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镇,豆花饭馆。

方多病要点这饭馆里所有能上齐的菜色,李莲花却说他要吃阳春面,最后方多病悻悻然地陪着李莲花吃了一碗阳春面,支付铜钱八个。给了铜钱,方多病点了壶黄酒,嗅了嗅:“对了,那阿黄怎么样了?”李莲花摇了摇头,方多病诧异道:“什么意思?”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方多病大叫一声:“你又不知道?活生生的人后来怎么样了你不知道?”李莲花歉然道:“黑蟋蟀被射之后,我手中的火把被箭风熄灭,等摸到黑蟋蟀的尸身,却怎么也摸不到阿黄的影子。把黑蟋蟀背出‘窟窿’后再下去找,还是找不到,他就此不见了。”方多病道:“可疑之极!说不定这小远镇的胭脂贩子阿黄,就是射死黑蟋蟀的凶手!”李莲花又摇了摇头:“这倒决计不会。”方多病满脸猜疑,上下打量李莲花,半晌问道:“如此说来,对这档子事,你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李莲花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却不回答。

正在二人吃面喝酒之时,隔壁桌忽然“乓啷”一声,木桌被掀,酒菜被泼了一地,一位衣衫污秽的老者被人推倒在地,一名胸口生满黑毛的彪形大汉一只脚踩在老者胸口,破口大骂:“死老头!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家里藏的是金银珠宝,你欠我那一百两银子今天非还不可!”他将老者一把从地上揪了起来,高高提起,“拿你家里那些珍珠翡翠来换你这条老命!”

那满身污秽的老者哑声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珍珠翡翠……”大汉狞笑道:“谁不知道严家几十年前是镇里第一大富?就算你那女人带走你大部分家产,难道你就没有替自己留一点?我才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你打破我高达韩的杀猪刀,那把刀是我祖传的,拿一百两银子来赔!不然我把你告到官府上去,官老爷可是我堂哥家的亲戚……”

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大汉:“ 是什么人?”李莲花道:“这是镇里杀猪的刀手,听说几年前做过没本钱的买卖,不知在道上受了谁的折辱,回乡里杀起猪来了。”方多病喃喃地道:“这明明干的还是老本行,做的还是没本钱的买卖,看样子横行霸道很久了,竟然没人管管?”李莲花慢吞吞地瞟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世上除强扶弱的英雄少年多半喜欢去江南,很少来这等地方。”正说话间,高达韩将那姓严的老者重重摔出,方多病眼见形势不好,一跃而起,将人接住:“到此为止!朋友你欺人太甚,让人看不过眼。”

那高达韩一见他一跃而起的身手,脸色一变,虽不知是何方高人,却知自己万万敌不过,顿时哼一声,掉头就走。方多病衣袖一扬,施施然走回李莲花身旁,徐徐端坐,华丽白衣略略一提,隐约可见腰间温玉短笛,一举一动,俊朗潇洒,富丽无双,若前面放的不是只阳春面的空碗,定会引来许多倾慕的目光。

那几乎摔倒的老者站了起来,只见他面上皱纹甚多,生着许多斑点,样貌十分难看。李莲花连忙将他扶稳,温言道:“老人家这边坐,可有受伤?”那老人重重喘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半辈子没遇见过好人了,两位大恩大德……咳咳咳……”李莲花斟好一杯黄酒递上,那老人双手颤抖接过,喝了一口,不住喘气,方多病好奇问道:“老人家怎么和他结上梁子?”那老人叹了口气,却不说话,李莲花问道:“老人家可是一名铁匠?”那老人点了点头,沙哑地道:“那高达韩拿他的杀猪刀到我店里,说要在杀猪刀上顺个槽,刀入肉里放血的那种槽,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一不小心把他的刀给崩了。他一直找我要赔一百两银子,我哪有这许多银子赔给他?这年头,都是拳头说了算数,也没人敢管,我一个孤老头活命不容易啊。”方多病同情得很,连连点头:“这人的确可恶得很,待我晚上去将他打一顿出气。”李莲花却问:“那高达韩为何定要讹诈你的钱财?”那老人道:“严家在这镇上本是富豪之家,几十年前,因为庄主夫人惹上了官司,全家出走,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咳咳咳……镇里不少人都以为我还有私藏银两,其实我若真有银子,怎会落到这种地方?咳咳咳……”方多病越发同情起来,李莲花又给那姓严的老头斟了酒,那老头却已不喝了,摆摆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去。

