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前的旧唱机不停转,音乐随着滑转流过耳边,旋律很美,又很哀伤。长笛就随手立在塌边,碎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地毯上,绞在笛身上。旁边的地毯上躺着一张老式唱片封套。封面上绘着一片紫色的鸢尾花田。

音乐惆怅,弥散在月光下,一时心神恍惚,眼前似乎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这是谁的琴房?环顾房间,钢琴上摆的像框像框泄露了什么。里面是亦诗,只有两三岁的样子,揪得高高的小辫子,白色带滚边的小裙子,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地毯上,膝上躺着漂亮的娃娃,似乎正看得开心。

孔谦踱过去两步,不敢太近,怕扰了她。照片里的笑容,他从没见过,从第一次见她开始,从不知道她也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手里正翻着一本薄旧的五线谱,朦胧的光线照到谱上娟秀的音符,投下的身影盖住了一行行小字。

一颗小水珠落在页角,濡湿了一小片纸页,她马上用指尖遮住,又翻到下一页。新的水珠掉下来,在暗黄的纸页上晕开。这次亦诗没有擦,只是专注盯着母亲留在线谱上的字。

心里拧痛,不忍看她这么难过,孔谦俯下身,本想说些什么,却不由先伸出手,盖在了那片字迹上…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他看得到她瞳仁里自己的倒影,那谭幽黑慢慢要将人溺毙,甚至忘了她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泪珠落下,孔谦感觉手背上碾过滚烫,粉碎了不伤心的希冀。她哭了,孩子似的伤心哽咽,不像几年前只是默默落泪,独自和娃娃说话。

亦诗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发帘下含泪的眼睛,睫毛每闪动一次,更多泪水不受控从眼角滑落,努努嘴仰头望着孔谦,不管是不是认得清,感觉他并不陌生,就只想哭,埋在心里的悲伤尽数沉在眼底。

阿姨生了弟弟之后她只会躲着,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不难过了,可其实反而更难过。她记不得什么时候拉过妈妈的手,也记不起妈妈讲过的故事,她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妈妈留下的那些乐谱,可它们都不会说话,不会给她说故事,然后,她才发现了乐谱上的字。

在被废弃锁着的房间里找到第一本有字的乐谱,看到妈妈在书角画的小花,和唱片封面上一样的紫色小花,她记得妈妈喜欢这个颜色,有件很美很美的紫色衣裙。之后,碰到有手迹的书或乐谱就一本本收集起来。难过了就来落灰的房间听音乐,抱一本妈妈的乐谱,努力认上面的字,试着记起妈妈的样子。

可太多字她不认识,不知道妈妈在上面说了什么。描绘着一笔一划,感觉好像妈妈在写在画,自己就坐在她身边,可以听见她说话,看见她的样子。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感觉她已记不清,连妈妈的样子都淡忘了,找不到她的照片,只好在房里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妈妈,依偎在音乐里。

谱子上的大手固执的挡住了她和妈妈唯一的交流,她用手去拨,碰到伸张有力的手指,又缩回去。孔谦不肯挪开半分,不想再让她看,心乱得不知怎么安慰下去。

他的手比她大太多,她奈何不了,迟疑一会儿又把两只小手盖在他手背上,求助的望进他眼里。她在求他,眼神的交流,霎那像一根刺扎在孔谦胸口。在海地目睹过很多生离死别,破碎的家庭,和家珍离婚形同陌路再无交集,这些都没有此刻疼得厉害。

小手反复抚摸他的手背,很轻,很小心,流落的泪水纷乱的滴在谱子上,把谱子润皱了。他压得太用力,把心里的憋闷传到手上,甚至暴出了筋脉,对视间无声的要求已经有些敌不过。她不张嘴说,也不敢,就是眨掉泪水,幽幽怨怨的望着他。小手从手背摸到手腕上,喃喃的想说话,又胆怯了,转而轻轻摇他,抓住袖口一点点布料不肯放手。

亦诗想要的不多,不是阿姨给她买的无数新衣服,不是爸爸为她重新翻修的大房间,她只想开口叫妈妈,可以像弟弟那样扑在阿姨怀里,大声地叫妈妈。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叫过了。

头发帘被推开,温暖的指腹拂过额头,她微微瑟缩了下,对他不恐惧反而很亲切,透过泪水回想着眼前熟悉的面容。藤萝架下他讲过小王子的故事,她一直铭记在心里,因为妈妈和小王子一样,有了独自居住的美丽星球。

孔谦低下身,看她不怕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抚在她头上。陌生的局促不安很快被心疼代替,缓慢的动作渐渐流畅,透过昏暗的灯光,顺着她长长的黑头发,试着读出她眼睛里的伤痛。

谱子悄悄从手里抽走,阖上放到身后的地毯上,她还只是孩子,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实已经太残忍了,不想她再徒劳的追忆什么。

