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让,不许问了,说点别的!”

谦坐在前排听母亲和让说话,还在想刚才的一幕。她并不疼爱那孩子,可身份已经是她的继母了。她会对她好吗?

郊外的景色被甩在车后,孔谦的脸印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街景,孩子清秀的眉眼在眼前清晰起来,她的眼泪没有干透,窝在他怀里时小手慢慢的收紧。

心里像被什么箍住一样,一时又抛不开。

那双小手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看了着实让人心疼…每次车子到路口都要停一下,从窗外望出去,高高的围墙里露出阳台一角,灰暗的色调,西式的廊柱,和大院里所有小楼一样,外表并不显眼奢华,安然隐没在城市中心最安全的区域。

后座上母亲正在手袋里找东西,父亲默不吱声,孔谦还是按照过去的习惯,手里拿本书,有时候是法文的,有时候是西文。

没有看下去,只是随手翻翻,出门前并不太愉快。父亲和母亲拌了一下嘴,很快平息下去,虽然背着他,但听了两句心里还是明白他们在争什么。

和家珍都没毕业,也没打算过以后的事情,父亲的催促过问更多是考虑两个人的前途,对感情反而看的很淡。沈家现在在部里发展的很好,家珍的父亲刚升司长,哥哥家明也在欧美司当上了机要秘书,对孔家来说,有这样一门亲家,谦的前途一片大好。

在一起怎么都是过一辈子,这是父亲的观点,可用到两个年轻人身上就不合适。家珍没有什么不好,大小姐脾气偶尔重些。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一年,都没到放不开的地步,尤其是孔谦,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太按部就班了,能够合拍谈拢的时候并不多。

平时的相处并不难,如果不去想太多,现在这样也很好。就像圈里朋友说的那样,一辈子的路大体规划出模样了。置身事外,是件好事,真处在这样的位置,又有说不出的难处。

和家珍大学同届,之后都安排在部里实习,她在翻译处谋了个闲差,是她父亲给安排的。他在礼宾司的实习也还顺利,只等之后决定要去哪个部门。

婚事,似乎已经理所应当,众人嘴里的门当户对。可孔谦的心思不在感情上,公事差强人意。他想选好部门出去锻炼两年,和家珍谈过,她听了只当是儿戏,说真出去受了苦就会明白留在部里的幸福。

孔谦不这么想,至少结婚的事,现在一点也不想,好歹要拖到大学毕业后再谈。

心里有点烦,索性把书合上,放到座位旁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入冬了,警卫都换了棉大衣,进门时照旧是绷直的敬礼。第一见到还会觉得新鲜,慢慢习惯了反而觉得刻板的厉害。

还是自己的大院好很多,也都是部里子弟,但没有太多高官的小楼,生活随意很多。

不是因为父亲要求,很少陪着他们应酬。亦家算不上世交,老部长去世以后人气大不如前。因为兄弟两个和父亲工作上都有些交往,最近来往的密起来。

快到小年前,亦司长特别提出一起聚聚,父亲难得要求,只好勉为其难的跟来。

司机把车开上了熟悉的小路,因为亦家身份不比当年,已经搬到了最靠围墙一排的楼里,道路划分整齐,两边种着齐腰的松柏。

每门每户都是独立的院落,一座三层的小楼。越靠围墙,规格越低,走到靠墙的一排,远远已经看见门口停着两三辆车,车牌摆明了身份。

亦家的大门开着,正有一位保姆似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孩子出来。车继续往前开,孔谦收回视线,无意间看到走在保姆身后的孩子。只穿了一件黑色毛衣,不见长高,还是长长的辫子,磁白的小脸,和大半年前见到的差不多。

目光不觉跟着她,车从旁边擦过,她依然低头慢慢的走,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阿姨领着两个大孩子走出了好远,她还浑然不觉。

上次碰到是部里的联欢,她由继母带着从宴会厅出口往外走,迎面碰上,母亲上前客套了两句。亦部长去世不久,举家致哀,她就穿着黑色的衣裙,像在她妈妈的葬礼上一样。躲在继母身后,低着头,有些怕生的不说话。

还是觉得可怜,无波的表情,大眼睛里少了孩子的童真,大冷天连件外衣都没穿。见到三次了,都是一身黑衣,没有其他孩子斑斓的色彩。

“停一下。”孔谦叫住了司机,没管后座上的父亲什么反应,径直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两三步跑了过去。