“恶霸,真是四处都是。”方多病大为不平,盘算着晚上究竟要如何将那高达韩揍上一顿,李莲花对店小二招了招手,斯斯文文地指了指方多病,轻咳了一声:“这位爷要请你喝酒,麻烦上两个菜。”方多病正在喝酒,闻言呛了一口:“咳咳……”那店小二却是玲珑剔透,眼睛一亮,立刻叫厨房上两个最贵的菜,人一下窜了过来,满脸堆笑:“两位爷可是想听那严家老头家里的事?”方多病心道:谁想听那打铁匠家的陈年旧事了?李莲花却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对那老头同情得很,此番巡查……不不,此番游历,正是要探访民间许多冤情,还人间以正道,还百姓以安宁。”猛听这么一句话,方多病呛在咽喉里的酒彻底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那店小二却眼睛骤然发光,悄悄地道:“原来二位大人微服私访,那严家老头遇到贵人啦,这位爷,您虽是微服私访,但穿这么一身衣衫故意吃那阳春面也太寒碜,不如您这伴当似模似样,真是尊贵惯了的……我一见就知道二位绝非等闲之辈。”李莲花面带微笑,静静坐在一旁,颇有恭敬顺从之态,方多病却坐立不安,心里将李小花死莲花破口大骂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竟然敢栽赃他假冒巡案!面上却不得不勉强端着架子,淡淡地应了一声,顺道在桌下重重踢了下李莲花一脚。

“我们公子自是尊贵惯了的人。”李莲花受此一脚,巍然不动,满脸温和地道:“此时你我谈话切莫告诉别人。”那店小二悄声说:“爷们放心,过会儿我就拿块狗皮膏药把自己嘴巴贴了。”李莲花压低声音:“那严家究竟……”

“那严家是三十几年前搬来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听我爹说,那搬来的时候可威风得紧,有几十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严家的夫人美得像个仙女,严家的小儿子我是亲见的,也漂亮得很,仙童一样。这严家老头当年是严家的管家,有几年说话都是算数的。”店小二悄声道:“后来,也就在二十几三十年前,有人一大早起来,就见严家夫人的马车往镇外跑去,就此再也没有回来。严家只剩下那个孤老头,因为只出去了一辆马车,谁都猜测那家里的金银珠宝都还在老头手上,谁都想敲他一笔。”李莲花好奇地问:“为何严家夫人突然离家出走?”店小二声音压得越发低:“据说——是因为那严老头,勾搭了严家夫人,这事千真万确,镇上许多人都知道。”方多病“啊”了一声,正要说这老头如今这般模样年轻时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能勾搭上人家貌如天仙的老婆?突地脚上一痛,却是李莲花踩了他一脚,只得又淡淡地道:“一一招来。”

“听说严家老爷和夫人夫妻不合,严福从中插入,取得了夫人的芳心。”店小二神秘兮兮地道:“有一天夜里,月黑风高,阴云密布,这个是飞砂走石,伸手不见五指啊……”李莲花道:“那天夜里如何?”店小二得人捧场,精神一振:“严家夫人手持一把利刀,砍了严老爷的头。”方多病吃了一惊:“杀夫?”店小二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可不是我造谣。严夫人杀了严老爷,抱着孩子驾马车逃走,严福留下看管家业,但那女人去了就没再回来,估计是水性杨花,另嫁他人了。”方多病眉头大皱:“胡说!这女人就算和严福私通,也不必害死夫君啊,杀了严老爷她匆匆逃走,岂非和严福永远分离了?”店小二一骇:“这个……这个……镇上人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严老爷的尸体呢?”方多病问。

“官府追查严夫人,没个结果,死人的头也给他们弄丢了,就把严老爷的尸体搁在义庄,之后义庄换了几个守夜的,那些无名尸也就不知哪里去了,多半被野狗给吃了。”店小二道,“两位爷,我可是实话实说,没半分掺假,您尽可以去问别人去……”李莲花道:“原来如此,我家公子明察秋毫,自会斟酌。”店小二不住点头。方多病草草结了账,在李莲花“护卫”之下快步离开饭馆。那店小二站起身眨了眨眼,只见片刻之间那微服私访的官大爷已经走出去七八丈,不免有些迷茫——这官大爷——竟然跑得比赖账的还快?

“死莲花!”方多病大步走出十丈之后立刻咬牙切齿地看着李莲花,“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我假冒巡案?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叫我犯欺君之罪吗?”李莲花咳嗽一声:“我几时要你假冒巡案……”方多病一怔,李莲花十分温和地接了下去:“微服私访只不过是百姓十分善良的幻想而已……”方多病“呸”了一声道:“他遇见你,那是前世造孽,倒了大霉。”顿了一顿,他问道:“你问那严家的故事做什么?和‘窟窿’有关么?”