“诗诗,还记得孔叔叔吗?”想说些什么分散注意,她却更紧的抓着他的袖子一个劲摇头,回身找谱子,一看不到,立时心慌意乱的松开手,抹着眼泪要爬起来。

“诗诗,还记得小王子吗?”赶紧换了话题,扭过去的小身子一滞,又转过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掉眼泪。妈妈也在小王子的星球不回来了,她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不能叫妈妈,看不到她。越想越害怕,整个世界成了巨大的漩涡,黑暗没有尽头。

“诗诗,小王子的星球…”笨拙的想继续故事,刚讲了一句,就见亦诗眼里带着恐惧,踉跄了一大步,一下扑进他怀里,小手死死扣在他脖子上,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

“妈妈不要一一了…妈妈和小王子住…妈妈不要一一了…妈妈…”

真切的感受怀里无依无靠的幼小身体,嘴边的话变成苦涩的弧线,刺痛到无法压抑,一瞬间孔谦的眼眶也湿润了。

她一定是怕极了积压了太久,死死搂着埋在他身上,抖动着单薄的肩,哭得肝肠寸断。快十岁,也是有心的年纪了,比别的孩子经历的又多,过得并不开心。

孔谦不忍,即使别人的家事不便插手,她又是最敏感的小孩,还是一手揽到亦诗背后,把个小人抱进怀里。

小小的雏鸟羽翼稚嫩,需要躲在成鸟翅下遮风挡雨,可她没有得到足够照料。生在富足殷实家庭,她一点不像几个孩子圆润,更比不得客厅里的小男孩。她很瘦,抱在怀里更觉得弱得无力,肩膀突出的小骨架,依在他身上还瑟瑟发抖。

“一一”

把唱机的声音旋大,伴着音乐缓缓的叫她的名字,这次,是她妈妈叫她时用的昵称,声音柔软小心,带着些无奈,他实在不会哄孩子,只能当她是个小婴儿。

音乐很美,长笛吹奏的旋律,窗外天幕上月朗星稀,扶着塌起身,带着她一起站在钢琴旁。他不懂音乐,指划过键盘,落下了轻轻的一个音。

怀里的呜咽很重,抽抽泣泣的又往他脸边蹭,泪水漫在衬衫上,肩头都湿了,也有一些沾到他脸颊上。想了很久,不知道给她说什么,小王子的故事已经失效,只会让她更形难过。

在海地时,战乱的不幸历历在目,人会慢慢变得麻木,第一次眼眶还发热,之后渐渐习惯,没有眼泪,除了无力感只剩痛心。可她给他的感觉又不一样,不是简单地别人的孩子,好像总带着奇妙的联系,能牵动他脆弱的神经。

又敲了一个键盘,在琴凳上坐下来,就着光看清了那束小花。干枯了失去本来的颜色,又依稀带着鲜活时淡淡的紫色。记忆在她脑海里也是这样吗?褪成黑白,剩下一片模糊的委屈。

“一一,”拿起琴上的相框,沾到些灰尘,举到近前,看清她笑时的可爱样子。“这个是谁啊?”

亦诗也哭累了,本来趴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偶尔还抽噎下,听见他的话,小手松开一些,扭过身子抬头跟着他看。

哭过的眼睛更亮更黑,眸光是黑夜里两颗小星星,揉揉哭疼的眼睛,看看孔谦,又转而看相框里的自己。

头又软软的靠回去,嗓子哭哑了,给他讲话有很重的鼻音,“那是一一,很小的时候。”

“孔叔叔也认识一个小女孩,和照片里的一一特别像。” 听她肯说话放心了些,拍着她的背,想到自己书桌上的相框。

“他是谁?在哪呢?”终于引来了些兴趣,说话间摸了摸自己的照片,“和我长得一样吗?”

孔谦摇摇头,“那是另一个小女孩,一一不认识,她也没有妈妈了,但是从来不哭,特别勇敢。”她两年前的样子一直印在脑子里,在书房陪伴他很久。当初收到照片,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偶尔会拆开镜框翻到后面看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她为什么不哭?她的妈妈呢?”亦诗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话题,孔谦见她止了哭,便带着一起走到窗边。

“一一,你看月亮旁边最亮的几颗星星。”

天空幽蓝宁静,顺着他的指,亦诗抬头找星星,直起身看得很仔细,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浩瀚的星河里,有一颗最亮最耀眼。

“那是什么星星?”