外套就搭在客厅的沙发上,晚饭后,父亲和几个年长些的同僚转到书房讨论部里的事,母亲和亦家的女眷在一楼喝茶,孔谦并不想加入时政,拿起外套往楼外走。

初冬还是深秋时候的景色,有些落叶,风凛冽些,院子里除了灰墙还带一些颜色。站在楼外看着路边规整的一幢幢小楼,想到那孩子刚才的样子。

本来只是给她披件外衣,有些吓到了,拼命往保姆身边跑,差点摔倒。也许是认生,饭前被带到桌边认人的时候很扭捏。好半天都不张嘴叫人,继母走到她身后,推了推瘦小的肩,才开口叫了声孔爷爷,孔奶奶。

孔家和亦家的辈分不好论,但毕竟孔父在部里多年的阅历,又长十几岁,所以和孩子的奶奶成了一辈。轮到孔谦的时候,继母让她叫孔叔叔。

亦诗还小,眼睛里的懂事也是属于孩子的,看到他,微微一愣,显然还记得他的样子,想到下午的事,一时不愿意张口叫。僵了好一会儿,听到父亲咳嗽,才勉强挤出“孔叔叔”三个字。

她很快被大家遗忘,晚饭的时候几个孩子都没有入席,被带到别的地方吃饭。她走出去,低头揉着裙摆,黑色的毛衣把小脸衬得很白净,回眸的一瞬,不知在厅里找什么,很快就出去了。

亦家小楼外套的院子见方,有一片藤萝架,白天短了,天色有些暗,微风吹起架边垂着的茎叶。以为架子中冒出的是几朵花,走近看,才发现只是木架斑驳的油漆,露出了木材的本色。

“今天吃饱了吗?饿的话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很稚气的声音,却故意要装出大人的口气。

孔谦绕过藤架的拐角,看到绿叶掩映间黑色的小毛衣,很长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怀里抱着娃娃,蹲在藤架边的石椅旁,正在和娃娃说话。

小手习惯性的给娃娃整理裙子,还把金色的长发捋顺。

“赵姨的豆子很好吃,但是我不喜欢,你也不许喜欢,她不是妈妈,记住了吗?”

让娃娃坐到椅子上与自己面对面,托着腮,亦诗讲起一天烦心的事情。赵姨让她穿的裙子,赵姨让她梳的辫子,赵姨对哥哥更好。

好像全世界只有娃娃能认真倾听她的话,她说到一半还会问问题,然后自己给自己回答,一问一答间,把一整天的烦恼不快乐都倾诉出来。

“妈妈的书就是妈妈的,我不动,你也不动,赵姨也不行!等你长大了我再给你。你要听话,只和我在一起,如果不听话,我就不喜欢你了,也不给你妈妈的书!”

讲的很认真,说着说着有些小小的哽咽声,揉了揉眼睛。本来可以止住,因为没有别人看见,自顾自抽抽嗒嗒起来。毛衣的袖口带过鬓角,头发乱了。突兀的情绪变成伤心,很快勾起了太多事情,见她把娃娃抱回怀里,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呜咽着说“一一不哭,妈妈去更好的地方了…”,没说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她在安慰自己,越安慰越伤心,孔谦站在藤萝架旁边,眼前又出现手里拿一支白玫瑰的小女孩。她还不懂死是什么,只知道永远不会见面了,不知道另一个地方在哪里,到底好不好,只是很伤心,又不知道怎么能不难过。

还记得葬礼时她趴在继母怀里哭到睡着的样子,明明依靠着什么,却更显得孤苦无依。孔谦走到石凳旁边蹲下身,不敢打扰到,就静静的呆在旁边看她哭。

孩子的眼睛清亮透明,她的也一样,除了泪,还有一种很纯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抱着娃娃转过头,注意到孔谦的存在。

一时又有点吓到,又不懂伪装自己,只是匆忙的擦了擦眼泪,把怀里的娃娃保护好。

看她不太怕了,孔谦才上前,第二次把衣服披到她身上,又退开等着她的反应。

不到七岁的小孩,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慢慢建立起信任。她没有离开,抱着娃娃回身坐到石凳上,又低头给娃娃把裙子整理好,让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