“有没有关系,我怎么知道?”李莲花微微一笑,“不过这世上只要有故事,我都是想听的。”方多病道:“我倒觉得严家的故事蹊跷得很。”李莲花道:“哦?”方多病道:“严家来历不明,严夫人杀死夫君,随后逃逸,严家管家却又不逃,留守此地几十年,严家财产不翼而飞,本来就处处蹊跷,什么都古怪得很,这家里一定有秘密!”李莲花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道:“你的确聪明得很……”

此言耳熟,方多病悻悻然看着李莲花:“你要说什么?”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要说什么,除了你越来越聪明了之外,只不过想说那店小二说的故事虽然曲折离奇,十分动听,却不一定就是真相。”方多病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怪叫一声:“他骗我?”李莲花连连摇头:“不不,他说的多半都是他听见的,我只是想说故事,未必等于真相。”他喃喃自语,“这件事的真相,多半有趣得很……”突然睁大眼睛,他很文雅地抖了抖衣袖,“天气炎热,到我楼里坐吧。”

再过了半柱香时间,远道而来的方多病总算在李莲花的茶几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李莲花亲手泡好的劣茶,那茶虽然难喝,总是聊胜于无……吉祥纹莲花楼位于乱葬岗上,地势略高,窗户大开,清风过堂,如果不是景色并不怎么美妙,倒也清爽舒适。

“原来这乱葬岗下还有个水坑。”方多病对着窗外张望,顺着遍布墓碑乱石坟堆的山坡往下看,坡下有个很小的池塘,方圆不过二三丈,池边水色殷红,却也不似血色,有些古怪。池塘边有几间破旧的房屋,房屋后长着几株模样奇怪的树,树叶如剑,支支挺拔,树梢上生着几串金黄色的果实。“你泡茶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不会就是那水坑里的臭水吧?”方多病望见水坑,顿时嫌恶地瞪着手中的的茶水,“还是那窟窿底下的泡尸水?”

李莲花正在仔细地挑拣茶叶罐中的茶叶梗,闻言“啊”了一声:“这是水缸里的水……”

方多病“噗”的一声当场将茶喷了出来:“那书呆一不洗衣裳二不洗裤衩三不先袜子,他弄来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吗?中毒了中毒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条雪白的巾帕擦了擦舌头,李莲花叹了口气:“正因为他如此懒,你当他会烧水做饭、洗衣泡茶么?所以这些水多半还是我原先楼里留下的那缸……”

方多病仍旧龇牙咧嘴,两人正围绕着那缸“水”斤斤计较的时候,门外突地有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三下:“请问,大人在家么?”

李莲花和方多病一怔,只听门外有人大声道:“我家佘大人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方多病还在发呆,李莲花“啊”了一声,门外又有人道:“下官五原县县令祭芒,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小远镇是五原县辖内,这个李莲花自是知道的,门外那位“佘大人”显是以为让师爷发话,里头的大人不悦,所以赶忙自己说话。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李莲花脸上露出谦和斯文的微笑,方多病几乎立刻在心中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咳嗽一声:“进来吧。”

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两位骨瘦如柴的老学士一穿青袍,一穿灰袍,怀中抱着一大摞文卷,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李莲花大为歉疚,连忙站起,请两位老人家坐。寒暄起来方知这位青袍瘦老头姓佘名芒,乃是五原县令,那位灰袍瘦老头乃是师爷,听说有巡案大人到县内微服私访,两人立刻从县衙赶来。问及这位巡案姓名,李莲花含含糊糊地道姓花,佘芒暗自点头忖道听说朝中有‘捕花二青天’,其中姓花者相貌猥琐,骨瘦如柴,果不其然啊,只是衣裳未免过于华丽,不似清官所为啊。

方多病不知佘县令正对自己评头论足,问起两人怀中的文卷,师爷道说这就是严家砍头杀人一案的文卷,当年也震动一方,既然巡案为此事而来佘大人自要尽职尽责,和大人一起重办此案。李莲花不住颔首,恭敬称是,方多病心中叫苦连天,却不得不故作“对严家一案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住询问案情。

原来三十多年前搬来的这一家姓严,主人叫做严青田,家中有仆役四十,其妻杨氏,其子严松庭,管家严福,在小远镇买下十里地皮修建房宇,盖了庄园。庄园的匾额叫做“白水”,又称白水园。三十年前一日清晨,严家夫人杨氏携子驾马车狂奔离开白水园,严青被发现身首异处死在家中,家中仆役逃窜一空,管家严福对所发生之事一问三不知,坚称应是强盗杀人。此案因杨氏逃逸,严福闭口不谈,且无旁证、物证及杀人动机,已成五原县积案。因此听说巡案大人要查此事,佘芒提心吊胆,只得匆匆赶来。

“严家之事我已大致了然,想请教佘大人一个问题。”方多病问道,“前此日子镇上一位叫阿花骨的村民失踪,大人可有消息?”

