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啊”了一声,似乎对他此言十分钦佩:“因为严青田是无头尸,且无人下葬,最后失踪,我想这位被砍头的‘严青田’,只怕不是阎罗王本人。”“严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李莲花继续道:“既然严青田的尸体可能有假,那么阎罗王自然可能还活着。但当想到阎罗王可能还活着时,就会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看着“严福”,“严福”经过一阵咳嗽,脸色又坏了几分,尤为衰老虚弱。“如果阎罗王未死,那么发生了严夫人和严福有私情这种奇耻大辱的事,为何他没有杀死严夫人也没有杀死严福,就此消失了?这显然于理不合。所以我再想……是不是阎罗王真的死了,而严福故意不将他下葬?但阎罗王如真的已死,严福和严夫人真的有私,为何他不随严夫人逃走,而要在这小远镇苦守了几十年?这也于理不合……”

李莲花道:“啊……既然我想来想去,觉得此事横竖不合情理。按照常理,阎罗王发现夫人和严福有染,依据他在江湖上的……声誉,应当抓住二人对他们痛加折磨,最后,将二人杀死才是,但是严夫人和严福都没死,阎罗王却死了。”

“严夫人害怕通奸被阎罗王发觉,先下手强杀死阎罗王,也是有的。”“严福”淡淡地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她是如何杀死阎罗王的?又是如何起意,敢对如此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那个……好汉下手?”“严福”的脸上又起了一阵痉挛,李莲花慢慢地道,“无论是阎罗王诈死,还是严夫人杀夫,这其中的关键,都在于阎罗王的弱势——他突然变得没有威信,或者没有能力。”严福浑身颤抖起来,紧紧握起拳头。李莲花叹了口气,语气越发温柔:“有什么原因,能让武林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阎罗王失去威信和能力,为什么他的夫人会和管家通奸?在当年小远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或者,要从黄泉府为何搬迁至小远镇说起。”

“严福”的眉眼微微一颤:“你知道黄泉府为何要搬迁至小远镇?”李莲花道:“小远镇穷山恶水,只有一件东西值得人心动,那就是祖母绿。”“严福”脸现凄厉之色。“传说小远镇曾经出过价值连城的祖母绿,而祖母绿有解毒退热、清心明目的功效,听说阎罗王有一门独门武功‘碧中计’,乃独步天下的第一流毒掌,而祖母绿是修炼这门毒掌不可缺少的佐器。”李莲花的视线从“严福”脸上,缓缓移到了地上,夕阳西下,打铁铺前的石板渐渐染上了房屋的阴影,夜间的凉意也渐渐吹上衣角:“阎罗王或是为了祖母绿而来,但他却不知,此地出产的祖母绿……”他慢慢地叹了口气,“此地出产的‘祖母绿’其实并非真正的祖母绿,而是翡翠绿,那是一种剧毒。”

“严福”低下头,坐在木条钉就的凳子上,沉重地叹了口气:“在‘窟窿’里的石壁上,生有一些莹绿色的碎石,看起来很像祖母绿,那是一种罕见的剧毒,叫做翡翠绿。”李莲花歉然道:“一开始我也没瞧出来,只当是祖母绿玉脉中的碎石,我和黑蟋蟀多少都会些武功,翡翠绿的毒气在那底下微弱得很,虽然阿黄昏倒两次,我等都以为是惊吓之故……直到后来,佘芒佘知县说到严家当年曾被奇怪的大火烧毁,火焰从严家主房里喷出,我方才想到,那可能是翡翠绿。”“严福”道:“当年严家如有一人知晓世上有翡翠绿,便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李莲花道:“这个……我当年有个好友,便是死在翡翠绿之下……翡翠绿毒气遇火爆炸,它本身遇水化毒,模样和祖母绿十分相似,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毒物。那‘窟窿’底下生有翡翠绿,又有河水,原本整个湖底都该是毒气,但不知何故洞底的毒气并不太浓,连我和黑蟋蟀持火把下去都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奇怪。五原河水中的毒,便是从翡翠绿的矿石而来,在‘窟窿’之中水中毒性最强,侥幸五原河是一条活水河,河水中虽然有毒,但并不太多,人喝下也不会如何,只是鸡鸭猪狗之类喝了有毒的河水,不免头痛腹泻,身上生出许多难看的斑点,这一点,在小远镇村民所养的家畜身上,便可瞧见。”他说到“斑点”的时候,目光缓缓留驻在“严福”脸上,顿了一顿,“我猜……阎罗王拿翡翠绿练功,不幸中毒,武功大损,容貌被毁,严夫人或者就在如此情形之下,和管家严福有了私情。阎罗王发觉此事,自然十人忿怒,若不让此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是不甘心的。然而他武功大损,容貌被毁,威信全无……地位岌岌可危,所以为了求生,为了报仇,他想出了一个奇怪的主意。”

“严福”沉默半晌,淡淡地道:“能想出这许多事来,年轻人,你确是了不起得很。”李莲花“啊”了一声:“惭愧……其实我所说之事,多属猜测……我猜你武功大损相貌被毁之后,牛头马面和严福多半合谋,要对你不利,或者你老婆当真也有杀夫的胆量……”他突然从“阎罗王”改口称起“你”来了,“严福”微微一震,并不否认,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换了旁人,此时想到诈死自保,已是高明,但你却更为高明,你杀了一人,将他人头砍断,换上自己的假人头,却将严福骗至‘窟窿’之中,关了起来。那假人头骗得了镇上的愚民,骗不了你妻子和牛头马面,你和严福踪影不见,他们自是以为,是你杀死严福,而你踪影不见,定是要伺机下手,所以惊惶失措的严夫人当即驾马车携子逃走,再也不敢回来。而牛头马面……”李莲花微微一笑,“他却留了下来,而你故伎重施,又将他骗进了‘窟窿’之中。”

“严福”脸上泛起一丝神秘而狡猾的微笑:“我用什么方法把他们关在‘窟窿’之中,难道你也知道?”李莲花咳嗽一声:“那办法容易得很,千变万化,用什么法子都行,比如说……你假装心灰意冷把《黄泉真经》丢进水塘,那严福定会偷偷去拣,你待他下水之后往水里丢翡翠绿,严福在水中骤觉水中有毒,只得急急钻入‘窟窿’,那便再也出不来了。而对付牛头马面只需你自己跳进水里,不怕他不追来,他一下水你就往水里施毒,反正你中毒已深,他却未曾尝过翡翠绿的滋味,如此这般,你们定要钻入‘窟窿’避毒,水里既然有剧毒,他们自然出不来,那便关起来了。”他信口胡说,“严福”脸色微变:“虽不中亦不远,嘿嘿,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在三十年前,我非杀你不可。”李莲花吓了一跳:“不敢、不敢……但你钻进‘窟窿’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把我钉在石壁上,我便不知道了。”

“严福”哼了一声,听不出他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窟窿’,便是出产翡翠绿的矿坑,坑里充满毒气,那两人一到‘窟窿’里面,很快就中毒倒地,他们内力不及我,中毒之后武功全失,我要将他们吊在石壁上有何困难?即使将他们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也不是什么难事。”李莲花连连点头,极认真地道:“极是、极是。”“严福”缓缓地道:“但我如何肯让这两个奴才死得这般痛快?我将翡翠绿装在袋里,浸在洞内水中,当时……我以为翡翠绿之毒,多半是为人所害,这两个奴才可能有解药,所以对他们严刑拷打,使尽种种手段,但那两人却说什么也不告诉我解药所在。后来……有一日,陈发那混帐竟然妄图运气将毒气逼往陈旺身体之中,妄图牺牲兄弟性命,杀我——我便一剑将这个怪物斩为两半,不料陈发和陈旺分开以后,居然不死……”他呆呆地看着渐渐下沉的太阳,那太阳已垂到了地面,声音暗哑,有气无力,没有半分当年狠辣残暴的气息,但当年的怨毒仍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当即潜水逃走,谁知陈旺居然在洞内爬行,到处挣扎……我不知‘窟窿’和严家庭院仅有一土之隔,主院之内的土墙被陈旺掘出一个洞来,随后大火从洞里喷了出来,将我府中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想必当时你房中点着熏香,烛台之灯,有明火,翡翠绿毒气遇火爆炸”“严福”低沉地道,“自从‘严青田’死后,严福和陈发陈旺失踪,我便戴着严福的人皮面具,但大火过后,府中人心背离,一夕之间,走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恨得很,当即打造精钢镣铐,等我回到‘窟窿’,陈旺已经死了,陈发却还活着,他练了几十年的武功,毕竟是没有白练。我将那两个叛徒钉在石壁之上,日日夜夜折磨他们,直到半年之后,他们方才死去。”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夕阳,“但我武功大损,已不如武林中第九流的角色,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找我报仇,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黄泉真经》,除了留在此地做打铁的‘严福’,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可去。”言罢,语言中深刻的怨毒已变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苍凉,这位当年威震四方的江湖恶徒,如今处境,竟是连寻常村夫都不如。

“如今让你这般活着,更痛苦过让你死……”李莲花慢慢地道:“世道轮回,善恶有报,有些时候,还是有道理的。”“严福”淡淡地道:“几年之后,我取下严福的人皮面具,镇上竟没有一人认出‘严福’该长得什么模样……也是我当年行事谨慎,无人识得我真面目,方能让平安活到今日,可见上天对我也是有些眷顾。”李莲花叹了口气:“你……你……你难道不觉落得如今田地,与你当年所作所为,也有些干系么?若非你当年行事残忍,待人薄情,你身边之人怎会如此对待你?”“严福”“嘿”了一声,李莲花道:“无怪虽然你落得如此田地,当日黑蟋蟀下到‘窟窿’之中发觉内有尸骨,你还是一箭射杀了他。”

“严福”森然道:“我不该杀他?”李莲花道:“你……你……”他脸上微现惊慌之色,“难道你也要杀我?”“严福”冷冷地道:“你不该被杀么?”李莲花蓦地倒退两步,严福缓缓站起,他手中持着一个模样古怪的铁盒,不消说定是机簧暗器,只听“严福”阴森森地道:“黑蟋蟀该死,而你——更是非死不可,三十年前我会杀你,三十年后,我一样会杀!”李莲花连连倒退,“严福”道:“逃不了的,在此三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钻研一种暗器,即使武功全失,仍能独步江湖。当年武林之中有‘暴雨梨花镖’天下第一,如今我这‘阴曹地府’也未必不如。年轻人你很幸运,做得我‘阴曹地府’中第一人。”

李莲花大叫一声,转身就逃。“严福”手指扣动,正待按下机簧,正在此时,有人也在大叫:“死莲花!你他妈的根本就是故意的!……”“严福”心头一跳正待加力按下,眼前一花,一阵疾风掠过,手指已被人牢牢抓住,半分也动不了,抬起头来,眼前抓住他的人白衣华服,瘦得有如竹竿,正是今日午时还对他十分同情的方多病。“严福”手指一翻,虽然指上无力,仍旧点向方多病虎口,方多病手上运劲,“严福”点中虎口,一声闷哼,却是食指剧痛不已。李莲花逃得远远的,遥遥转过身探头问:“你点了他穴道没有?”