这次她玩得很安静,整理裙子的小手也更认真细心。裹在他的外衣里,隐身在藤萝架的一角。

孔谦看着从她发间滴落的眼泪,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默默的看护着她。母亲去世前她是什么样,他突然很想知道…天已经完全沉下去,藤萝架下很黑,风吹过的时候有很重的凉意。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蒙在暗色里,已经很久了。

孔谦坐在石凳上,亦诗坐在他腿上,怀里抱着娃娃,认真听他讲的故事。

故事里的小男孩降落在一个星球,认识了奇怪的人,又去了另一个星球,见到了狐狸。他的飞船坏了,他好像有一朵玫瑰花。

很少有人认真的给她讲完一个故事,妈妈不在了之后,每次大人都是敷衍的三两句,书永远翻不到后面。她要求过一次,爸爸拒绝了,赵姨总是看着哥哥睡觉,保姆推说不认字。亦诗就自己拿着书,看里面的插画,想象一个故事,安静的入睡。

夜色里,叔叔讲的故事有些令人费解,但是个迷人的故事。她也开始期望有个自己的星球,只带着娃娃住在上面,不,还要有妈妈。

孔谦讲的很慢,小心的用外套盖好亦诗,故事里的小王子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顿一下,低头看看她有没有睡着。

其实小王子的经历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第一本读的法文书,写给所有人的童话,又不能完全理解,成年之后再没碰过。

她脸上有疑惑的表情,好像没有听懂,但是格外专注,揉了一下眼睛,在他怀里动了动。眸子黑亮亮的,像只觅食的小麋鹿,娃娃忘在腿上半天没有碰过。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红,怕她被吹病了,讲到飞船又起飞,孔谦停下来,抱着亦诗站起来。

“该回家了,天都黑了。”

亦诗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脸,手一松,娃娃差点掉到地上,被他一把捞住。

“孔叔叔,小王子去哪了?”故事没有讲完很难甘心,总担心下一个星球会遇到危险,飞船再不能修好,狐狸不会回来了。

“下次给你讲,娃娃困了,你要好好看着她睡觉。”把娃娃送到她手上,外套又裹了裹,抱她趴在自己肩上,像是第一次抱她时那样,“你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小星球,天黑就要回去,你和娃娃都要睡觉,小王子也该睡了。”

亦诗趴在孔谦肩上没有动,往家走的路上,抱着娃娃想着小王子的遭遇,好半天,认真地问了个问题。“孔叔叔,妈妈在哪个星球?我能去吗?”

昕长的背影停在院子里,孔谦又隐隐感到无力,就像刚刚看她哭一样。她心里的伤口碰不得,他又不会哄,只能等她不哭了自己抬头他才说话。不擅长和孩子交流,不会讲故事,抱着她,也是从不习惯到慢慢适应。她很容易就相信他了,毕竟是孩子。但每次想到生死,她又多了一份思虑和忧愁,总是挂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到底为什么要给她讲小王子的故事,孔谦自己也说不好,现在面对她的问题,只怕任何答案都会让她伤心。考虑良久,拍了拍亦诗的背。

“妈妈和小王子在一起呢,以后,总有一天,你也要去的。”

听了似乎很满意也很安心,亦诗直起身子又追问了一句。

“孔叔叔,你也去对吗?”

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把她抱牢,语气老成了几分。“是,叔叔也去,每个人都去。”

走回客厅,亦诗一直靠在孔谦肩膀上,好半天不说话。娃娃从手里垂了下来,金色的长发在空中摇摇摆摆。

保姆从里面迎过来,看到这一幕伸手想接过去。

孔谦往她怀里送,可亦诗感觉到,马上不满的踢动脚要醒过来,娃娃掉了,空出的手一下抱住他的脖子。

很小的动作,对孔谦触动很大,犹豫了一下,继续往楼梯的方向走。

“我送她上去吧,没关系。”

保姆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娃娃,随着孔谦一同上楼。从背后打量亦诗,只露出一半脸,乖巧安然的合着眼睛,又睡了。

她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是小女孩的颜色,还放着几个没有拆的礼物盒。把亦诗放到床上,想起身,才感觉她还勾在他肩上,小手甚至抓着他的领子。

从保姆手里接过娃娃放到枕边,又盖上一床薄被才站起来。

“谢谢您,这孩子平时不这么缠人的。”保姆走到床边,熟练的把绑紧的辫子松开,一刻里黑黑的头发散在枕上,灯光里透出微微晕红的脸颊,哭过之后留了很淡的痕迹。

放心了,拿起床边的外套。“没关系,我先出去。”