佘芒一怔:“阿黄?大人说的可是黄菜?”方多病道:“正是。”佘芒道:“正巧昨日有人击鼓,说河中飘起一具男尸,仵作刚刚查验了尸体,乃是小远镇村民黄菜,溺水而死,并无被人杀死之痕迹。大人怎会知晓此人?”

方多病“啊”了一声,在桌上重重踢了李莲花一脚,李莲花温颜微笑:“大人可知小远镇‘窟窿’之事?”

佘芒道“窟窿闹鬼之事早有耳闻,想是村民以讹传讹,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故下官平日绝口不谈此事。”

这位老县令有点迂,方多病肚里暗暗好笑,但做官却是十分认真。“前些日子人命人挖了‘窟窿’,当时点了阿黄为我开路,又请一名身手不错的……护卫,以及我这位……李师爷,下洞一探究竟。”

佘芒佩服道:“大人英明,不知结果如何?”

方多病脸色一沉,缓缓地道:“我那护卫在洞下被一支铁箭射死,李师爷身受重伤,此时阿黄又溺死水中……佘大人,此地是你的治一,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事?”

他疾言厉色,佘芒自不知这位微服私访的巡案三句话中两句不实,乃满口胡说八道,顿时吓得脸色青白,连忙站起:“怎么会有这等事?下……下官实在不知……这就……这就前去查明。”

“佘大人且慢,既然今日佘大人登门拜访,我家公子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觉得,‘窟窿’底下发生的怪事,和严家当年的血案,可有联系?”李莲花道。

佘芒道:“这个……下官不知。”李莲花道:“‘窟窿’之中尚有两具无名尸首,观其死状,只怕也是死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正是严家血案发生之时。”

佘芒满头是汗,“尚无证据,下官岂敢轻下断言。”李莲花一笑:“佘大人英明。”

方多病和李莲花多年默契,插口问道:“不知严家当年凶案之前可有什么异状?家中可有出入什么形状怪异、形迹可疑之人?”

佘芒为难道:“当年县令并非下官,依据文卷记载,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那当年检验严青田无头尸首的仵作,可还健在?”李莲花道。

“那位仵作年岁也大,已于去年过世,严青田的尸首也早已失踪,要查看当年致命之伤,只怕已是不能。”佘芒苦笑。

李莲花“啊”了一声,未再说什么,方多病等了半日,不见李莲花继续发问,只得自己胡乱杜撰,问道:“严家当年号称富贵,怎么会落到如今严福以打铁为生?难道严夫人当真是杀无携带所有细软逃走?没有给严福留下半点?”

佘芒道:“那是因为凶案后不久,严家着了一声大火,所有细软给烧了下干净,就此不复富贵之名。”

方多病又问:“那火是谁放的?”

佘芒沉吟道:“根据文卷上记载,那火是深夜烧着,只听白水园内轰隆一声,自严青田和严夫人的主院内喷出一团火焰,很快把严家烧得干干净净,即使是几个人同时纵火也不可能烧得如此之快,所以应是天火。”

“天火?”方多病问道,“什么叫做天……”李莲花咳嗽一声:“原来严家是遭到天遣,天降霹雳,将严家烧毁。”方多病惭愧地摸了摸脸,原来天火就是霹雳。

佘芒和他的师爷两人诚惶诚恐,方多病和李莲花随声附和,在将案情反复说了五六遍之后,佘芒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拱手道:“时候已晚,下官告辞了,大人如有需要,请到五原县衙调派人手。”

方多病顿时大喜:“一定、一定。佘大人慢走。”李莲花歉然道:“两位大人辛苦。”佘芒连称不敢,和师爷快步离去。

等那两位老儿离开之后,方多病一屁股重重坐回椅上:“李小花,我看你我不是赶快逃走为妙。”

李莲花问道:“为何?”

方多病怪叫道:“再坐下去很快皇帝都要上门找巡案了,我哪里吃得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莲花“啊”了一声,喃喃地道:“皇帝找上门不可怕,可怕的是……”

他之后说了句什么方多病没听清楚,挤在他耳边问:“什么?”

“可怕的是——”李莲花唇角含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悄悄道,“阎罗王找上门来。”

“什么?”方多病一时懵了,“什么阎罗王找上门来?”

“阎罗王,就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那一位。”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方多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原来听了这么久的故事,你一点也没有听懂。”

[三] 阎罗王

“听懂什么?”方多病瞪眼看着李莲花,“难道你就听出来射死黑蟋蟀的凶手了?难道还能听出来几十年前严夫人为什么要杀严青田?”他心里半点不信,虽说李莲花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但是依据佘芒所说的案情,实在过于简单又扑朔迷离,何况又怎知那文卷里记的哪句是千真万确,哪句是信口开河。

李莲花摊开手掌,很惋惜地看着手心里的“伤痕”:“我什么也没听出来,只听出来严家姓严,阎罗王也姓阎。”

方多病一呆:“你说——严家白水园就是黄泉府?严青田就是阎罗王?”