方多病连点“严福”数十处穴道:“死莲花!你千里迢迢写信把我骗来,就是为了抓这老小子?这老小子武功脓包之极,比你还差,你怕什么?”李莲花遥遥答道:“他毕竟是当年黄泉府府主,我心里害怕……”方多病哼了一声:“当年黄泉府府主何等权势,哪会像他这样?死莲花,你有没搞错?”李莲花道:“有没有搞错,你问他自己……说不定他都在胡吹大气,假冒那黄泉府主。只不过我明明叫你在楼里等我买菜回去,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方多病又哼了一声:“我想来想去,死莲花的话万万信不得,上次买菜是在偷看别人鸡鸭,谁知道这次又在搞些什么鬼?”李莲花遥遥地歉然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否则‘阴曹地府’射出,我必列无疑,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方多病怪叫一声:“不必了不必了,谁知道那玩意儿射出来你躲不躲得过?谁知道你涌泉相报报的是什么玩意儿?我怕了你了,免礼平身,本少爷准你不必报什么恩。”言下他夺过“严福”手中的‘阴曹地府’,随意一按,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那铁盒陡然一震,两枚绿色事物奔雷闪电般炸出,刹那之间,已深深嵌入石板之中。方多病目瞪口呆,这绿色的东西只怕便是翡翠绿,这剧毒被如此射出,要是沾上了人身,那还了得?瞧了手中那危险事物一眼,他打开盒盖,里头两枚翡翠绿石子已经射出,方多病吐了口气,当着“严福”的面,将那铁盒扭成一团,掷入簸箕之中,“严福”穴道受制,无法开口,只瞧得双目大瞪,如要喷血。

李莲花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人就让巡案大人亲自交给花如雪,想必三十年来,他的许多故友都还很想念他。”方多病斜眼看他:“那你呢?”李莲花微笑道:“我伤势未愈,自是继续养伤。”方多病道:“借口!”李莲花咳嗽一声,忽然道:“我还有个地方想去瞧瞧。”

[四]黄泉真经

李莲花想去看的地方是“窟窿”旁边那严家旧时的房屋,那些昔日繁极一时的楼宇早已倾倒,面目全非。其中坍塌的一处房间淡淡地散发一些烟气,李莲花和方多病挑开一些碎砖一看,里面是个甚大的锅炉,有些铁水尚在炉中流动,奇怪的是炉下并没有柴火。李莲花道:“原来此炉和‘窟窿’相通,他利用‘窟窿’里的毒气炼炉融铁,果是聪明的法子,当日射死黑蟋蟀的那一箭,也是从此炉射出。只消插入一支铁箭,关上鼓气的这个口子,让铁箭指着入毒气的这个洞口——大概也就是当年不知是‘牛头’还是‘马面’挖的这个口子,然后炉中闷火烧尽,烧出的热气无法散发,就把箭激射出来,射中了黑蟋蟀。”他喃喃地道:“无怪底下毒气并不浓郁,原来都被这炼炉烧去了。阎罗王虽然吃了这翡翠绿的大亏,那也是得贤能用,幸好武功全失,否则,否则……那个也是可怕的很……”

“死莲花,这里有一本书哪。”在李莲花自言自语之时,方多病从炼铁炉边的地上拾起一本被翻得破烂的黄色小书,其中画满有形图画,“这不会就是什么《黄泉真经》吧?怎么放在这里烤鱼干?”李莲花“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这不是吧?《黄泉真经》既然名列江湖最神秘的几项武功之一,我想该有黄缎封皮,檀木盒子,金漆题字,藏得妥妥当当,万万不会放在这里。”方多病瞪眼道:“你怎知它该有黄缎封皮,檀木盒子……”李莲花正色道:“依常理推断,应当就有。”方多病道:“胡说八道……”李莲花拾起那本黄色小书:“这书字迹写得如此之差,纸质如此恶劣,尤其是人像画得如此丑陋歪曲,多半不是《黄泉真经》,想那《真经》何等难得,怎会是这般模样?”方多病道:“这也有些道理,但是……”李莲花手臂一抬,微笑道:“这既然不是《真经》,你我又何须关心它是什么?”“啪”的一声那本书自李莲花顶上画了道弧线,笔直掉入了炼铁炉中,“哗”的一声起火。

方多病“哎呀”一声,他已想到这书十有八九就是《黄泉真经》,李疯子却硬说不是,如今居然将它烧了!李莲花掷书起火,连看也不多看一眼:“还是押解严青田给花如雪比较重要,你我还是早点启程吧。”方多病连连点头,和李莲花携手离去。

二人离去之后,那卷在火炉中烧得面目全非的黄色小书渐渐被火烧毁,火焰之中,每一页灰烬上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出四个大字——“黄泉真经”。

女宅

[一]祸机

秋风潇洒,香山的红叶自古散发迷人的风韵,如今经过“香山秀客”一番整理,理去败叶杂枝,越发是红得庄重浓郁,观之令人浑身舒畅。

今年秋季,“香山秀客”玉楼春做东,宴请朋友秋赏香山红叶,此宴名为“漫山红”。玉楼春和金满堂乃是挚友,若说金满堂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玉楼春大约可算第二,因此受他邀请前来观红叶的人,自然与众不同,比如说“舞魔”慕容腰,比如说“酒痴”关山横,比如说“皓首穷经”施文绝,比如说“冷箭”东方皓,比如说“一字诗”李杜甫等等等等。慕容腰舞蹈之技堪称天下第一,关山横喝酒之功约莫也不会在第二,施文绝自然是背书背得最多,东方皓的箭法最准,李杜甫的诗写得最好。这些人都是江湖之中奇人中的奇人,而其中有个凑数的叫做李莲花,玉楼春宴请他并非是为了他有一样什么技艺天下第一,而是为了谢他查破金满楼离奇死亡一事,特地请他吃饭。

这些人虽然形貌不一,老少皆有,俊丑参差,高矮各异、但简而言之都是男人,是男人么,就喜欢女人——玉楼春特地将众人的居所安排在香山脚下一处也是天下绝妙无双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女宅。

女宅,顾名思义,便是有许多女子的宅院,简而言之,也就是妓院。不过这一处妓院和天下其他的妓院大大不同,这里的女子是玉楼春亲自挑选,以他喜欢“天下第一”的脾气,这里的女子个个有绝技在身,或吹箫、或弹琴、或刺绣,都有冠绝天下之称,因此寻常男子难以一亲芳泽,若非有玉楼春看得上眼的什么东西,否则寻常人是一脚……不,连半脚也踏不进女宅的大门。这里的女子也从不陪客过夜,除非她们心甘情愿,否则也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划划船,世上庸俗之事,这些女子是断不相陪的。

如今李莲花正端坐在这女宅之中,左边坐的是施文绝,那书呆子今日破例穿得整整齐齐,绝无半点污渍,听说前些日子去赶考,也不知考中没有;右边坐的人和施文绝大大不同,那人高冠金袍,蟒皮束腰,相貌俊美,脸上微略上了些脂粉,唇上涂着鲜艳的唇红。若是别个男人这般涂脂抹粉,众人定然作呕不已,但此人施起脂粉起来,竟是妖艳绝伦,别有一番风味,并不怎么惹人讨厌,这人正是慕容腰。关山横坐在慕容腰之旁,此人身高八尺,体重莫约有个二百五六十斤,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桶,听说他有个弟弟叫做关山月,却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公子,也不知真的假的。关山横之旁坐的一黑衣人,骨骼削瘦,指节如铁,皮肤黝黑之极,却闪闪发光,浑身上下就犹如一支铁箭,这长得和箭甚像的人自然便是东方皓。东方皓之旁坐的那人一席青衫,相貌古雅,颔下留有山羊胡子一把,腰间插三寸羊毫一支,正是李杜甫。

而施文绝之旁坐的那人一身朴素的布衣,虽然未打补丁,却也看得出穿了许久了——正是许多有钱的读书人最喜欢的那种,又旧又高雅的儒衫。那人的年纪也不太老,不过四十出头,一头梳得整齐的乌发,面貌温文尔雅,右手小指上戴有碧玉戒指一枚,只有这价值连城的小小碧戒,方才看得出主人富可敌国,是“香山秀客”玉楼春。

这许多人坐在一起,自是为了吃饭,而此时酒菜尚未上来,玉楼春方才刚说了一番贺辞,此时拍拍手掌,这装饰华丽,种了许多稀世花草的宴庭中,后边丝弦声响,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虽然说女宅之名天下皆知,大家也都深知其中女子必定个个惊才绝艳,但这红衣女子走出的时候,众人还是微微一震,心下都感吃惊。这出来的女子皮肤甚黑,但五官艳丽,身体高挑,一袭红衣裹在身上,只见曲线凹凸毕露,十分妩媚,犹如一条红蛇。只见她目光流动,突地对着慕容腰一笑,越发是妩媚动人到了极至。玉楼春道:“这位姑娘,名唤赤龙,精于舞蹈,过会儿跳起舞来,慕容兄可要好好指点一二。”转眼看慕容腰,却见他本来高傲自负的脸上流露出吃惊之色,仿佛女子赤龙深深震憾了他。

施文绝低低地道了声:“妖女。”关山横哼了一声。“美女,美女!”李杜甫摇头晃脑,仿佛这等绝色只有他会欣赏,而如施文绝这等庸人自是绝不能领会的。正当几人为赤龙之妖微起骚动之时,清风徐来,带来一阵淡淡的芬芳,嗅之令人心魂欲醉,如兰惠、如流水、如明月,随着那芬芳的清风,一个白衣女子跟在赤龙之后,姗姗走了出来。这女子一出场,施文绝顿时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已不知身在何处,连东方皓都微微动容,李莲花“啊”了一声,玉楼春微微一笑:“这位是西妃姑娘,善于弹琴。”

方才赤龙妩媚刚健,光彩四射,但在这位西妃映衬之下,顿时暗淡了三分。这位白衣女子容颜如雪,清丽秀雅,当真就如融雪香梅、梨花海棠般动人,正是施文绝心中朝思暮想的那种佳人,她又何尝不是世上千千万万男子梦中所想的那位女子?赤龙走出之时,众人议论纷纷,西妃姗姗而出,竟而一片寂静,男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神色各异,竟把赤龙忘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呆了好一阵子,施文绝痴痴地看着西妃,喃喃地问:“既然有西妃,不知尚有东妃否?”玉楼春脸色微变,随即一笑:“曾是有的,不过她已赎身。”施文绝叹道:“如此女子,真不敢想象世上竟还有一人和她一般美……”玉楼春道:“东妃之美,岂是未曾见过之人所能想象的?只是今日见不着了。”正在说话之际,西妃垂眉低首,退至一旁,调弦开声,轻轻一拔,尚未成调,已是动人心魂。赤龙斜眼看众人痴迷之状,身子一扭,随着西妃的弦声,开始起舞。

西妃纤纤弱质,所弹的却是从未听过的曲调,赤龙的舞蹈大开大合,全无娇柔之美,别有一种狰狞妖邪之态,却是触目惊心,令人无法移目。她仿若并非一个人,而是一条浑身鳞片与天抗争的红蛇。自天下地地扭动,而又自下而上地挣扎,在扭曲的旋转之中那条红蛇苍白的骨骼狰狞爬上了天空,而她的血肉却被霹雳击碎,洒向了地面,痛苦、挣扎、成功和死亡交织在一起的舞蹈,竟无细腻纤柔的美感,却又让人忍不住微微发颤,从未见过女子如此跳舞,就如那红蛇的魂魄在那时依附在她身上……慕容腰的眉头越扬越高,目不转晴地看着赤龙,方才大家都看西妃,只有他仍是目不转晴地看着赤龙,他目中有光彩在闪。西妃的琴声如鼓,铮铮然充满箫煞之声,忽地赤龙扬声唱道:“锦襜褕,绣裆襦,强强饮啄哺尔雏。陇东卧穟满风雨,莫信龙媒陇西去。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春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口首红。艾叶绿花谁翦刻,中藏祸机不可测。”

施文绝和李杜甫同时“哎呀”一声,话语中充满惊诧和激赏之意,这是李贺的一首杂曲,叫做《艾如张》,很少听人弹奏此曲,更不必说有人为之歌唱舞蹈。李贺的诗自是写得妙绝,而赤龙之舞更是让人震憾。一舞既毕,赤龙满身是汗,胸口起伏不已,慕容腰两声击掌,站了起来,赤龙就如扭蛇一般掠了过来,钻进了慕容腰怀里,嫣然一笑,将他按了下来。西妃抱琴轻轻站起,向众人施礼,悄然退出。玉楼春微微一笑:“不知各位觉得这两位姑娘如何?”

