丹药,是不是就能看见了?”

路小蝉裹在被子里,侧着身,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他没有一点睡意,就算看不见也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舒无隙的方向。

“你好好修炼,我才能带你走。”

路小蝉闭上眼睛,这间静室听不见任何水的声音,除了舒无隙清浅的呼吸。

“无隙哥哥。”

“怎么了?”

“今天,昆吾给我吃了一片槐树叶子,然后我就听到了水在那棵老槐树里的声音,在叶子里的声音,在花儿里面的声音。昆吾说,这就是一滴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

这么安静,路小蝉就想跟舒无隙说话,只要舒无隙开口回答他,他就能听见舒无隙身体里的水声,他血脉的流动缓慢而从容,却又像是酝酿着无尽的执着,追求着万死也难以达到的彼岸。

“你不喜欢听这些道理。”

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笑了:“可是细细揣摩,也很有意思。就好像在这个静室里,没有流水,没有一株花草,没有云雾水汽的声音,可我还是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怎样的?”舒无隙问。

“你的身上,也有花开与枯荣。”

“好听吗?”

“好听。”路小蝉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舒无隙体内那些细微末节的声音。

舒无隙的血液流过他的修长的手指,流向他的指尖,就像清透的茶水入杯。

流过他的手腕,就像冬日里一次无人欣赏的花开。

流入他的心脏,忽然化作了气势磅礴的日出,覆盖山川河流。

流过他的唇,忽然变成了缱绻的细雨,悄无声息的坠落,却忽而不甘心地翻涌成狂风骤雨。

这些都是路小蝉从舒无隙的身上听到的,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路小蝉没有一丝睡意,只是看着舒无隙,想象着他的样子,“你就是我的一花一世界……”

“若是从前,你也不害怕我,该有多好……”

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却也干哑,原本淡漠的眼睛里染上了深沉的雨夜,浓墨一般想要挣脱束缚。

“要是能快点看见就好了。”路小蝉砸了砸嘴,他准备好好睡一觉,做个大大的美梦。

在梦里,说不定就能看清楚舒无隙的脸了。

“嗯,你从前爱看花开花落、青山夜雨……”

“那些看不见都不打紧。可我想看见你。”路小蝉轻轻拽了拽锁仙绫。

舒无隙愣在那里。

“无隙哥哥?你睡着了吗?”路小蝉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

“我在呢。”

“哦。”

就在路小蝉快要睡着的时候,舒无隙又问:“你真的想看见我么?”

“想……如果能看见你,折寿十年都没关系……”

舒无隙扣着路小蝉被子边缘的手指一紧。

没过多久,就听见路小蝉拉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过去。

舒无隙缓慢地低下头来,小心地避开了一缕落在枕边的发丝。

“我不要你折寿……你若想看见,我必让你看见。”

子夜已过,舒无隙端坐在桌案前,面前仍旧焚着清烟,太凌阁的医道藏经一页一页在烟雾中散开又聚拢,最后停留在一页残卷之前。

舒无隙伸出手指,闭上眼睛,将灵气灌注其中,残卷缓慢地被修复了起来。

而此时的路小蝉心魂漫游出了身体,又回到了梦里那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而他又变成了那个满身瓶瓶罐罐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面前挂着一幅空白的画卷——真是能映照出欲念的法器“镜花水月”。

他盘腿坐在画卷前,一把拽住了正要从他身后走过的素衣男子。

“你不想看看,我心里面的欲念都有什么?”

小少年眯着眼睛笑着,另一只手摘下了腰间的药壶晃了晃。

他本来以为男子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拂袖而去,但这一次不同,他随意地抬起了自己的衣衫,端坐在了小少年的身边。

“哎哟,真不容易能吸引你啊!我得好好想想给你看点儿什么!”

小少年搓了搓手,闭上眼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酒撞仙”,喝了这仙酿,就掩饰不得自己的欲念了。

蓦地,手中的药壶跌落下来,小少年向前栽倒,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