李莲花叹了口气:“如果严青田就是阎罗王,那么他应该身负绝代武功,又怎么会死在他夫人刀下?难道他夫人的武功比他还高?”

方多病又是一怔:“这个……这个……自古那个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不小心死在牡丹花下,也是有的。”

“这是疑问一。”李莲花喃喃地道,“撇开严青田为何会死在严夫人刀下,那‘窟窿’里和牛头马面死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方多病“嘿”了一声:“这二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阎罗王。”

李莲花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方多病的话,继续喃喃地道:“这是疑问二。再撇开严青田之死和尸骨的身份之颖,在‘窟窿’中失踪的阿黄又怎会淹死在五原县河中?”

方多病哼了一声:“你又怎知他不会受到刺激被吓疯自己去跳河?”

李莲花道:“这是疑问三。最后一个疑问,什么东西在‘窟窿’底下射死了黑蟋蟀?”

方多病道:“你问我我问谁?这……这些和阎罗王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他,就如他往常看他的那种目光……就像看着一头猪:“你当真没听见?”

“听见什么?”方多病简直要发疯,刚才那啰嗦的佘芒把严家的故事说了五六遍,他当然字字句句都听见了,却又没有听出个屁来。

李莲花非常惋惜地摇了摇头:“佘芒说,严青田的尸体被放在义庄,最后失踪了。”

方多病道:“那又怎么样?”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你莫忘了,严家并非没人,还有管家严福在,何况严家是在‘凶案’后‘不久’方才被火焚毁,一度它还是很有钱的。身为白水园管家,即使家破人亡,家财败尽也要留下看守故土的忠仆,严福却没有将严青田的尸身收回下葬,那是为什么?”

方多病悚然一惊,他竟然丝毫没有听出有什么不妥出来,的确,为何严福没有将严青田风光下葬?

李莲花身子前倾,凑近方多病身前,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为什么严福没有将严青田下葬?可能性有两个,第一,严青田有问题;第二,严福有问题。”

此言一出,方多病当真大吃一惊,失声道:“严青田有问题?”

李莲花道:“无论是严青田有问题,还是严福有问题,你莫忘了,他们都姓严。”

方多病骤然站起,脸上变色:“你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说……”

李莲花在这时候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所以我说,我怕阎罗王找上门来,你却不懂。” 方多病重重坐了下来,心里的震惊却尚未褪去,正要说话大大表示一番对李莲花推测的不信之情,突地门外“笃”的一声轻响,有人轻敲了大门一下。正巧李莲花悄悄说到“我怕阎罗王找上门来”,方多病听着这一声敲门声,竟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请问……青……青天大老爷……在家吗?”一个怯生生,非常微弱的女子声音在门外问。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李莲花一声轻咳,温和地道:“姑娘请进。”

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站着一个衣裳褴褛,面有菜色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一只母鸡:“青天大老爷,请大老爷为我家阿黄伸冤——我家阿黄死得好冤啊——”方多病看着那只小母鸡,心中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升起,那女子看着方多病华丽的衣裳,目中惊惶畏惧之色更盛,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民妇……丽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孝敬青天大老爷,阿黄留下的银钱只够买只鸡……请青天大老爷为我相公伸冤、伸冤啊!”她趴在地上不住磕头,那只母鸡自竹篮中跳下,昂首挺胸地在方多病和李莲花足前走来走去,顾盼之余尚洒下鸡屎若干。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李莲花语气温柔,极有耐心地道:“黄夫人请起,你说阿黄乃是冤死,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他对女子一贯特别温柔体贴,方多病却只瞪着那只小母鸡,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它赶出门去。

那位衣裳褴褛的年轻女子正是花粉贩子阿黄的妻子,姓陈名丽华,刚从店小二大白那里听说了有大官儿微服私访,便提了只母鸡过来喊冤。“冤枉啊,佘大人说阿黄是溺死水中,但他分明脸色青青紫紫,还七窍流血,用银针刺下,针都黑了,他定是被人毒死的!我家阿黄水性好谁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溺死的!青天大老爷明察!要抓住凶手,让我家阿黄瞑目啊!”

方多病奇道:“阿黄是被人毒死的?”