“天姿绝色,世上所无……”施文绝仍是呆呆地看着西妃离去的方向,神魂颠倒,不知身在何处。慕容腰揽着赤龙,心里甚是快活,坐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而关山横一会看看赤龙,一会探探西妃离去的方向,心猿意马,不知想要哪个好。东方皓凝视帘幕之后,不消说定是觉得西妃甚美。而李杜甫却是偷眼看着慕容腰怀里的美人,显然有些妒忌。玉楼春哈哈一笑,向赤龙道:“上菜吧。”

赤龙自慕容腰怀里站起,前去通报上菜。几个男子心猿意马,都有些口干舌燥,施文绝呆了许久,看了李莲花一眼,却见他看着桌上插的那瓶鲜花发呆,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方才的两位美人,不仅心里嘀咕:这呆瓜连天仙都不瞧,这花朵哪有方才的人好看?李莲花却连施文绝瞪了他几眼都未曾察觉,呆呆地看了那花许久:“啊……”

此声一出,大家都是一怔,不知他在“啊”些什么东西,玉楼春问道:“李楼主?”李莲花如梦初醒,猛地抬头只见众目睽睽都盯着他,吓了一跳:“没事、没事。”慕容腰嘴角微挑:“你在看什么?”慕容腰脾性傲慢古怪,出言直接就称“你”,也不与李莲花客套。李莲花歉然道:“啊……我只是想到这是有斑点的木槿……”

“有斑点的木槿?”慕容腰不得其解,玉楼春也是一怔,各人都呆呆地看瓶中插花,过了一阵,忽的李杜甫道:“那不是斑点,那是摘花时溅上的泥土。”众人心中都“哦”了一声,暗骂自己蠢笨,居然突然和那呆子一起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朵花盯了那么久!玉楼春咳嗽一声:“这是玉某疏忽,是丫鬟不仔细,小翠!”他唤来婢女,将桌上的插花撤了,厨房送上酒水,筵席开始。第一道是茶水,端上来的是一杯杯如奶般浓郁白皙的茶水,也无甚香味,各人从未见过,端上喝了,也未喝出什么异样滋味,各自心里稀罕,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玉楼春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解释。接着第二道就上甜点,杏仁佛手、蜂蜜花生之类,众人多不爱吃甜食,很少动筷,只有李莲花吃得津津有味。第三道便是琳琅满目,什么白扒当归鱼唇、碧玉虾卷、一品燕窝、白芷蝴蝶南瓜、菊花里脊、金烤八宝兔、金针香草鲑鱼汤等等等等,菜色艳丽,精致异常,如那白芷蝴蝶南瓜,究竟如何把南瓜整得五颜六色,绘成蝴蝶之形,施文绝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吃在口中,的的确确便是南瓜的滋味。李莲花对那金针香草蛙鲑鱼十分倾慕,拣了条金针仔细观看,大赞那金针结打得妙不可言。除了慕容腰、东方皓和李杜甫不喜喝鱼汤之外,每一样菜色其余众人都赞不绝口。在一番称谢和赞美之后,玉楼春撤了筵席,请各人回房休息,明日清早,便上香山观红叶。这武林第二富人的邀约自是非同小可,尤其肚里又装满了人家的山珍海味,各人自是纷纷答应,毫无异议。

李莲花方才把那甜品吃了不少,回房之后便想喝茶,开门入房,他住的是女宅西面最边角的一处客房,突然看见房中人影一动,白衣赫然,一阵淡香袭来,方才筵席上人人倾慕的那位白衣女子西妃正从他床上爬了下来。李莲花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是自己眼化花,或是白日见鬼,那位秀雅娴静、端庄自持的西妃,不得莲步姗姗地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怎会突然到了自己床上?

西妃见他进门,脸上微微一红,这一红若是让施文绝见了,必是心中道: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化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等等等等,面上不免目痴神迷,有些不省人事之征兆。李莲花一呆之后,却是轻轻反手关上了门,报以微笑:“不知西妃姑娘有何事?”

却见西妃怔怔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颇为异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李莲花道:“李莲花。”西妃脸上又是微微一红:“今夜……今夜……我……我在这里过。”李莲花道:“啊?”西妃脸上艳若红霞:“我方才和她们打赌,输……输了。今晚我本要陪玉爷,但……但我下棋……下棋输给了赤龙姐姐。”她低下头,侧靠着屏风,十分害羞腼腆。李莲花恍然大悟,方才吃饭之时,女宅的女子们下棋打赌为戏,谁都想陪主子玉楼春过夜,西妃输了,便安排给了自己,转头看那床榻,果然已是铺得整整齐齐,连忙道:“今晚我睡地上。”西妃睁大了眼睛看他,似乎十分不可思议。李莲花从椅上抱下两团蒲团,往门口一搁,微笑道:“我给姑娘守门,姑娘不必害怕。”言罢躺下便睡。西妃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见了鬼一般,她见过的男子虽然不多,但能进得女宅来,也都是风流倜傥,潇洒多金的俊杰。能得她陪伴一晚,人人都当是莫大荣幸,她生性腼腆,男人们更是喜欢,说是轻薄起来越发有滋味,但这在从姐妹眼里最不成器的男人,见了她之后却抱了两团蒲团睡门口去了。

他是没见过女人的小丑?还是心怀坦荡的君子?她识人不多,当真瞧不出来。李莲花在蒲团上躺了躺,突地爬起身来沏了两杯茶请她茶,过会儿他又爬起来打开高外的窗户关上床边的窗棂,再过会儿他将桌子收拾收拾,摸出块布来把桌椅柜子擦拭得干干净净,再把地扫了。扫地之时他从衣柜之下扫出几块白色干枯的蛇皮,大惊之色说此地居然有蛇,又将地扫了两次,确定无蛇,方才自己洗了个澡,洗了衣服,晾好衣服,高高兴兴地躺下睡觉。西妃先是被那句“有蛇”吓得魂不附体,过了良久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他扫地、洗衣……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古怪念头:若是嫁了此人,必定是会幸福的吧?

这一夜,两人分睡两处,西妃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却是迷迷糊糊睡去,还睡得很沉。日间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已经离去,桌上却留着一壶热茶,还有一碟点心,那是每日早晨女宅的丫鬟们送来的晨点。她拥被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分明未发生任何事,却是心中乱极。

[二]不翼而飞的男人

此时此刻,李莲花早已到了香山之上,慕容腰、李杜甫、东方皓早已到了,施文绝和关山横等人却是有些来迟,众人等了半天,也不见玉楼春的身影。施文绝已将《洛神赋》颠三倒四地念过许多遍,不消说定是在想念那位“白衣如雪的弹琴女子”;慕容腰闭目养神,见他心满意足的模样,男人们心中都暗骂他昨日必定过,得销魂;李杜甫已做了三五首诗;关山横将身上带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李莲花和东方皓划地下棋,彩头是一钱银子,东方皓输了一局,居然从怀里掏出数百万的一叠银票,把李莲花吓了个半死,连那一钱银子也不敢要了;而玉楼春却始终不见踪影。

日头渐渐上升,香山的轻雾散去,露出满山重红,山峦迭起,山上的红叶或浓或淡,天然一股灵性,令人见之心魄清澈,飘飘然有世外之想。众人本是江湖逸客,等候多时不见玉楼春前来,便自行在山中游玩,本来还三五成群,未走多时便各走各路,谁也不肯和谁一道走。

李莲花走在最后,随意逛了两圈,只见前边红叶树林中草木纷飞,“哗啦”一声响枝叶折断了不少,也知前边是关山横在打拳,便绕得远远的避开了走。这一走却看见施文绝手扶大树,呆呆地看着树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莲花走过去一看,树顶有个鸟巢:“树上有什么?”施文绝的表情很是迷惑:“我刚才好像看见一只乌鸦叼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进了鸟巢,如果不是我眼花,我觉得好像……好像是一块银子。”“银子?”李莲花喃喃地道:“你莫非穷疯了……”施文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最近手气很好,不穷、不穷。”李莲花叹了口气:“我说你怎么换了身新衣裳,原来是去赌钱,你那孔孟师父们知道了想必是要伤心的。”施文绝连忙岔开话题:“我千真万确看到了银子,不信我这就爬上去拿下来给你看。”李莲花道:“那也不必了,人家乌鸦一声何其短暂,好不容易存了点银子,你无端白事去拿出来做什么?”施文绝道:“哪里来的银子?就算玉楼春有钱,也不会有钱到拿着银子喂乌鸦吧?我是觉得奇怪得很,不知为何你不觉得奇怪?”李莲花道:“我觉得奇怪的是见过那个白逸翩翩的弹琴美人儿之后,你居然还保持清醒……”施文绝黑脸一红,急忙跃上树顶,去摸那鸟巢,他却不知那让他心神大乱的美人昨天就在李莲花房里,而李莲花自然是万万不敢让他知道的。

不过片刻,施文绝如一叶坠地,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李莲花本要赞他轻功大有长进,却见他脸色古怪,连忙问:“莫非不是银子?”施文绝一摊手,只见他手掌中可不就是一块小小的碎银,只是这碎银形状弯曲,尚带着些许血丝,那模样眼熟得很……那是一颗……银牙,新鲜的银牙。

两人对着那牙齿呆了半响,李莲花喃喃地道:“你认银子地本事只怕是登峰造极,比背书地本事还了得,这样也看得出它是银子……”施文绝干笑一声:“惭愧啊惭愧,这牙齿的主人怎会拿牙齿喂乌鸦?”李莲花摇摇头:“这我怎么知道?”施文绝收起银牙:“乌鸦从西边飞来,你我不如去西边瞧瞧。”

两人尚未动身,身后树叶“哗啦”一声响,慕容腰金袍灿烂,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瞟了一眼施文绝手中的银牙,嘴角略略一勾,冷冷地道:“看来你们也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什么?”施文绝莫明其妙,只见慕容腰手中持着一块长长软软的翠绿色的东西,仔细一看,他吓了一跳——那是一只人手!被斩断的地方尚在往下流血,手臂上套着翠绿色的衣袖,看模样像是一个人地左手臂。

“李杜甫在山上找到了一条大腿,我在山谷里拣到了半只手臂,看来还有一颗牙齿。”慕容腰道,“这牙齿是玉楼春年轻时镶的,虽然和他身份很不相称,但确实是他的牙齿。”他一字一字地道,“玉楼春死了!”

李莲花和施文绝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昨日还从容自若,风雅雍容的人,一夜之间就突然死了?“死了?怎么会呢?”施文绝愕然道,“谁杀了他?”慕容腰道:“不知道。”施文绝道:“不知道?他死在何处?”慕容腰僵硬了一张脸:“不知道。”施文绝皱起眉头:“玉楼春死了,他的手在你手中,他的腿在李杜甫手中,他的牙齿在我手中,其他部分不知在何处,而既不知道他被谁杀的,也不知道他是死在何处、如何死的,是么?”慕容腰淡淡地道:“不错,还有方才赤龙传来讯息,女宅中的金银珠宝不见了,以及玉楼春在女宅中暗藏的一个私人宝库也空了,其中财物不见踪影。”施文绝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古怪之极。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就是说,有人杀死玉楼春,劫走他的财宝,还把他的尸身……那个到处乱丢……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不知是谁。”慕容腰点头,施文绝瞪眼道:“但是玉楼春的武功高得很,名列江湖第二十二位。想要无声无息杀了玉楼春再将他切成八块再提到香山上来乱丢,那凶手的武功岂非天下第一?”

慕容腰仰首望天:“我不知道。”施文绝哼了一声:“这件事倒是真的奇怪得很,这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吧?”慕容腰淡淡地道:“赤龙姑娘已经排除女宅中的婢女找寻玉楼春的下落,大家都要回女宅讨论此事,两位也请回吧。”他手中的断臂尤自滴血,李莲花缩了缩脖子,尚未说话,突地慕容腰瞪了他一眼,似是有些轻蔑地道:“若是大名鼎鼎的李楼主能将玉楼春断肢重组,起死回生,想必大家也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啊——”李莲花张口结舌,施文绝咳嗽一声:“我等快些回去,说不定已有了线索。”他一把拉起李莲花便跑,慕容腰随后跟去,三人很快回到了香山之下,女宅之中。

女宅之中,玉楼春的残肢已被找到了两块,分别是一块左胸连着左上臂,一块左下腹。如此拼凑起来,显然玉楼春是被人以利器“王”字切法,给切成了七块,分别是头、左上胸、右上胸、左下腹、右下腹和左右两腿,此外尚有两只断臂,只不过断臂是被“王”字的中间一横顺带切断,姑且仍算是“王”字七切。几人围着玉楼春的残肢,都是皱起眉头,看得啧啧称奇。江湖之中,曾有“井”字九切剑闻名江湖,其人早在十年之前就被四顾门除去,而这“王”字切法闻所未闻,不知是否是“井”字的更进一步,或是练习“井”字不到家而只能切成七块?并且这“王”字切得整齐异常,绝非庸手以大刀砍就,乃是一剑之下,骨肉断离,毫不含糊。即使当年的“井”字九切,也不过一剑之下,在人身上划出九道血痕,再多不过剖出些花花肠子,稀里哗啦的一大堆,绝不可能一剑将人切成九块,而玉楼春却确确实实被人切成了七块。

尸体的头颅虽然不见了,但众人都认得出,这死人的确是玉楼春,那人到中年仍旧白皙的皮肤,修长风雅的手指,以及手指上的那枚碧戒,都证实正是玉楼春。只是究竟是谁杀了玉楼春,又是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杀死他之后要将他分掷各处,不得全尸?众人面面相觑,施文绝眉头大皱:“其他两块是在哪里找到的?”赤龙眉头微挑,“在引凤坡。”引凤坡乃是女宅通往香山的必经之路,既然如此,那凶手定是将碎尸一路乱抛,都丢入了荒山野岭,只是不知今日慕容腰几人在香山赏枫,立刻便发现了。

“昨日难道有人潜入女宅,杀了玉楼春?”李杜甫沉吟。关山横嗤之以鼻:“这人血流未干,分明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内死的,绝不是昨日死的,而是今天早上,你我都爬上去看他妈的什么红树叶的时候死的。”慕容腰淡淡地哼了一声:“这人既然敢光天化日进来杀人,将‘香山秀客’弄成这样,那武功有数得很,说不定便是笛飞声之流。”施文绝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听说李相夷当年的四顾门正在重立,笛飞声也在小青峰出现过,说不定笛飞声看中了玉楼春的家业,想要他的钱重振金銮盟,所以杀死玉楼春,夺走他的金银珠宝。”他自家觉得很有道理,旁人也均觉得有理,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各位……不到楼春宝库一行?”站在稍远的地方,不敢直视玉楼春尸体的西妃极细极细地道,“那里……那里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众人纷纷响应,穿过几个院落,走到深藏与女宅之内的楼春宝库。