带上门,留保姆在里面照顾她。把外套甩到肩上,一步步下楼。

灯火通明,小楼里很亮,还带着过去的奢华,有些旧了,墙纸的颜色不再光鲜。望向大门,孔谦又想到风里的藤萝。

她哭完抬起头注视他良久,抱着娃娃跳下石凳,走了两步停下,又试探着走了两步。

外套落地前,他伸出手接住,小心翼翼的搭回她肩上。

娃娃是金头发,她是黑头发,娃娃在笑,她刚刚哭过。

又走了一步,停在他身边,眼睛好象在说话。

起身轻轻把她抱起来,那一刻自己都控制不住想保护。

风吹过,叶片像流波,传到耳边的,是一声好听的“孔叔叔…”

实习结束,所有人都坚信孔谦会被安排去欧洲司肥缺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拉美和加勒比司,和家珍婚后的第二个月飞往智利。

短短两年,除了驻在圣地亚哥的时间,他几乎走遍了南美大陆。乌拉圭、玻利维亚、秘鲁、厄瓜多尔、巴拉圭、哥伦比亚,最后停在靠北的委内瑞拉。

拉美内陆的风光总有些相似,最喜欢的还是高地朴素的土著民风,坐在废墟边看村人带着孩子在田里收割麦子,时隐时现的身影像一幅遥远的炭笔画。

孔谦不像别的同事那么向往阳光明媚的加勒比海,他没去过,也没机会去。驻外满两年,即将回国探亲前,家珍的离婚协议放到了加拉加斯办公室的桌上。

勉强两年的婚姻,相聚的时间不足半年。家珍厌烦飞来飞去的生活,吵架并不多,主要是冷战,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不怎么联系。到后来,两个人越来越远,慢慢也就淡了。短暂的几个月新婚,在回忆里几乎成了一片模糊。

离婚后,家珍有父亲和哥哥安排,不久跟了部里一位司级干部,职位远远在他之上,作了续弦太太,也算一时圆了家珍外交官夫人的梦想。

孔谦还是一如既往在办公室里忙碌,没让父亲干涉工作上的事,结束南美任期后,签了去海地的请愿书。

在战乱的小岛上驻守了半年,把已经荒废两年的法语又捡起来,参与NGO的人道主义援助,空闲时,和当地长老会牧师研修了一段教义。

父亲赴任前,孔谦结束海地的工作回国陪伴母亲。那时让还在大学,马上要交换出去念最后一年,家里需要个男人撑着。

在机场给父亲送行时,孔谦察觉他苍老了,鬓角的白发多了几丝,连母亲温暖的手心里都填了很多岁月的纹路。让也长高了,几乎和他一样高,下巴上带着没刮干净的胡子茬,完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近三年的时光,很多事情都变了,自己心里也沧桑了很多,尤其看过海地战乱中被蹂躏的普通百姓,不再像过去那样图有一腔热血,现实冷静了很多,想好了自己以后要什么,走什么样的路。

部里分了新的房子,回国后马上从结婚时住的房子里搬出来。整理房子准备搬走,看到家珍留下的小零碎,深切体认到此一时彼一时,心境再也会不去了。

他们并不合适,分开回头看,反而一点不为离婚后悔。不开心栓在一起对谁都没有好处,现在家珍过得很滋润,他也还好。每次从家明那儿听到些消息,都庆幸早早分开了,谁没有对不起谁。

工人搬走了大件,剩下的都蒙上了白布,有些几年不动的,落了很多灰。孔谦顺手从墙上摘下两人的合影,看了看,放回到箱子里。相片里他笑得勉强,更显出家珍的娇媚明朗,当时,他们也被大家赞过一对璧人,如今呢?

家珍的东西连一个箱子也没装满,送回了沈家,房子钥匙留在了父母家里,以后不打算过去住了。

到了新家,时间仓促,只有单身汉简单的布局,他在居家方面又没很高的要求,随性舒服就好。回到部里从拉美司调出来,避开了沈家人,去了急需人手的欧洲司,手头都是要紧的贸易纠纷案子,工作比在外面反而忙碌。