陈丽华连连点头,李莲花温言道:“原来阿黄竟是被人毒死的,尸体却浮在五原河中,啊,啊,这其中可能有凶手杀人抛尸。黄夫人且莫伤心,我家公子定会替阿黄伸冤,查明凶手,你先起身,把鸡带回去吧。”

陈丽华闻言心里大松,这两位青天大老爷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威严可怕,看来世上的清官,毕竟还是有的,不禁大为感激:“不不,那只鸡是孝敬两位大人的,我怎么能带回去?”方多病道:“那个……本官不善杀鸡……”

李莲花截口含笑道:“黄夫人,为百姓伸冤,还天地正道,是我家公子的职责,天经地义。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食皇粮者,自然要为天下谋福,所以你这只母鸡,也就不必了吧?”

方多病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师爷所言不错。”陈丽华对方多病磕了八个响头:“只要大人们为我相公伸冤,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感激两们大人。”李莲花“啊”了一声:“我不是什么大人……”陈丽华突地转了个方向,也给他咚咚磕了八个响头:“民妇走了。”

她也确实质朴,说走就走,那只母鸡却是说什么也不带走,李莲花和方多病相视苦笑。过了一会,那只鸡突然钻入东面柜子底下,方多病只得装作没有瞧见:“阿黄竟是被毒死的?真是奇怪也哉……这件事真是越来越离奇了,喂?李莲花!李、莲、花!”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俯下身子捉鸡的李莲花,“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捉鸡?”

“不能。”李莲花道。

“明是我送你一千只一模一样的母鸡给你,你现在能不能爬回来和‘本官’继续讨论案?情?”

“啊……”李莲花已经把那只鸡从柜子底下捉了出来,他拎着鸡翅膀,对着方多病扬了扬,微笑得十分愉快,“这是一只妙不可言的鸡,和你吃过的那些全然不同……”

方多病耳朵一动,骤然警觉:“哪里不同?”

李莲花把母鸡提了出来:“不同的就是——这只鸡正在拉稀。”

“你想说什么?”方多病怪叫一声,“你想说这只鸡得了鸡瘟?”

“哎呀。”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明天你千万不要送我一千只和这只一模一样的鸡而已。”他在小母鸡身上各处按了按,拔去一处羽毛,只见鸡皮之上有些淡淡的淤青,突然“噗”的一声,那只母鸡又拉了一团鸡屎,那团鸡屎里带了些血,方多病“啊”的一声叫:“它……它怎么会这样?”

李莲花惋惜地看着那只似乎还正青春的母鸡:“你在小远镇买一千只鸡,只怕有九百九十九只会是这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买鸡送我,好歹也等我再搬次家……这里的风景实在不怎么美……”

“难道那阿黄的老婆居然敢在母鸡里下毒,要谋害巡案大人?”方多病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浑然忘记自己其实不是巡案,重重一拍桌子,“这刁民刁妇,委实可恶!”

李莲花微微一笑:“大人莫气,这只鸡虽然不大好吃,但也不是得了鸡瘟,刚才买菜之时,我仔细看过,大凡小远镇村民所养之牲畜,大都有些拉稀,模样不怎么好看,喜欢长些斑点之类的毛病,倒也不是阿黄老婆以母鸡里下毒。”

方多病瞪着那团带血的鸡屎:“你硬要说这只鸡没问题,不如你就把它吃下去如何?”

“吃也是吃得的,只要你会杀鸡且能把它煮熟,我吃下去也无妨。”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你在这里慢慢杀鸡,我出门一下。”

方多病奇道:“你要去哪里?”

李莲花望了望天色,正色道:“集市,时候不早了,也该去买晚饭的菜了。”

方多病张口结舌,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出来,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去吧。”

李莲花面带微笑走在小远镇集市的路上,他并没有去买菜,自集市穿过,散步走到了集市边缘的一家店铺门口,扣指轻轻敲了敲打开的大门。

“客官要买什么?”店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间打铁铺,铺里深处坐着一位老人,满墙挂满打造好的刀剑,闪闪发光,十分锋锐的模样。

“不买什么,只是想问严老一个问题。”李莲花含笑道。

“什么问题?”严福问,“若要问严家当年的珍珠翡翠,咳咳……没有就是没有……”

李莲花道:“就是一个……关于解药的问题……”

严福脸色不变,沉默良久,却不回答。李莲花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十分温和地仔细问了一遍:“你却没有拿到解药么?”

严福沉重地叹了口气,沙哑地道:“没有。”他从打铁铺深处慢慢地走了出来,手扶门框,佝偻着背,看着阳光下的李莲花:“三十年来,前来寻找《黄泉真经》的人不少,从无一人看破当年的真相,年轻人,你的确有些不寻常。”他仰起头呆呆看着门外的夕阳,缓缓地问:“我究竟是哪里做错,能让你看穿了真相?”