女宅的庭院不大,然而纤细妩媚,尤其藏有宝库的庭院——银心院更为精致。道路一旁的回廊以银丝婉转编就,经了些年月,银丝微微显露铜色,却煞是古朴迷人,庭院中有个池塘,池塘边的一棵木槿花正自盛开,木槿高大青翠,花色白中带紫,十分艳丽。但众人却没有心思细看这银心院中的风景,一眼望去,只见银心院中心那栋房子窗门大开,桌椅翻到,书卷掉了满地,里头似乎本是个书房,此时地上被打开一个大洞,洞中七零八落还掉着许多翡翠、明珠、珊瑚之类,但绝大部分已经不翼而飞,空地上留下许多形状各异的印子。一个黑漆漆的玄铁兵器架歪在一边,其上本来陈列着十八样兵器,如今只剩下两三样,两三样中又刀又枪,剑却不见了,刀是玄铁百炼钢,其上三道卷云勾,足以追命夺魂,枪是柳木枪,枪尖一点镶的是细小的金刚钻,单这几样兵器便是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的宝物,此时架上的其他兵器却都不见了。众人在宝库之内看了一阵,除了看出此地原本拥有多得惊人得奇珍异宝之外,也未看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库内地上有被人搬动过的痕迹,但即使看出那些宝物曾被拖来拖去,却也看不出究竟是何人取走,无甚用处。

“这库里本有些什么东西?”施文绝问。赤龙支手叉腰,靠在门边:“听说里面本有一百枚翡翠、两串手指粗细的珍珠链子、四十八个如意、十棵珊瑚、一尊翡翠玉佛、一条雪玉冰蚕索、两盒子夜明珠,以及各种奇怪的兵器、药物,以及其他不知所谓的东西。”施文绝看着空洞的宝库:“看来这人当真是为财而来,值钱的玩意儿全搬走了。”关山横大声问道:“他是怎么搬走的?这么大一屋子东西,至少要赶辆马车才能拉得动啊!”赤龙冷冷地道:“这就是我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女宅之中,人来人往.绝不可能让人搬走了一屋子家当还毫不知情,除非有鬼……有鬼……”施文绝心中替她补足——何况这屋子还在女宅正中央,外人绝不可能将马车赶到银心院之中,搬上财物,再运出去,完全不可能。他想到此处,眼睛不免眯了起来,斜眼往李莲花处飘去,李莲花却东张西望,在宝库中走来走去,只见他往左走了七八步,摸了摸墙壁,又往右走了五六步,又摸了摸墙壁,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看了半天没找到,仿佛很失望,突然见到施文绝抛来的眼神,连忙冲着他笑了一下。施文绝为之气结,不知李莲花把自己的眼神想成什么,走过去低声问道:“骗子,你有什么发现?”李莲花连连点头,施文绝忙问:“什么?”李莲花道:“好多钱……”施文绝哭笑不得:“除了钱之外,你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有?”李莲花道:“好多美丽的女人……”施文绝再度气结,转过身去,不再理他。李莲花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歪在地上的玄铁兵器架,“咣当”,一声.施文绝转头看去,只见那号称天下最坚韧锋锐的玄铁架似乎有些异样,东方皓看一眼便知,淡淡地道:“世上居然有物能在玄铁上留下痕迹,了不起!”众人凝目望去,那玄铁兵器架仍旧完好无缺,相比搁置其上的兵器而言,制作得比较简单,或许是玄铁难得且难以琢磨之故,共计四道横杆,杆不过宽一二分,间隔莫约一尺,搁置兵器的支架上有许多莫约三寸来长、三寸来宽的印痕,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不像兵刃所留。施文绝俯下身摸了摸那印痕,那痕迹平整光滑,不知是什么武器所留,当真是匪夷所思,各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是大为诧异。“难道这玄铁架曾被用来运送宝库中的财物?”施文绝问道。

慕容腰那张画了胭脂的脸上显出鄙夷之色,“只听说过用箱子、布运送财物,原来世上还有人使用如此笨重的铁条运送财物,不知能运的是什么东西?”施文绝张口结舌,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了李莲花一眼,却见李莲花满眼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口道:“慕公子说得有理。” 施文绝心中大怒,恨不得把慕容腰和李莲花剥皮拆骨,生生烤来吞了。各人心里暗自好笑,在宝库中实在没有发现,关山横首先出来,到庭院树后大大咧咧地撒了泡尿,他喝酒太多,自然尿急。女宅众女都是皱眉,各自掩面,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男人。

突地关山横骂道:“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这么多!”众人过去一看,只见在距离水塘不远的一棵树下,泥土一片黄绿之色,其中密密麻麻的黄白色细小条纹,不住蠕动,竟是成百条的蚂蟥。众人突然见此情景,都感一阵毛骨悚然,女宅中女子失声尖叫,就连赤龙这等女子,也是脸上一阵发白。慕容腰情不自禁退了两步,东方皓却踏上两步,目光闪动:“这泥土之上,只怕是有血。”施文绝也是如此想,若没有血,绝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蚂蟥:“这里如果有血,难道玉楼春竟然是在这里被分尸的?”

众人纷纷赶到那堆蚂蟥之处细看,只见这是一棵偌大的梧桐树,枝干参天,树下光线幽暗,有甚大一片土地不生杂草,估计是阳光都被树冠夺去之故。在这一片泥土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却有许多蚂蟥在泥土中蠕动。施文绝心念一动,赶回宝库中抄起那把卷云刀,往泥土中挖去,这一片土地看似和其他泥土没有差别,一刀挖去,却挖出一块黑色的硬土。那黑色的自是血渍,但施文绝大奇,这里的泥土奇硬无比,一刀下去如中磐石,若不是此刀锋锐异常,居然挖之不开。李莲花接过他手中卷云刀,在地上轻轻敲击,这块地上的泥土并非一样坚硬,而是有些特别坚硬,有些还是比较稀松,被施文绝翻开浮土之后,地下一层漆黑,正是大片血迹,显然玉楼春正是死在此处。“难道这杀人凶手内功登峰造极,一剑杀人之后,剑气还能将死人身下的泥土弄成这等模样?”施文绝喃喃自语,东方皓却冷冷地道:“这地上有人撤上泥土掩盖血迹,看来来人并非一人单行,他在这女宅之中,必定有帮凶!”他本来寡言少语,此一言突然说出,众人都是微微一震。东方皓的目光自人人脸上扫去:“如果不是对宝库非常了解,他怎么可能找到这种地方?”慕容腰音调有些尖了起来:“你是说我们之中,有人给杀人凶手做卧底?“东方皓哼了一声:“价值连城的珠宝,削铁如泥的神兵,喜爱的人应当不在少数。”“你想说在今日早晨,大家上香山之时,有人把玉楼春宰了.抢了他的珠宝,分了他的尸,拿着他的手啊脚啊往香山一路乱丢,然后女宅之中有人在此地洒土,替他掩盖杀人之事?”李杜甫道“东方兄英明,但你莫忘了,今日清早,你我都在香山,没有一人缺席,究竟是谁分身有术,能杀得了玉楼春?”“我可没说是你我之中有谁杀了玉楼春,我说的是这女宅之中,必定有人是凶手内应。”东方皓冷冷地道。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各自猜疑,施文绝心中暗想:大有道理,只是不知这内应是谁?谁会在这棵树下撒上泥土?居住在银心院之旁的人都有嫌疑……他正在心里大动念头,,突然看见李莲花呆呆地看着地上:“你在看什么?”“啊……”李莲花道,“有许多是不动的。”施文绝奇道:“什么有许多是不动的? ”李莲花的鞋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退了一步:“这些蚂蟥,有许多是不动的,有些本来不动,又动了起来。”施文绝莫名其妙,心里道这骗子莫非提早疯了? 慕容腰冷眼看那些蠕动的可怖的虫子:“玉楼春在此被人杀死,宝库财物不翼而飞,那杀人凶手的武功高强异常, ‘王’字七切日后一旦在江湖现身,我等就知道他是杀死玉楼春的凶手。今日既然主人已故,我等香山之会,也该散了吧?”

关山横不住点头,显然觉得此会甚是晦气,只盼早点离去。李杜甫也无异议,施文绝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话可说,东方皓不答,李莲花看亍那些蚂蟥一会儿:“等一等。”

“怎么?”众人诧异。

李莲花喃喃地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不知各位能否指点一二。”施文绝忍不住问道:“什么?”李莲花抬起头来,似乎对施文绝的附和感到很满意,眯起眼摇头晃脑了一阵,方才睁眼看向右手边的一棵大树,那是棵木槿。“这花开在枝头这树高达两丈,那花上的斑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花虽然美丽有人爱折,但折下远在两丈高处的花朵,如何会溅上许多泥土,我一直想不明白。”

众人一呆,昨日筵席上那朵溅上泥土的木槿依稀又在眼前,花朵上确是溅上许多细小泥土,并非随雨水滴落的灰尘,灰尘色黑 泥土色黄,截然不同。施文绝道:“有泥土又如何?”李杜甫也道:“说不定乃是摘花之后,方才溅上的泥土。”李莲花走到木槿树下,慢慢爬上,折了另一朵花下来,递给李杜甫:“这是潮湿泥土溅上花树之后留下的痕迹,并非只有一朵花如此。”施文绝忙问道:“那又如何?”李莲花蹬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竟不理解:“这树高达两丈,花开在树上,泥土长在地上……你还不懂么?”他往前走了两步,举起手中的卷云刀,往地上用力一铲,随后扬起,“嚓”的一声地上被他掘出一个小坑,而“沙沙”声响,刀尖上沾到的泥土随刀后扬之势飞出,溅到木槿树上,木槿树叶一阵轻微摇晃,泥土簌簌而下,不知落在树下何处。李莲花收刀回头,只见众人脸色或惊讶、或佩服、或凝重、或骇然,形形色色,他突然一笑,只见众人看他的眼光越发惊悸,连头也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李莲花露齿一笑之后,顿了一顿,悠悠地道:“这泥土,就是这般飞上两丈高的木槿,沾在了花上。”

施文绝打了一个寒战:“你是说……你是说……昨日之前……有人……有人在此挖坑……”李莲花驻刀在地,一手叉腰,很愉快的自各人脸一一瞧过,突然再度露齿一笑:“我可没说他一定在此挖坑,说不定在这里,也说不定在那里。”