走进草草收拾一半的书房,下脚还比较费劲,书都没有归位。办公桌边堆了不少文件,过去在沙发上推开一片地方坐下,抄起一根黑色的原子笔开始圈改公文。

厨房里做着水,呜呜的有提示的哨子想起来。刚刚把咖啡机翻出来,才发现罐子里的咖啡豆磨完了,从南美带回来的特浓味道醇厚,懒得拆找,勉强拿茶叶对付。

倒了杯热茶回来,没有地方放,只能在书桌边挤出一个杯子的地方。文件碰到了笔筒,一倒,旁边的像框翻了。

智利原木镶嵌的边框,用了当地花纹的纸衬底,收拾行李时最晚放进去,最早拿出来,摆在书桌边的位置,都有快两年了。

带着照片去画店装裱时,老板以为是他女儿,使馆的同事也问过,因为懒得解释,也只说是亲戚的孩子。

把像框扶起来,端详了良久。

小小的舞台,学校的元旦晚会,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女孩,头上扎着漂亮的蝴蝶结。那是亦诗第一次登台演奏长笛,专注识谱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藤萝架下和娃娃说话时的样子。

该三年级了吧?字还写不好,总是歪歪扭扭的,想到照片背后几个字,孔谦笑了笑。把茶杯推远一些,走回沙发边又拿起了文件。

天黑下来,回身打开墙上悬的灯,孔谦继续在沙发上看文件,看累了就起身从写字台的烟盒里抽出支雪茄点上。烟雾散过,一阵低迷的香,目光不禁从文件移到书房的某个角落。

感觉房子里一切都是新的,惟独他陈旧了。离婚以后,独处的困在一人的空间里,时间越来越久。办公室还好,面前铺开成堆的公文,可以做到深夜,回到家里,空空荡荡,唯一陪伴打法时间的就是烟。

驻在圣地亚哥,步行去使馆隔街的木雕店,本想买个礼物,却偶然结识了华裔店老板,抽了生平第一支雪茄,后来自己也成了忠实的雪茄客。常常出入店后的种植圃,观察遮荫栽培的植物,如何在阴暗晾晒干燥后做成成打的烟叶。智利不出好烟,做成的烟也粗糙,配不上店里精雕出来的烟盒。

转到加拉加斯后才真正学会了享受雪茄,在当地有名的烟吧泡上几个钟头。老烟客会手制包叶烟,选的填料叶薄而轻,叶脉筋络细密,颜色均匀又有光泽,茄套是老板从古巴私自贩来的,配了当地产的茄衣,由几只生着老茧的手卷出,成烟的味道极醇正,带着烘赔般的香,抽一支比任何咖啡都提神。

一支接一支,就上瘾了,有烟友时还能随意聊些什么,累了就只能一个人抽。把燃灰弹在茶几上,指尖推散开,一抹如雪的灰白。懂烟之前只知道吞云吐雾,真懂了,才了解两个字背后是怎样的际遇。

盖上木雕的烟盒,把烟蒂放在一边,孔谦起身到书柜旁。从南美回来,身无旁物,只带了很多上好雪茄。拿出其中一盒,打开简约朴质的包装,拂拭过烟盒上凹凸的印加象形纹。是好东西,只是不一定有人懂。

再包回去,摆到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送出去。父亲嘱咐总要有些场面上的事,该结交的人该出席的应酬一个不能少。几天后亦家摆酒,庆祝亦司长升迁,说起那家人,样貌模糊了,反而是小楼外的藤萝架还记得。随手拿起像框,注视着她认真演奏的样子,感觉乏味的公事以外,又多了份期待。

雪茄几天后摆上了亦诗父亲的书桌,孔谦照例寒暄过后到厅里找同年说话,没留在书房听上层密谈政务。进圈子需要敲门砖,他早有了,只是不想在上面费太多心力。烟是以父亲名义送的,目的还是在部里多层关系。孔母没有一同来,在家里准备出国的东西。孔谦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没多久就落单清静了。

刚进司里,多少算半个新人,和他交心的朋友根本没有,原来熟识的几个也远了。被问到离婚的事,本来不当什么,又引到再婚的问题上,一时有些心烦。

看到家明进门,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索性拿了杯酒退出了谈话。

开阔的客厅没有什么闭塞的角落,进门前注意到楼外整修过,藤萝架也不在了,孔谦只好往厅后的一道走廊去。

空间敞亮,却感觉压抑沉闷,晚饭时一直没见亦家家眷,听说刻意回避了,记得上次来,进进出出好多个孩子,她也在其中。三年不见,通过两封信,想必早把他忘了,孩子就是孩子。