“我在小远镇也住了不少时日了,这里的村民人也不错,虽然乱葬岗风景不美,但也通风凉快,只是有件事不大方便。”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就是喝水的问题。”他前进两步,走进打铁铺屋檐底下,和严福一样背靠门框,仰头看着夕阳,“这里的村民好像从来不打水井,喝水定要跑到五原河去挑水。所以那日我不小心掉了两钱银子下‘窟窿’,发现底下有水,实在高兴得很。”

严福“嘿”了一声:“你想说你挖‘窟窿’不是为了《黄泉真经》,而是真要打井?”

李莲花歉然道:“不错。”

严福淡淡地道:“那‘窟窿’底下,其实也没什么好瞧的。”

“‘窟窿’底下的情形……”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下到底下的人都会瞧见尸骨,既然‘窟窿’只有人头大小的口子,表层的黄土被人多年踩踏,硬得要命,那当年那些尸骨又是如何进入其中的?这是常人都会想到的疑问。但其实答案很简单,那水中有鱼骨,证明‘窟窿’里的水并非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那些水必定和河道相通,否则不会有如此多的鱼。所以阿黄摔下水中之后失踪,尸体在五原河中浮起,半点也不奇怪,他不幸摔入潜流河道,随水冲了出去。”

严福“嘿”了一声:“说来简单,发觉那底下尚有河道的人,你却是第一人。”

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然而问题并不是在人是如何进去的,问题在于,人为何没有出来?”

严福目中光彩微微一闪:“哼!”

李莲花道:“既然人是通过河道进入‘窟窿’,那牛头马面被分出来的半个为何没有出来?他被从兄弟身上分出来以后,显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还往上挖掘了一道长长的洞口,又在洞内铁门那里留下了许多抓痕,但他却没有从河道逃生,这是为什么?”

严福淡淡地反问:“为什么?”

李莲花道:“那显然是因为河道无法通告的缘故。”

严福不答,目光变得有些古怪,静静地盯着打铁铺门外的古板,像他如此一佝偻的老人,流露出这种目光的时候,就仿佛正在回忆他的生平。

“河道为何会无法通行?”李莲花慢慢地道,“那就要从阿黄的死说起,阿黄摔入河道,依他夫人所说,阿黄水性甚好,那么为何会溺死?又为何全身青紫,七窍流血?就算是寻常村妇也知……七窍流血便是中毒。”他侧过头看了严福一眼,“‘窟窿’底下全是鱼骨,牛头马面死在洞内,阿黄通过河水潜流出来,却已中毒溺水而死,那很显然,河水中有毒!”

严福也缓缓侧过头看了李莲花一眼:“不错,河水中有毒,但……”他沙哑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没再说下去。

李莲花慢慢地接口:“但你当年,并不知情。”严福的背似乎弯了下去,他从门内拖出一把凳子,坐在了凳子上。

“‘窟窿’底下的水中,为何会有毒?毒是从哪里来的?”李莲花看了严福一眼,仍旧十分温和地说了下去,“这是‘阿黄为何会淹死在五原河中’的答案,但‘窟窿’底下的疑问,并非只有阿黄一件。”他缓缓地道,“毒从哪里来,暂且可以放在一边。有人从潜河道秘密来往于小远镇外和这个洞穴之间,显然有些事不寻常,是谁、为什么、从哪里要潜入这个洞穴?那就要从‘窟窿’的怪声说起。”李莲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画了一条曲线,“‘窟窿’在乱葬岗上,既然是个‘岗’,它就是个山丘,而‘窟窿’顶上的那个口子,正好在山丘迎风的一面,一旦夜间风大,灌入洞内,就会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窟窿’虽然很深,下到底下几有十几丈深,但因为它的入口在山岗顶上,所以其实它的底并没有像众想象的那么深入地下,而在这里……”他的手指慢慢点在他所画的那个山丘的山脚,“也就是乱葬岗的西面,而乱葬岗的西面是一个水塘,因为水塘的存在,让你更想不到里面那地狱般的洞穴,其实就在水塘旁边。”

严福有脸上泛起了轻微的一阵抽搐,暗哑地咳嗽了几声,只听李莲花继续道:“而水塘旁边,当年却不是荒山野岭,而是小远镇一方富豪,严青田的庭院。”

严福脸上的那阵抽搐骤地加剧了:“你怎知道那当年是严家庭院?”

“池塘边有一棵模样古怪的树。”李莲花道,“当年我曾在苗疆一带游历过,它叫‘剑叶龙血’,并非中原树种,既然不是本地原生的树木,定是旁人种在那里的,而这么多年以前,自远方搬来此地居住的外人,不过严家而已。”

严福突然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李莲花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回自己所画的那座“山”上,语气平和地继续道:“既然严家庭院就在‘窟窿’之旁,在‘窟窿’之旁还有个水塘,我突然想到——也许自河道潜泳而来的人最初并非想要进入‘窟窿’,而想进入的是严家的水塘——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严家庭院,不被任何人看见。”悠悠地望着夕阳,“严老,我说的,可有不是之处?”