【三】价值连城之死

李莲花说的“这里”和“那里”就是他的左脚外一步,或者右脚外一步。众人一时沉默,或看他的左右两只鞋子,或呆呆地看着那棵木槿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慕容腰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知道凶手是谁?”李莲花驻刀在地,对他.一笑:“我像不像刀下斩貂蝉的关云长?”慕容腰一呆,施文绝已抢着道:“不像!你快说,凶手手是谁?”李莲花的视线在众人睑上看过来看过去:“赤龙姑娘,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很失礼数,但你能不能回答我,当年你究竟竟是如何进入女宅的?”他的视线最终停在赤龙睑上,目光很温柔声问:“是玉楼春强迫你的?”赤龙本来倚在一旁并不作声,突然一呆,过了半晌,她道:“我父母双亡……”又顿了一顿,她突地恶狠狠地道,“玉 楼春杀了我父母,为了得到我,他说我是天生的舞妖,一定要在他的调教下,方能舞绝天下。”众人哑然,施文绝道:“难道是你……是你杀了玉楼春?”李莲花摇了摇头,尚未说话,赤龙冷冷地道:“谁说我杀了玉楼春?我一介女流,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他?”施文绝哑口无言,望向李莲花,李莲花突地从怀里取出一片黄白色软绵绵的东西在指间把弄,对赤龙微笑:“其实这件事凶手是谁很清楚,我一直在想的不是凶手究竟是谁,而是究竟谁才不是凶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施文绝“哎呀”一声,和关山横面面相觑:“难道你也是凶手?”关山横怒道:“胡说八道!我看你小子贼头贼脑,脸又黑,多半就是凶手!”施文绝怒道: “脸黑又怎地了?脸黑就一定是凶手么?那包青天的脸世上最黑,件件凶案都是他是凶手?”关山横道: “脸黑就不是好人!”施文绝气极,待要跳起指着这大胖的鼻子和他理论,苦于关山横比他高了两个头,如此比划未免吃力,正在苦思对策之时,李莲花道:“二位英俊潇洒,当世豪杰,那个……自然不是凶手。”他这一句话,便让其他人变了脸色,李莲花的脸色却好看得很,歪着头向其余几人瞟了几眼:“究竟是谁杀了玉楼春,其实从银心院后有人挖坑一事就可看出,玉楼春之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预谋。”施文绝点了点头:“但你怎会知道挖坑之处就在你脚下?”李莲花微笑地往外踏了两步,他方才站的地方离那蚂蟥不远。在木槿树下更靠近池塘的湿地上:“这里的泥土潮湿,靠木槿近一些,而且泥土潮湿,掩埋起来也比较不易看破,除了此地,其他地方挖坑未必向后对准木槿树。”他手中的卷云刀轻轻往下挖掘。这里的泥土很快被挖开,和那树下的硬土截然不同,不消片刻,表层湿土被挖开,土下一块绿色衣裳已露了出来,李莲花停手不再下挖.悠悠叹了口气:“这就是玉楼春其他的部分,这件事说来长.若是有人不爱听,或是早已知道,那可以随意离去。”他如此说,,众人哪敢“随意”,一旦离去,岂非自认“早已知道”?李莲花将卷云刀交给施文绝,很善良的眼神看着施文绝,那意思就是叫他继续往下挖。施文绝心中大骂为何我要为这骗子出力? 却是鬼使神差地接刀,卖力地挖了下去。李莲花抖抖衣裳拍拍手,在池塘边一块干净巨大的寿山石上坐了下来,这石头价值不斐,李莲花只拿它当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才慢吞吞地道:“玉楼春家财万贯,名下拥有武林众多称奇出名的行当、买卖和宅院,当然女宅也是他大大有名的一样生意。他这女宅十年前便有,其实我年轻时也曾易容来此游玩,对玉楼春这样生意略知一二。女宅中的女子固然惊才绝艳,但世上惊才绝艳的女子本就不多,惊才绝艳且要卖身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玉楼春女宅之中数十位色艺无双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是他强行掳来,或使尽手段才收入女宅之中的,对其人若非恨之入骨,也是无甚好感。所以有人要杀玉楼春,半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以玉楼春一身武功,万般小心,这么多年在女宅中出入安然无恙,怎会在昨日暴毙?就算这些女子有心杀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杀得了武林排名第二十二的高手?”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瞟来瞟去,“昨日和往日的区别,就在于‘漫山红’大会,女宅之中,住进了许多江湖好汉,有阅历见过世面的男人们。”

关山横愣愣地道:“男人们?我们?”李莲花微笑点头:“我等为何要来赴约?”关山横道:“那是因为玉楼春是‘武林第二富人’他的邀请自然很了不起。”李莲花道:“我等来赴约,是因为玉楼春很有钱,有钱自然就受人尊敬、受人崇拜、受人羡慕……总而言之,我等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如此说法,虽然极不好听,却是实情,各人脸色难看,却不说话。关山横道:“虽然说他很有钱,但我可从来没想过他的钱。”李莲花道:“如果女宅之中,有人要杀玉楼春复仇,如果宾客之中,有人想要玉楼春的钱财,那么一个要人、一个要钱,很容易一拍即合……”施文绝听到这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李莲花对他露齿一笑,继续道: “那玉楼春自然就死了,一个人可以结一个仇人,或者一个对头,但当他的仇人变成两个三个,或者五六个的时候,他便危险得很了,何况他的仇人和对头还会合谋。”

东方皓冷冷地问:“好,你说女宅之中有人和宾客里应外合,杀玉楼春,此点我十分赞同。只是玉楼春杀玉楼春,此点我十分赞同。只是玉楼春尸体流血未干,分明刚死'今日晨时,你我几人都在香山,未过多时便已发现玉楼春的尸体'短短时间绝无可能下山杀人再返回,那究竟是谁杀了玉楼春?”李莲花道:“那是因为,玉楼春不是今天早上死的,他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死了。”东方皓一怔:“胡说!他若是昨夜死的,早已僵硬,决计不会流血。”李莲花手指一翻,那张夹在指间的东西在东方皓眼前一晃:“玉楼春是怎么死的,还要从昨天晚上那一份精妙绝伦、世上所无酒席说起”,东方皓认出他手中夹的是一块蛇褪下的皮,这和昨日的酒席有何关系?昨日并没有吃到蛇。“昨天到底吃了些什么,可还有人记得?”李莲花微笑问。

施文绝顿时大觉得意:“昨日吃的是白玉奶茶、杏仁佛手、蜂蜜花生、白扒当归鱼唇、碧玉虾卷、一品燕窝、白芷蝴蝶南瓜、菊花里脊、金烤八宝兔、金针香草鲑鱼汤、卷云蒜香獐子肉……”李莲花连连点头:“你背菜谱的本事也很了得,昨日可有喝汤?”施文绝道:“有,那鱼汤真是鲜美得紧。”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你昨夜可有睡好?”施文绝道:“睡得很好,还睡晚了些。” 李莲花看了关山横一眼:“关大侠是不是也睡过头了?”关山横一怔:“昨晚睡得就像死猪一样……” 李莲花又看了东方皓一眼: “那东方大侠又如何?”东方皓道:“昨夜虫鸣,太吵。”李莲花又问慕容腰,慕容腰道:“睡得很好。'’再问李杜甫,李杜甫也道和往日一样。李莲花的视线慢慢移到赤龙身上,很文雅温柔地问:“不知赤龙姑娘以为,昨日的菜色如何?”赤龙道:“和往常一样”

李莲花从怀里摸了一块手帕出来,打开手帕,里头夹着一条金黄色打结的东西,依稀便是金针,他在众人面前都晃了一下,施文绝茫然不解:“你拿条黄花菜来做什么?”慕容腰道:“做什么?”李莲花对他一笑:“我不大认得黄花菜,不怎么敢乱吃,这若是可以吃的,不如慕容公子先吃给我瞧瞧?”慕容腰脸上变色:“你耍我?”李莲花慢慢打开那条黄花菜的结,结一打开,拧在一起的花蕾便很完整,色泽枯黄,花瓣却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有些筒状。施文绝越看越不像黄花花菜:“这是什么东西?”李莲花道: “这是洋金花,新鲜的货色和黄花菜完全不像,不过花都差不多大,晒干了都这么黄黄长长的一条,再打个结,炒一炒就很像了。”施文绝变了颜色:“什么?这是曼陀罗……,,所谓的洋金花,又叫曼陀罗,李莲花嘻嘻一笑:“不错,这就是曼陀罗。”他对着赤龙再笑了一下,赤龙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听李莲花继续道:“白扒当归鱼唇、白芷蝴蝶南瓜、假冒的金针香草鲑鱼汤,当归、白芷和曼陀罗一起服下,听说是故事里华佗‘麻沸散’的一部分。就算‘麻沸’得不到家,吃得多了,头昏眼花,沉睡不起也是有的。所以昨日喝了鱼汤的人今日晚起不喝鱼汤的人却不犯困,j玉楼春喜欢吃鱼,这几味菜下肚,就算他是江湖第一,也不免困倦。”

众人情不自禁地都把目光转到了赤龙身上,昨日菜色固然是玉楼春亲点,但出菜却是赤龙一手操办。李莲花对赤龙微笑,扬了扬手中黄白色的蛇皮:“昨日我吃多了甜食,并没有怎么喝汤.回到房间的时候,还很清醒。这个时候,突然发现西妃姑娘正在我房里。”赤龙不答西妃惊恐地看着李莲花,一双明目睁得很大,不知他又将说出什么惊人之言。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本来高兴得很,西妃姑娘却说和赤龙姑娘下棋,输了棋所以才到我房里来,我听得伤心,但却知道,原来昨夜赤龙姑娘代替了西妃姑娘,和玉楼春在一起。”他举起手指中夹的蛇皮,“然后我又在房间里找到了这个东西,这说明什么呢.……”他喃喃地道,“我猜大家的反应都该和我差不多,见到这种东西,都是吓一跳,然后大叫‘有蛇’!”

东方皓极其诧异地看着那张蛇皮:“原来这是在你房里找到的,女宅之中居然有蛇?”李莲花继续道:“有蛇皮,自是有蛇蜕皮,然而皮在,蛇却在哪里?这块蛇皮有许多斑纹,脖子如此细,这是一只烙铁头,”东方皓点了点头:“不错,这确是烙铁头。”李莲花对赤龙晃了晃蛇皮,正色道:“我想来想去,我房里为何会有这种毒蛇的蜕皮,本想不出来,半夜突然想到,我的房间在西面最后,最靠近树木草地,难道那房间无入之时,有人把毒蛇养在房中?而昨日西妃姑娘来到我房里,莫非是有人害怕我发观那是个蛇窝,而特地送来艳福?若是我一心一意痴迷西妃姑娘,说不定就不会发觉房里有蛇皮。”他喃喃地道,“但虽然西妃姑娘将房间整理了一遍,衣柜底下还是有蛇皮……真是对不住得很” 西妃退了两步,脸色惨白。

“你那房间原来是个蛇窝。”施文绝幸灾乐祸,“那条蛇呢?”李莲花看了他一眼:“你再挖下去,说不定就会见到蛇.……”施文绝大刀一挥,在泥土中乱戳,只听李莲花道:“玉楼春吃了那妙不可言的酒席,曼陀罗和酒一起下肚,回去必定睡得不省人事,此时要是有什么竹叶青、烙铁头之类在他身上咬上几口,他想必也是不知道的,于是玉楼春就死了。”他很温和地看着赤龙:“昨天夜里,你用烙铁头杀了他,是么?”赤龙咬唇,沉默不语,似在思考什么。

“但玉楼春分明是被‘王’字切分为七块……”施文绝失声道,“如果他是被赤龙施放毒蛇咬死,赤龙不懂武功,又怎么能把他切成七块?就算她有绝世利器,没有劲道,也不可能将人分尸!”东方皓也道:“他若是昨夜死的,为何血液还未凝固?”李莲花却不听施文绝和东方皓的疑问,极温柔地凝视着赤龙:“昨天夜里,是你和玉楼春在一起,烙铁头杀了他,是么?”赤龙不答。李莲花叹了口气,突地道:“书呆子,你把玉楼春挖出来没有?”施文绝连忙道:“快了快了。”他本漫不经心在挖,此刻运刀飞快,很快把土中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挖了出来,除了那团血肉,土里还有条死蛇,果然便是烙铁头。很奇怪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团血肉居然不是几块零散的碎尸,而是连成一片的半个躯体,左边被生生挖去了一半。

“王”字七切居然其实不是“王”字!

它是一个“王”字的左边一半,只有一半。

李莲花翻开玉楼春尸体的右边一半,那一半的颈部和胸口、手臂都有紫黑色的红肿,留有一对一对针刺般的伤口。“这是烙铁头的牙印。”他叹了口气道,“一个人的左边一半被切成三块,并不一定他的右边一半也会被切成三块,而只是说明,他的左边一半有被切成三块的理由而已。”东方皓忍不住问:“什么理由?”

“如暴赤龙姑娘就此杀了玉楼春,然后坐在房中等被人发现那么显然,要么她会被玉楼春的偌大一帮手下杀死,她若不想死,就要想办法证明玉楼春是被别人所杀,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李莲花微笑道,“她或者等待这个方法很久了,一直到昨日的‘漫山红’筵席之上,有些人对她大为倾倒,说不定酒席之后,他们又聊了聊天。然后这些人在玉楼春死后,将他搬了出来,把他左边的尸身弄成了古怪的三块,再把他右边尸身藏了起来。”施文绝皱眉:“这又是什么道理?”李莲花道:“把左边尸体弄出来给人看,大家自然会以为,右边尸体和左边是一样的,也是一样干净完整,显然玉楼春是被碎尸致死,既然左边被切成了三块,那自然右边也会被切成三块,既然左边的尸体被人四处乱丢,那自然右边的石头也被人不知丢到何处,无法寻找了,那么藏在银心院土坑里的半边尸体就永远不会有人去找,玉楼春被毒蛇咬死之事,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众人面面相觑,手心都有些发汗,这……这果然是……

“但玉楼春的残肢都还在流血……”东方皓仍然想不通,“他怎会是昨日死的?”李莲花微微一笑,“烙铁头之毒,能令人血液不凝,所以玉楼春的尸体仍会流血,这些血里含有曼陀罗,所以蚂蝗吃了以后,也都睡着了。”东方皓仍在摇头:“不不,就算他血液不凝,要是昨日就被分尸,那么到今日早晨,血液也早已流干了,绝不可能还在流血。”李莲花慢慢的道:“不错,他若是昨日被人分尸,那今日定然不会流血,他既然还会流血,那便不是昨日被分尸,而是今天早晨……你我都去了香山……或者你我都去了香山之前分的。”

“如此说——你说他是被女宅之中这些女人弄成这样的?”施文绝大吃一惊,“那怎么可能?她们不会武功,就算有利器,也不可能把人弄成这样,就算是绝代高手,手持神兵利器,将人大卸八块可以,也不可能切得如此整齐,除非经过长期练习——那怎么可能?江湖高手若是出剑,多半都从人身弱点着手,绝无一家从胸口,屁股这等肉厚之处斩断的……”李莲花道:“若是江湖剑客切的,自然不会如此,但她们并非江湖剑客。”

“她们?”施文绝张口结舌,他指着女宅之中许多女子,“你说‘她们’?”李莲花微微一笑,“想那楼春宝库里许多财宝,若凶手只有一人,如何搬得完?又如何知道宝库所在?自然是‘她们’。”关山横河东方皓、慕容腰和李杜甫面面相觑,李杜甫道:“你……你知道她们是如何将玉楼春分尸的?”