孔谦在走廊与大厅衔接的过道站定,推开了邻近的一扇窗。和高原的风不一样,窗外的带着城市的味道,干涩拂乱,耳边也没有啾啾的虫鸣。已经算安静了,还是听得见远远的喧嚣。

窗外是一面墙,隐约能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在晃动,仔细听,又辨出有些失音准的旋律。

小星星,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绿袖子,后面的听不出来了。

乐器的声音轻柔,像笛子,又更飘一些。不熟练还会漏音,蹦跳的旋律过后,很长很长的停顿。白色的身影从墙的一边逛到另一边,低声喃喃的哼唱着旋律。

太远也太黑,眼前还不太适应黑暗,孔谦一时看不清,随着歌声往走廊方向又挪动了几步。

远处渐渐驶近的车声,一道强光射过来打在白色影子上。扬手的瞬间,孔谦眼前晃过一道银光。

投在地上的影子斜长,光圈里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握着一支长笛。车灯打在她脸上。这次看得再清楚不过。眉眼还是几年前,但也长大了些,似乎长高了,还来不及辨清她的表情,突然见她转头往门口的方向跑,好像见了什么不喜欢的东西。

没多想,把杯子放在窗台上,孔谦随着消失的背影往客厅走。正听见砰的一声,门开了。

大家的谈话不约而同停下来,注意到门口的人。亦诗显然没想到厅里这么多生人,跑了几步感觉不对,赶快停住,楼梯在中堂后一时过不去,立马折返身子,冲着孔谦的方向奔过去。

匆匆自身边掠过,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厅的角落,孔谦来不及看清亦诗的面孔。走廊里传来愈加快的脚步声,一时恍然,再回身看厅里,门口站着一对母子。

母亲把小男孩放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缓步向客厅中央走,笑着和厅里的客人打招呼。三年没见,脸上添了些岁月,孔谦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亦诗的继母。

她手边的小男孩从没见过,只是她看他的眼神多了呵护细心,孩子摇摇晃晃每迈出一步,她脸上就多一丝笑意。深情的模样,让他不禁想到几年前在山脚下抱亦诗的一幕。太讽刺的反差,那时候她没当过母亲,少了细心爱护,任她细瘦的胳膊垂在冷风里浑然不知。

这个男孩,肯定是她自己的孩子。抱着孩子坐到沙发上,一手慈爱的抚着孩子头顶黑黑的短发,不时亲吻一下,谈话间回身叫来阿姨嘱咐给孩子准备糖水,温婉动人的语气,引来几个女客人笑。

和乐的一幕看过反而觉得刺眼,孔谦没有上前,只是一言不发的转身,快步随着亦诗跑走的方向赶过去。

走廊很长,没有灯,离大厅越远越暗,只能勉强靠视力辨别廊子里的路。白色的背影早消失无踪,孔谦不熟悉亦家的布局,沿着走廊在黑暗里前行。

不像华丽的大厅,也比不得小楼里其他修缮过的房间,布置简单,经过的几扇门都紧闭着,越往里越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判断方向大概已经绕到了楼的另一边。终于到了尽头,在刻意搁出的小厅前停住,目光寻到某扇门缝里泄出的光。

想放慢脚步,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里面,会不会在哭。迈步走得很急,在门外犹豫该不该马上进去。

三年前她独自在藤萝架下和娃娃说话,失去母亲的伤痛就挂在脸上,如今大一些了,逃开之后会怎样呢?

手放在门把上,思忖着刚要推开,门里传出轻柔的音乐声。有些意外,是一段长笛演奏。比刚刚听到她在楼外吹奏得娴熟优美很多,但每过一个地方会规律的降一个音,应该是张唱盘。

沉一口呼吸轻轻推门,光线在眼前一点点铺开,眼前是一间陈旧的小房间。像个书房,又摆了几件乐器,空间不大,对墙却是整面的窗。没有合拢的窗帘透出朦胧的月光,照到窗前的钢琴上。琴盖开着,好像刚有人演奏完,谱架上的琴谱翻到某页上,用个小夹子别住。琴键上躺着一束小花,只看到娇小的花蕊,已经枯干了的颜色,孤零零的衬在黑白键盘之间,多了份落寞。

顾不得深究,就着壁灯注视着她的背影。果然在这里,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没被开门声惊扰,只是蜷着腿趴坐在几步之遥的软塌旁边,好像陶醉在音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