严福的咳嗽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暗哑地道:“没有。”

李莲花慢慢地道:“而阿黄失踪之后,那水塘里泛起的红色证实了水塘和‘窟窿’是相通的——那红色的东西,是阿黄收在身上尚未卖完的胭脂。”他顿了一顿,“如此……‘窟窿’里的尸骨就和严家有了干系,而严家在数十年关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他的语气在此时显得尤为温柔平静,就如正对着一个孩子说话,“严夫人杨氏持刀砍去严青田的头颅,驾马车逃走,严家家产不翼而飞,严家管家却留在此地数十年,做了一名老铁匠。”

“不错。”严福不再咳嗽,声音仍很沙哑,“丝毫不错。”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大错特错,当年所发生的事,必定不是如此。”

严福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光:“你怎知必定不是如此?”

李莲花道:“在‘窟窿’之中,有一具模样古怪的尸体,无头双身,而仅有双腿,武林中人都知道,那是牛头马面的尸骨。牛头马面是阎罗王座下第一大将,他死于‘窟窿’之中,小远镇上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形貌古怪的恶徒,那说明,牛头马面是潜泳而来,‘窟窿’是个死路,那么他潜泳而来的目的地,应该本是严家白水园。”

严福道:“那又如何?和当年严夫从杀夫毫无关系。”

李莲花道:“牛头马面是武林中人,又是黄泉府的第一号人物,他要找的严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黄泉府也姓‘阎’,严家也姓‘严’,严家的庄园,叫做白水园,‘白水’为‘泉’,我自然就要怀疑,严家是否就是当年武林之中赫赫有名的黄泉府?”

严福冷冷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严家若就是黄泉府,那严青田自然就是阎罗王,那么严夫人如何能将阎罗王砍头?”李莲花微微一笑,“难道她的武功,比阎罗王还高?”顿了一顿,他继续道,“严家若不是黄泉府,而仅是不会武功的寻常商贾,严夫人一介女流,又是如何砍断严青田的脖子的?你我都很清楚,人头甚硬,没有些功力,人头是剁不下来,也拍之不碎……除非她对准脖子砍了很多刀,拼了命非砍断严青田的脖子不可。”看了严福一眼,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不大可能……所以我想……砍断严青田脖子的人,多半不是严夫人。”

“她若没有杀人,为何要逃走?”严福道,坐在凳子上,他苍老的身影十分委顿,语气之间,半点不似当年曾经风光一度的严家管家,更似他根本不是当年严家的人。

李莲花叹了口气:“她为何要逃走,自是你最清楚,你是严家的管家,大家都说你和夫人之间……那个……关系甚佳……”

严福本来委顿坐在凳子上,突然站起,那张堆满鸡皮生满斑点的脸上刹那变得狰狞可怖:“你说什么?”

李莲花脸上带着十分耐心且温和的微笑:“我说大家都说,严福和严夫人之间……关系甚佳……有通奸——”他一句话没说完,严福本来形貌深沉,语言冷漠,突然向他扑来,十指插向他的咽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就如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野兽。李莲花抬手一拦,轻轻一推,严福便仰天摔倒,只听“扑通”一声,他这一跤摔得极重。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伸手将他扶起,严福不住喘气,脸上充满怨毒之色,突然强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个不停,李莲花却继续说了下去:“……之嫌。”

严福强吸一口气,骤的震天动地地道:“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两——”此言一出,他自己蓦地一呆,李莲花已微笑接了下去:“哦?不要在你面前提起严夫人和严福?难道你不是严福……你若不是严福,那么你是谁?”

“严福”狰狞怨毒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散去,目中泛起了一阵深沉的痛苦之色:“咳咳……咳咳……”他佝偻的身子坐直了些,沙哑地道:“你既然问得出‘解药’二字,自然早已知道我是谁,罢了罢了,我倒是奇怪,你怎会知道‘严福’不是严福?”

李莲花自怀中取出一支金疮药瓶,拾起“严福”的右手,方才他将严福一下推倒,严福的右手受了轻微的皮外伤。他将“严福”的伤口仔细敷好,方才微笑道:“我不久前曾对人说过,人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砍了头,多半你就不知道死的是谁……无头的严青田死后,严福没有将他下葬,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可能有二:第一,严青田的尸身有假;第二,严福徒有忠仆之形,而无忠仆之实。”

“世上从来没有永远会对你忠心耿耿的奴才。”“严福”阴森森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