李莲花露齿一笑:“我知道。”赤龙再也忍耐不住“你……你……”她踉跄退了几步,她身后的众位女子花容失色,西妃眼中的眼泪突然留了下来,施文绝目瞪口呆,想要上前怜惜,却又不敢。李莲花慢慢抬手指着那宝库中的兵器架:“玉楼春被切为宽约一尺的三块……半个‘王’字——你们看它,是不是就是相距尺许的半个‘王’字?”

众人随他手指看去,呆呆的看了那兵器架许久,果然……那兵器架的边缘,连同横杆,可不就是半个‘王’字?只不过“王”字三横,兵器架是四横。施文绝突然跳了起来,“你疯了?你说这些大姑娘用这奇笨无比的兵器架把玉楼春切成三块?你疯了吗?这东西连个锋口都没有?连皮肤都划不破,还能用来杀人?”

李莲花瞪了他一眼:“你没有发现,这一段地有些地方特别硬?”他说的是刚才爬满蚂蝗的地方。施文绝一怔:“有是有,可是……”李莲花慢吞吞的又问道:“你没发现这兵器架上有许多方方正正的印痕,又直又滑?”施文绝道:“不错,但是……”李莲花慢吞吞的瞟了赤龙一眼:“这块地显然有些地方经过重压,而玄铁架何等坚韧,是什么东西都能在它上面留下痕迹?除非它也经过重压。”东方皓点了点头:“不错。”李莲花道:“也就是说,有种三寸来长,三寸来宽,三寸来高的东西,压在了玄铁兵器架上,又有些压到了那块流满血污的泥地上,而玉楼春是在那里被分尸的……他还在这里掉了颗牙齿,你们明白了么?”施文绝仍旧呆呆:“明白了……什么……”东方皓却已经变色:“我明白了,她们将玄铁架压在玉楼春的尸身之上,然后往上放置十分沉重的东西,玄铁架受力不过,陷入玉楼春的血肉之中,最终将他的左边身体切成了三块!……如此方法,不需惊天动地,不花太多力气,没有半点声音,玉楼春便成了四块!”众人张大了嘴巴,相顾骇然,施文绝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如此可怖……”他突然抬起头来,“那三寸来长,三寸来宽,三寸来高的东西是什么?”

李莲花悠悠地道:“说起这种东西,大家都熟悉的很,说不定在梦里也会经常梦见。”关山横大奇:“那是什么?”李莲花问道:“以你们所知,日常所见之物,什么最重?”施文绝想了想:“日常所见之物……自然是……黄金最重……啊——”他大吃一惊,“难道——”李莲花嘻嘻一笑,“不错,那三寸来长三寸来宽的东西,就是金砖。”他慢慢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三寸来长,三寸来宽,三寸来高的一块金砖,约莫有三十八斤重,那么一百块这样的金砖,就有三千八百斤。要将玉楼春切成四块,我看一千斤足以,也就是只需二十六块金砖压在兵器架上,他便足以分家了。”

“但那宝库之中,没有金砖啊!”施文绝失声道。李莲花一笑:“如果赤龙要杀玉楼春,她所报的宝库清单自然不能作数,玉楼春的楼春宝库之中怎能没有金砖?”他叹了口气,“何况那金砖足足有一百零四块之多,难道你们没有瞧见?”

“一百零四块金砖?”众人面面相觑,“在哪里?”李莲花瞪眼道:“就在宝库里。”众人纷纷赶回楼春宝库,仍然四壁徒然,什么也没有。李莲花站在宝库大门口,眼见施文绝无头苍蝇一般在宝库里乱转,十分失望的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文绝,你这次上京赶考,多半又没有考过……”施文绝暮的转身,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李莲花叹了口气,“做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会长命……你站到我这里来。”施文绝顿时“嗖”的一声窜到了李莲花眼前:“金砖在哪里?”李莲花喃喃道:“读书人不可功利,岂可一心想念那金砖?那是他人之物、身外之物、杀人之物……你面向左边墙壁,一直走到头,算一算你走了几步,再敲一敲墙壁是什么声音。”施文绝依言走了七步半,敲了敲墙壁,毫不稀奇。李莲花又道:“你再回来,面向右边墙壁,一直走到头,算一算你走了几步,又敲一敲墙壁是什么声音。”施文绝一走,这次走了六步,扣指在墙上一敲,手指生疼,他一怔:“这面墙……”李莲花很有耐心的道:“就是金砖了。”

原来金砖就在墙上,外表薄薄的被抹了层煤灰,如同青砖。众人相顾骇然,女宅中的女子一片沉默,李莲花抬起头道:“因为楼春宝库失窃,要将这许多财物突然搬出女宅,显然不太肯,如果真有一人能闯入女宅杀死玉楼春夺走宝库里这许多东西,那他身上应该背着至少两个大麻袋,并且左右两手各提住一些贵重兵器,但他不但背走了众多财宝,居然还能携带玉楼春的四块残肢,并花费力气丢在香山各处,这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所以我想……能找到宝库且把里面的东西轻易搬走的人,最有可能的,自然是女宅里面众位姑娘。何况金针香草鲑鱼汤变成曼陀罗香草鲑鱼汤,我房间里那烙铁头的蜕皮,前日木槿树下的土坑,件件都说明女宅的各位姑娘和玉楼春的死有关。”他歉然看着赤龙和西妃,“虽然……你们都很努力,但事实便是事实……”赤龙仍旧不答,西妃却缓缓点了点头。

“那余下的疑问,便是谁教赤龙将玉楼春分尸以掩饰他被毒死的真相?是谁授意编造有武林高手杀害玉楼春盗走财物的故事?”李莲花慢吞吞的道:“只因财物如果被那神奇之极,‘武功高强’、‘闻所未闻’的奇怪杀手盗走,那么自然无从追查,这笔偌大的财富,也就落到编故事的某些人手中了。”他凝视着慕容腰,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十分温和而具有耐心,“慕容公子,你是其中之一。”

慕容腰一声冷笑:“你有何证据证实我是其中之一?”李莲花十分平静的道:“第一,你没有喝那晚聪明之极的曼陀罗香草鲑鱼汤;第二,你和赤龙姑娘十分投缘;第三,你力主有笛飞声之流的高手杀死玉楼春;第四,香山之上,是你手持玉楼春的残肢出现,故事故事里携带玉楼春尸体到处乱丢的武林高手并不存在,那么你手中玉楼春的左手是从哪里来的?”李莲花一字一字地道:“无论是如何来的,总而言之,绝不是在香山山谷里拣的。”慕容腰为之变色,尚未说话,李莲花对着李杜甫一笑:“李大侠,你是其中之二。”

李杜甫哼了一声:“何以见得?”李莲花道:“理由和慕容公子一模一样,说不定还加上一条,今日早晨,你故意最晚上山,将玉楼春残肢带去,藏在山中,再和慕容腰一起假装拣到。”李杜甫脸色微微一变:“胡说八道!东方皓还不是没喝那鱼汤,那他定也是其中之一。”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的道:“这也是让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喝了鱼汤的人自然不是同谋,而没喝鱼汤的人究竟谁不是凶手?但我早上不小心发现了一件事,说明东方皓多半不是同谋,何况他若是同谋,便不会坚持说女宅之中有凶手的帮凶了,世上哪有自揭同伙的凶手?”施文绝想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什么事让李莲花想通东方皓不是凶手,只听李莲花向东方皓歉然道:“早上下棋,我看见你有几百万两银票……”众人都是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李莲花道:“你既然有几百万两银票,自然不会贪图玉楼春的财宝,唉……这是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东方皓冷硬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几百万两银子,是黑五帮黑道上劫来的款子,我这就要送到南方水灾之地救灾去,也不是我的钱,我本身也穷得很。”李莲花满脸敬佩,施文绝瞪眼道:“你若是贪财之人,贪你怀里那几百万两还不比贪玉楼春的宝库快得多?”东方皓哈哈一笑:“不过无论如何,今日李楼主让我大开眼界,原来李楼主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抓贼也很在行,难得,难得。”

【四】女宅观

那日之后,关山横和东方皓将慕容腰和李杜甫送去“佛彼白石”百川院里受罚,女宅之中一干女子都交给花如雪处理,楼春宝库里的财物其实并没有丢失,只是被搬到了别处,伪作丢失的模样。花如雪令她们将女宅改为道观,一干女子统统带发修行,以抵消谋杀玉楼春之罪。赤龙被花如雪带走,听说将在大牢之中待上十年,她却并不后悔。

李莲花和施文绝已经离开女宅很多天了。

江湖传言,吉祥纹莲花楼主李莲花,再施妙手,令玉楼春碎尸愈合,死后复活,口吐真言,自述是被蛇妖白素贞的妹子赤龙的等人所害,李莲花施下法术,故而一举擒获真凶云云。

“其实我真的很想不通,为什么张三经过江湖这么一传,就变成了李四?”施文绝手持一本《论语》,坐在吉祥纹莲花楼中最好的一张椅子上,“美女被这么一传,就变成妖精?而你为什么总是能被传成神仙?”

李莲花看着他那只直接踩在桌子边缘的脚,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江湖的习惯就是如此……你能不能不把脚踩在桌上?”

“不能。”施文绝拿开《论语》,瞪眼道:“难道你怕脏?”

李莲花又叹口气道:“我不怕脏,我是怕——”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施文绝突觉脚下一晃,自己已“砰”的一声坠地,屁股一阵剧痛,那桌子突然散架,施文绝目瞪口呆,只觉头顶“噼啪”一阵乱响,那散去的木板不少弹到他的头上,以他蹬在桌子上的脚力而论,这头上少说要起七八个包了。此时,李莲花歉然的声音方才传入耳内:“……我是怕这桌子只有三条腿,上次给方多病坐塌了……”

施文绝顶着满头木板,过了好久,居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不要紧,只要你把桌子钉起来,我下次定会记得不要踩……”

李莲花正色道:“当然,当然。”

绣花人皮

一张雪白柔滑的人皮,其上用绣线密密绣了一张奇异的图画,灯光之下,那人皮犹如生时,如凝脂白玉,那图画映着灯火,其上一个个诡异艳丽的图案仿佛正在昏黄的光线中扭曲,跳舞……

这张皮很有名,它很有名的原因是它本长在很有名的人身上,而十日之前那人死了,变成了一张绣花人皮。

【一】绣花人皮

李莲花拿到这张人皮的时候,他和方多病正在吃饭,拿到人皮之后,方多病立刻说他吃饱了,李莲花却仍然津津有味的吃完了一整碗米饭和三两卤牛肉,喝了一杯茶。

这张人皮是“江湖第一美男子”魏清愁的皮,江湖传说这魏清愁生的如明珠美玉,身高八尺一寸,十分的英俊潇洒,精通琴棋书画,尤其篆刻印章之术天下无双,是女子们见了一定要倾心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他十日前迎娶江浙大富蕲春兰的女儿蕲如玉为妻,本是一桩才子佳人的美事,结果新婚之夜,新娘一觉醒来,方才发现风流倜傥的夫君突然变成了一张绣花人皮,吓得发了疯。此事十日之间传的沸沸扬扬,有人说魏清愁本是挂着人皮的狐妖,如今现出原形;有人说魏清愁其实没死,那皮并不是魏清愁的皮;又有人说那皮千真万确是魏清愁的皮,他那肚皮上一块绿豆大的胎记你瞧见没?那千真万确,童叟无欺的就是……

因为蕲春兰的表弟的妹夫的女儿嫁给方氏小姨娘的儿子,也就是说蕲如玉和方多病是亲戚,所以这张绣花人皮很快辗转到了方多病的手上,蕲春兰不知从何处听说李莲花能令死人开口,精通阴阳之术,所以把绣花人皮之事慎重交托给方多病,言下之意,自是交托给了李莲花。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张人皮,但蕲春兰收下将人皮带来,在方多病眼前打开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还是想吐。

一张雪白柔滑的人皮,其上用绣线密密绣了一张奇异的图画,灯光之下,那人皮犹如生时,如凝脂白玉,那图画映着灯火,其上一个个诡异艳丽的图案仿佛正在昏黄的光线中扭曲,盘旋……

人皮宽约一尺,长有近两尺,用不知名的药水浸泡过,有一种古怪的香味,方多病和李莲花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人皮,李莲花面带微笑,方多病低低骂了一声,却忍不住伸出手指,沿着人皮上那鲜艳的纹路轻轻摸去,只觉得绣纹细腻精致,人皮光洁顺滑,指下一股异样滋味,竟是令人想要不住把玩,其上绣的图案是:(图)

“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丢下人皮,“咒语?暗号?还是道士串在桃木剑上的那种神符?”李莲花道:“我怎么会知道?一个瓶子……一座山……一把斧头……一个鸡蛋,两个人,还有一串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人对剥皮绣花多半都是老手,否则怎么能弄得这么干净漂亮……”方多病喃喃的道:“但绣花……绣花应该只有女人会啊,难道说魏清愁这人风流多情,他要成亲,哪一个女魔头因爱生恨,将他杀了,再把人皮绣花?”李莲花叹道:“你一向聪明的紧,但……但世上除了爱吃人的角丽谯,居然还有爱剥皮的张丽谯,李丽谯,真让想讨老婆的男人们心寒。”方多病一乐:“难道死莲花你最近想讨老婆了?”李莲花正色道:“老婆我早已讨过,只不过改嫁给了别人而已……”方多病嗤之以鼻:“胡说八道……总而言之,要明白事情怎么回事,今晚马车,你我上蕲家神仙府一行。”

蕲春兰家号称“神仙府”,自是非同小可,没有方氏的马车,如李莲花之流是万万进不去的。李莲花点点头,目光在那精美的绣花人皮上流连,那八个古怪图案定然有含义,只是那杀人凶手难道会自己绣下线索,让别人追查到自己么?如果不是事关凶手的线索,那些图案又表示什么呢?绣花人皮之案,确是离奇古怪,让人好奇得很。

八日之后,瑞州。方多病和李莲花乘坐方氏华丽宽敞的马车来到神仙府。那方氏的马车乃八匹骏马拉动,楠木为壁,雕刻精美,四角悬挂各种金银珠宝,奢华到了极致。李莲花一路坐来,八马拉车,摇晃甚烈,歪头悬挂的金银珠宝叮当作响,十分吵闹,到达之时只觉腰酸背痛,难受之极。方多病已经睡着,马车停后李莲花将他摇晃两下方才惊醒。只听外面马车夫报称方氏多病驾临,神仙府大门缓缓打开,让方氏这辆浩浩荡荡的马车入内。李莲花撩起窗纱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蕲家金碧辉煌,处处庭院都盖得比寻常所见大了一成,高了三尺,连栽种的花木都比寻常所见的要大上许多,方氏这辆马车在路上看来气派非凡,走进神仙府不知怎的就变得寻常之极,毫不起眼。马车很快停下,方多病已经彻底清醒,从车里拈起一块巾帕抹了抹脸,装模作样的下车,李莲花跟在他身后。只见对面大步行来一位身材清隽的中年人,面白长须,神色甚是悲凄,拱手道:“想来这位便是方大少了,远道而来,不胜感激,家门不幸,遭逢大变,蕲某惭愧万分。”方多病也拱手回礼,温言回答道:“蕲伯父不必担忧,既是亲家,蕲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蕲……蕲表妹的事,方某在所不辞。”他是在不知道蕲如玉和他算来到底是哪门子亲戚,话到嘴边,硬生生的认了这个“表妹”。李莲花知他心意,微微一笑,方多病满口称“蕲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他可没说这事是方氏的事,这层意思,蕲春兰若听不出来,那就不是蕲春兰了。

蕲春兰仍旧满面悲伤,看他的模样实在伤心之极,仿佛天地为之灰暗,日月为之无光,让人不忍揣测这人究竟心机如何,只听他道:“两位都是武林高手,两位前来,如玉的事我也就不怕了,说实话这几日我日夜担心,不知我蕲家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发生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又不知他是否要向我府里其他人下手。”

方多病虽然和蕲春兰是亲戚,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看他这副模样,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都是心下稀罕,想不到堂堂江浙大富,竟是这种模样。“伯父莫怕,待我和死莲……李楼主查看当日绣花人皮发现之处,伯父先和展云飞几人留在屋内,不要随意走动。”他尚未到来之前,蕲春兰就已经写信说明他命展云飞等人将主院看守的密不透风,他和夫人女儿日夜躲在其中,不敢出来。蕲家护卫展云飞号称“江浙神龙”,武功高强,八十六路无锋剑名列江湖第三十七,对蕲春兰忠心耿耿,是难得的护卫人选。当然蕲家发生绣花人皮离奇之事,他正被派往京都办事,这才给了凶手肆无忌惮杀人剥皮的机会。

蕲春兰连连点头,他身后一位灰袍长袖,身材高大的长发男子对方多病微微点头,他便是展云飞。方多病自也没见过这位名震江浙的大侠,听说此人本来行侠仗义,云游天下,一日负伤被蕲春兰所救,方才甘为奴仆。这种报恩法子方多病很不以为然,并且展云飞不梳头发更是犯了方多病的大忌,但其人还是相当可敬的。方多病对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却见展云飞对自己点头之后,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身后。方多病一回头,之间李莲花对展云飞微微一笑,展云飞目光流动,那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方多病心底大为奇怪——这两人难道认识?死莲花又从哪里认识到这种横行江湖十几年的侠客了?若不认识,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蕲春兰和展云飞很快离去,留下一个奉茶童子带两人前往洞房,等蕲春兰一走,方多病忍不住便问:“你认识那展云飞?”李莲花“啊”了一声,“有过一面之缘。”方多病道:“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不梳头发,古怪得很,他对你使什么颜色?”李莲花奇道:“使眼色?啊……你误会了,方才有只苍蝇在我头上飞,他多半不是在看我。听说这人十八岁那年出道,二十岁就已很有名,二十二岁那年他和人比武打赌,结果比武大输,自那以后他便不梳头发,这人很讲信用。”方多病稀奇道:“比武输了就不梳头发,这是什么道理?”李莲花道:“那是因为他本就和人打赌,赌的就是谁输谁就不梳头发。”方多病哈哈大笑:“他和谁比武?”李莲花道:“李相夷。”方多病越发好笑:“这位李前辈古怪得很,为何要赌让别人不梳头发?”李莲花叹了口气:“只因那日李相夷和展云飞联手大败联海帮,捉住了联海帮帮助蒋大肥,李相夷要将蒋大肥绑回台州,临时缺了条绳索,看中了展云飞的头巾……”方多病对这位李大侠真是仰慕佩服到了几点,猛一拍栏杆,大笑道:“展云飞自然不肯把头巾相送,于是他们便比武赌头巾,爽快爽快!可惜李相夷已经死了,我出道太迟,看不到斯人风采,真是可惜,可惜!”李莲花道:“那也没什么可惜的……”方多病笑到一半,忽然想起:“诶?这些事你怎么知道?”李莲花方才那句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呆:“啊……我便是在比武那日见过展云飞一面,此话再也没见过。”方多病羡慕之极,斜眼看着李莲花:“啧啧,那你一定见过李相夷了?竟然藏私从来没说过。如何?是不是风姿潇洒,器宇轩昂,能诗能画能做万人敌的绝代谪仙?”李莲花想了半日,依稀苦苦思索要如何表达李相夷的“绝代谪仙”风采,半晌道:“那个……李相夷么……啊……洞房到了。”

方多病正在等他形容李相夷如何风华绝代,突听“洞房”到了,心中一凛。两人一齐站定,只见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深处,一处红色小楼依偎其中,楼阁精细绮丽,说不出的玲珑婉转,旖旎之极,和神仙府中恢弘的楼阁大不相同。风中传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何种奇花在此开放,闻之令人心魂俱醉。方多病痴痴地看着那红色小楼:“世上竟然有这种房子……”李莲花微微一笑:“走吧。”方多病心中正想和着洞房相比,李莲花的吉祥纹莲花楼真是差劲之极,丑陋之至,手已按在红色小楼的大门上,用力一推,“咿呀”一声大门洞开,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奉茶童子远远避开,一眼也不敢往门里瞧。

【二】新娘其人

门内地上一滩干涸的黑血,若不是和这一滩黑血,地上本来以汉白玉铺就,光滑细腻,没有半点瑕疵,如今地白血污,十分可怖。楼内大堂地上除一滩血迹之外,再无其他痕迹,两侧的太师椅都是紫檀所制,在暗淡的光线中竟都狰狞起来。方多病点燃屋内灯火,只见这屋中烛台全悉以黄金制成,地上红烛也十分鲜红,和寻常红烛不同。梁上悬挂铜八卦一个,铸工精美,上有飞云走日之图,追求古朴之风,在铜八卦上熏了些微黑烟,其下红色穗子打成双喜之形,手工细致。正对门处一座屏风,屏风以碧绿玛瑙雕刻而成,也是飞云走日之图,其下山水迷离,有房屋处处隐于云雾之中,图案高雅精致。方多病和李莲花缓缓步入屏风之后,那屏风之后便是洞房,洞房十分宽阔,一色全红,窗下一个木架,本应是搁脸盆的,但不知为何没有放上。床上各色枕头锦被精美绝伦,床边两只齐人高腰眼粗细的硕大红烛,烛身雕龙雕凤,十分美丽。床边有书桌一张,其上文房四宝齐备,砚台中微有墨痕,似乎这对新人还题诗作画之后才休息。床下丢弃着几件红衣,有一些细小的血迹。李莲花挑起衣裳,展开一看,两人都看见衣裳边角上绣有鸳鸯荷花,并非凤冠霞帔,应是一件新娘中衣,衣袖纸上却又七八个小孔,大小不等,位置各异,基本上右边的孔比左边的大些,左边衣袖上一块染有血迹。纵观洞房之中,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鲜血淋漓,可怖之极的剥皮场面,竟似乎连血都出奇的少。

“这天气也不是很冷,新娘子进洞房用得着穿这许多衣裳?”方多病嘀咕,将床上几件衣服一一展开,衣袖上都见古怪的小孔,位置大小都差不多,总计有三十多个,“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那凶手还对她的衣服下手,连刺了三十多下?”李莲花道:“这倒不是……”他揭开被褥,锦被之上仅有些微细小的血点,被下却是一大片乌黑的血迹,床板上穿了一个小洞。李莲花忽的爬到床上,方多病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李莲花一抬头,“砰”的一声后脑勺撞在床架上,“哎呀”一声,他转过头来,呆呆的看着那床架。方多病好奇心起,也爬上床探头看那床架,之间楠木上床架内侧极高的地方深深的嵌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金丝珍珠……”李莲花喃喃的道:“你聪明的紧,你说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方多病真大眼睛,伸指就想把那金丝珍珠拔出来:“这是凤冠上的吧?难道他们夫妻打架,把凤冠扔到这里来?”李莲花抬手拦住,仍是喃喃的道:“虽不中亦不远……但在这里……未眠有些高……”他下了床,在房里走了两圈,叹了口气:“你那表妹做新娘,却是别人入洞房,难怪这人死的稀里糊涂,只怕人到了阴曹地府还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死的。”

方多病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别人入洞房?你说新娘不是蕲如玉?”李莲花斜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再明显不过……若非蕲春兰骗了你我,就是蕲如玉骗了蕲春兰……”他突地把那件新娘中衣披在方多病身上,方多病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的要脱,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用右手多过左手,是吧?”方多病左手衣袖缠住右手衣袖,闻言一怔:“不错……”李莲花顺手拾起桌上的黄金烛台,递到方多病右手,方多病随手握住,莫名其妙:“干什么?”李莲花扳起他的双手,把烛台藏在衣内,右手握住后,左手握前,往下一刺。方多病“哎哟”一声叫了起来:“难道是蕲如玉杀了魏清愁?”如此比划,显而易见,新婚之夜,新娘衣中藏有利器,新娘右手持着凶器隔衣袖刺杀魏清愁,那中衣之上的小孔,并非是三十几个孔,而是一个,只不过衣袖多层,而又褶皱,被穿过多次而已。右手衣袖孔大些,那是因为凶器先穿过右手衣袖之故。李莲花摇了摇头:“你看被褥上血迹如此少,被褥底下那么多血,这人被刺中要害之后一直在床上躺到死去,流血极多。无论凶手拿什么利器,这一刺显然劲道极强,说不定把他钉在床上,你那表妹可会武功?”方多病瞪眼道:“我连表妹都没见过,怎知她会不会武功?”李莲花道:“你这表哥做的差劲之极……不过……那新娘若是女子,跪在床上刺杀新郎,她头戴的凤冠能撞到床架上面,显然她比我高一些。”他在头上比划了一下凤冠的高度,“若不是和你表妹身高八尺一寸,就是那新婚之夜穿着霞帔头戴凤冠的新娘另有其人。”

方多病骇然,呆了半晌:“新婚之夜,竟有人假扮新娘,刺杀新郎,蕲春兰也太窝囊了,堂堂江浙大富,手下高手不少,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李莲花嘻嘻一笑:“八尺一寸的新娘,倒是少见。”方多病喃喃自语:“蕲春兰说蕲如玉睡醒看见魏清愁变成一张人皮,分明在胡说,要么便是蕲如玉杀了魏清愁,要么便是有人假冒新娘杀死魏清愁,而且这个新娘——这个假新娘十有八九和蕲春兰乃是同伙,否则蕲如玉为何要说谎?身高八尺一寸的新娘子毕竟少见,怎会蕲家浑然不觉?”李莲花慢吞吞的道:“那你非见一见你那‘表妹’了。”

正说到“表妹”,红色小楼外忽的“哗啦”一声。“谁?”方多病喝了一声,屋外一人撩开门边悬挂的珍珠帘子,一头长发不梳,灰袍长袖,正是展云飞。他淡淡地看了李莲花一眼,似乎方才已经听见了两人对话许久了:“两位看完了么?”方多病咳嗽一声:“看完了。”在他想来,如果蕲家合谋杀魏清愁,这展云飞必定脱不了干系,故而看人的眼神未免就有点古怪。展云飞拱了拱手:“老爷请两位幽兰堂说话。”

幽兰堂是神仙府的主院,蕲春兰和蕲如玉,以及蕲春兰的夫人游氏都住在幽兰堂中。展云飞带领李莲花和方多病踏入幽兰堂,只见墙头门外人影隐约,在廊前屋后更是站立着七八位白衣剑士,人人神情肃然,严加戒备。李莲花赞道:“展大侠果然了得,训练出这许多剑士,人人武功高强,都是人才。”方多病也道:“幽兰堂固若金汤,其实蕲伯父不必害怕,有展大侠在,何事不能解决?我等远道而来,倒是多余了。”李莲花乃是真心赞美,方多病却是故意讽刺,展云飞淡淡掠了李莲花一眼,那眼神仍旧很古怪:“过奖了。”方多病呛了口气,正待再说两句,几人已走到幽兰堂正厅门口,蕲春兰就在门前选修,满脸焦急,一见方多病便把他一把拉住:“你们可明白了那绣花人皮的涵义?”方多病莫名其妙,愕然道:“什么涵义……”

蕲春兰失望之极,连连跺脚:“云飞,你告诉他们,冤孽冤孽,我那……我那苦命的如玉……怎么会惹上这种魔头……”展云飞关上大门,请方多病和李莲花上坐,蕲春兰在一旁不住走来走去,显得很是烦躁。

原来蕲春兰的女儿蕲如玉右脚微跛,个子甚矮,也不是什么身高八尺一寸的奇女子,她跛了右脚,很少出门,蕲春兰本打算将女儿嫁与展云飞,了却一桩心事。蕲如玉虽然跛脚,但年方十八,家财万贯,容貌清秀,展云飞虽然年纪大些,却也是一代俊杰,在蕲春兰看来本是桩再合适不过的姻缘。谁知展云飞出言谢绝,不愿迎娶蕲如玉,蕲如玉大受打击,有一日偷偷溜出蕲家,和婢女几人在城郊游玩排遣心情,却将一个男人捡回蕲家,这男人自是魏清愁了。魏清愁年纪既轻,又是英俊潇洒,语言温柔,不过月余两人结下了婚姻之约。蕲春兰本来不悦,但魏清愁相貌俊美,深得游氏喜爱,也不曾听闻什么劣迹,加之女儿成婚的嫁妆细软早已备好,被游氏再三怂恿,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一日深夜,蕲春兰起来拉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墙上缓缓摇晃,形状古怪之极,他探头出去,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魏清愁穿着一件白袍,在门外花廊地上爬动,就如一条人形的蠕虫,不住发出低低的怪笑声,蠕动着往门口方向爬去。蕲春兰往门口方向一看,只见幽兰堂大门口站着一位面戴青纱的白衣女子,长发及腰,她面戴的青纱上依稀斑斑点点全是血迹,白衣上也尽是血迹,右臂悬空,竟是断了一截。蕲春兰吓得魂飞魄散,一口痰堵在咽喉就昏死过去,等到白日醒来,却是躺在自己床上,询问游氏,游氏说他半夜梦鬼,胡说八道!

但经此一事,蕲春兰对魏清愁不免起了许多疑心,婚姻之期越近,越是寝食难安,终于忍耐不住,派遣展云飞上京师调查魏清愁。然而展云飞一去一来耗时月余,蕲如玉和魏清愁按期成婚,谁知新婚之夜,便发生了如此诡异可怖之事!蕲春兰想起那夜看见的魏清愁和女鬼,害怕之极,日夜担心那女鬼害死魏清愁之后,尚要害死蕲家全家,将人人剥皮绣花,故而恐惧之极。

展云飞性情冷淡,说话简练,故事说得半点也不动听,方多病听得无聊,目光不免在幽兰堂中许多事物上移动,只见一位青衣少女一直垂头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约莫就是他那“表妹”。展云飞将事情交代清楚,方多病忍不住就问:“如玉表妹,那日……你醒来之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心中却道:如果新娘不是你,你怎会以为自己是新娘?世上哪有进没进洞房都搞不清楚的新娘子?莫非你和那假新娘串通了?

“我……我……”蕲如玉颤声道,尚未说道出什么,眼泪已夺眶而出,“我只记得我坐在洞房里,清愁喝醉了进来……然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就看到……看到满床的血,还有那张……那张……”她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李莲花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方多病连忙端起茶,让蕲如玉喝了一口,接口道:“还有那张人皮?”蕲如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方多病心里诧异,如果坐在洞房里的确是薪如玉,那假新娘是如何假扮新娘的?要知假扮新娘,自是要让魏清愁误以为她是蕲如玉,可蕲如玉清醒时魏清愁已经进来了,那假新娘要如何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蕲如玉移走,再更换衣服假扮成蕲如玉?转头看李莲花,却见他微微一笑,似乎对蕲如玉的回答很是满意,心里越发悻悻然,“不知展大侠上京师所得如何?”

展云飞沉静地道:“魏清愁父母双亡,家境贫困,其人相貌俊秀,拜在峨嵋门下习武,不久改师‘独行盗’张铁腿。两年前出道,绝口不提家世师门,以贵公子姿态行走江湖,未做什么大事,然名声不赖。”他说得含蓄,方多病却脱口问道:“他哪里来的钱?”展云飞摇了摇头,李莲花道:“人家摔入悬崖之下,发现什么秘笈宝藏,一夜之间便成武功高强的贵公子,也是有的。”方多病道:“胡说八道!总而言之,张铁腿在四年前就死了,依照张铁腿的武功学问,万万教不出魏清愁这样的徒弟,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李莲花慢吞吞地道:“说不定他的学问武功是峨嵋尼姑们教的……”方多病正想破口大骂死莲花专门和他抬杠,突然想起他“亲戚”蕲春兰在场,及时忍住,淡淡地道:“峨嵋尼姑却没钱让他吃白食做贵公子,张铁腿自己也是穷得要命,否则怎会去打劫?”

展云飞点了点头:“张铁腿四年前死于‘忠义侠’霍平川手下,魏清愁两年前方才出道,这期间的两年不知所踪,必有问题。”李莲花喃喃地自言自语了几句,突地睁大眼睛看着蕲如玉:“我还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这若是魏清愁的皮,那他的尸体在哪里?”

蕲如玉一呆,蕲春兰和游氏面面相觑,展云飞沉声道:“不知所踪。”李莲花叹了口气:“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蕲姑娘进了洞房之后不久,魏清愁就进来了,魏清愁进洞房之后,蕲姑娘突然人事不知,醒来之后,看到被褥之下都是鲜血,床上有一张人皮,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痕迹或者尸体,是么?”蕲如玉点了点头,脸色越发惨白。李莲花道:“洞房之夜,应当不会有人再进出洞房,那魏清愁是如何凭空消失的?此其一……若是有人杀死魏清愁,他是如何进入洞房,又如何消失的?此其二……还有那张人皮……如果有人杀死魏清愁就是为了剥这张人皮,那他为何没有拿走?此其三……”

“秘道……”蕲春兰喃喃地道,“云飞,那红妆楼中有可能有秘道么?”展云飞摇了摇头,淡淡地道:“绝无可能。”方多病忍不住道:“魏清愁身负武功,他难道不能打开窗户逃了出去?”展云飞道:“这也绝无可能,新婚之夜,洞房之外都是奴仆女婢,除非是笛飞声之流施展‘横渡’身法,否则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李莲花慢吞吞地问,“当日是谁先发现房中发生血案?”蕲春兰道:“是阿贵,他听到小姐惊叫,和大家破门而入,便看见房中血迹和人皮。”他突道,“说到看守在洞房外的奴才,几十人都说当夜灯火一直没熄,但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李莲花道:“啊……那个火自然没熄……”方多病奇道:“什么火自然没熄,人家洞房花烛,你当人人都不熄灯么?胡说什么啊?”李莲花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喃喃地道:“洞房花烛夜,有人要从里面钻出来绝无可能,定会引起注意,那么如果有人进去呢?那夜蕲姑娘在房中等候的时候可有叫过女婢?”

蕲如玉微微一颤,低声道:“没有。”展云飞虎目一张,沉声道:“但看守的侍仆报说小姐吩咐娥月在三更送茶水漱口。”蕲如玉连连摇头:“没有,不是我吩咐的。”李莲花和方我病面面相觑:“娥月是谁?”

展云飞道:“娥月是小姐的陪嫁丫头。”蕲春兰跺脚道:“马上把娥月叫来,当日是谁叫她送的茶水?”

婢女娥月很快就到,是个个子高挑的婢女,颇为粗壮有力,负责蕲如玉日常起居,蕲如玉跛脚,蕲春兰和游氏特地挑选了这个十分有力的女婢相陪。蕲春兰厉声问道:“洞房花烛之夜,谁叫你送去茶水?你送茶水的时候,可有看到什么?”娥月茫然失措:“送去茶水?老爷,我……我没有送去茶水,小姐没有吩咐,我怎敢闯进洞房?我真的没有……”蕲春兰怒道:“还敢抵赖?阿贵说看见你从大门进去了!”娥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苍白:“我没有!老爷明察,我真的没有进过红妆楼,那进去的人不是我……”蕲春兰大怒:“给我拖下去重重地……”他还未说完,方多病咳了一声,“我看娥月没有说谎,那天晚上进入洞房的多半另有其人,否则洞房之中,怎会凭空多出一位凶手?可有人看到娥月出来?”展云飞微微一怔,沉吟道:“贵福只说看见娥月在三更送去茶水,其后他在周围巡逻查看,并不知她有没有出来。”李莲花插口道:“她出来了。”蕲春兰奇道:“你怎么知道?”李莲花反而更奇:“后来洞房之中并没有多一个人,而是少了个姑爷,既然人没有多出来,那就是出来了,怎么?难道不是?”蕲春兰一怔,暗骂自己糊涂:“但魏清愁不见人死不见尸,却又是从哪里凭空消失的?”

“魏清愁并没有凭空消失,”李莲花道:“他只不过光明正大的从大门口走掉了而已。”

众人都是一呆,一起充满惊诧地“啊”了一声,蕲春兰叫了起来:“什么?怎么会?难道他不是死在洞房里了?”方多病也瞪眼道:“怎么会?他若是没死,为何要走掉?”

【三】洞房之中

“他为何要走掉。”李莲花苦笑道,“我要见了那房里的‘娥月’才知道……”蕲春兰道“什么娥月?娥月就在你面前,那洞房发生了这等事,哪里还会有人?”李莲花道:“有人,那洞房之中有个死人。”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都是满脸不可思议,方多病忍不住叫了起来:“刚才你和我在里面走来走去,哪里有个死人?我怎么没看见?”展云飞也道:“洞房中若有死尸,怎么一连八九日无人发现?”

“洞房中明明有个死人,只是大家太注重人皮,或者太矮了些,没有留意而已。”李莲花叹了,“新娘的衣裳上有利器的痕迹,新娘床上有大片血迹,甚至床板上有个洞,床上有张人皮,不过说明了穿着新娘衣裳的人在床上杀了个人而已,并不能说明是被杀的人是魏清愁。”众人一震,脱口而出:“怎么?难道被杀的不是魏清愁?”李莲花道:“被杀的也许是魏清愁,也许不是,不过他就在洞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