“那就是妈妈住的星星,每个星星上都住着一个妈妈,有一一的妈妈,也有其他小朋友的妈妈。”

“我妈妈和那个小女孩的妈妈都住在星星上吗?”抬手指着一颗星斗,满脸疑问的回头看他。

“对,都住在星星上。”

“我看不见妈妈…”

“但妈妈看得见你,知道你想她。每天晚上这些星星都会出来,就是妈妈在远远看着你,她也很想一一。”

伤心来得快而深,但毕竟还是孩子,听着他讲妈妈和星星的事,汹涌的伤感一点点淡了。寻到她喜欢的一颗,亦诗朦胧想起妈妈的样子,那颗星在眼前放大,变成了妈妈的脸,怜爱的望着她。

“以后想妈妈了,可以抬头找她住的那颗星星…”

“一一真勇敢,和那个小女孩一样勇敢…”

“对,每颗星星上都住着人,都有故事,很多故事…”

窗前月光迷蒙,把孔谦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孤零零的唱片封套上。怀里的亦诗信任的搂着他,靠在肩上数星星,听他说故事。

她小小的影子,依恋的交叠在他影子里…亦家常有宴会,一楼的餐厅最近特意改建过,重新购置的硬木餐桌椅很是体面,顺带把搭配的家具也都换成了中式风格,加了一道屏风,不失华贵,又可以隔出小空间,保证了就餐的私密性。配上亦家老辈在部里的身份、如鱼得水的人际关系,亦翰臣进来比哥哥亦翰君吃得开,家里人丁也越来越兴旺。

大儿子亦昊过两年要送到国外读书,小儿子亦尧还小,惟一的女儿亦诗虽然不到交际年龄,也慢慢调教观察着,希望她以后能出息,给家里拉门好姻亲。亦翰臣没指望女儿要多聪颖好学,只希望她听话乖巧,修些才艺就可以了,毕竟以后要嫁出去。

妻子逗着孩子在起居室休息,听见二楼的亦诗练习吹长笛,亦翰臣叫来厨子,把晚上的菜单又对了一次。

厨子是南方人,在亦家做了好几年,聘来时专做老部长偏食的淮扬菜,最近为了开宴方便,又给厨房加了人手,也能出些鲁系、晋系的名菜。遇到客人多时,还会打发照看亦诗的保姆下去帮忙。

“晚上家里人一起吃,摆桌时撤掉屏风,上首先留着,说不定谁坐。”嘱咐完厨子刚要出去,又赶紧叫住,“再多备出几样菜,有不合口的能随时换。”见妻子抱着小儿子从起居室转进来,亦翰臣放下菜单,起身过去接。

厨子出了厅,一脸的不情愿,碰到楼上下来的保姆,叫着一块进了后厨。不久保姆抱着一大箩菜,到后院的空地边搬了个小凳子坐着择。亦诗练完笛子,抱了本书从楼上下来,找到保姆,也在空地边找了个小躺椅坐下,翻开书读。

“阿姨,晚上客人很多吗?”已经习惯了进进出出觥筹交错的客人,独自在二楼的房间吃饭反而好,有时候好几天家里人也难得聚到一起,很清静。余光扫了眼箩里的菜,是弟弟喜欢的豌豆,没有自己中意的菜色。“晚上我想吃鸡蛋炒西红柿,让老李多加糖行吗?”

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保姆把剥好的豌豆放到备好的空碗里,“你爸爸嘱咐了,晚上要一起吃,今天不给你们在楼上开饭。”

刚翻到上次看的页码,听到阿姨的话又把《绿山墙的安妮》扣回腿上,坐起身盯着碗里一颗颗青绿透亮的豆子。“晚上什么客人?为什么要下楼吃饭?”

保姆手里的活没停,眼看着亦诗一天天大了,十一岁生日刚过,虽然比起两年前开朗了些,还是有些和家人格格不入。继母对她不差,可就是难得说上几句话,亦诗又是念旧的孩子,性子里忘不了生母,无事就自己去琴房学习听音乐,极少参加家里的宴会。

怕她到时闹,提前哄了哄,“今天晚上人可多,老李和老刘都开火。咱不吃鸡蛋西红柿,给你做喜欢的荷塘小炒,放你爱吃的莲子。”搬着小凳子坐到亦诗的躺椅旁,保姆从兜里摸了片薄荷叶给她。

“搅碎了抹在太阳穴上,省得一会儿晒着。”知道那是常常给弟弟用的,亦诗接过去没有马上搅,把薄荷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不算特殊的味道,可汁液在皮肤上蒸发走又会留下淡淡的香气,很舒服,防蚊的效果也很好。

“阿姨,什么客人啊?”又抱起了《绿山墙的安妮》,把叶子插在书里,等着阿姨告诉她。

保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一边收拾择好的空豌豆荚,一边讲给她,“晚上好几桌呢,有你大舅一家,他们家两个儿子都来。还有沈家,听说他们家的孩子和你哥同校了。老李说还有尹司长,是你爸爸同事,好像挺大的官,其他就不知道了,没准你伯父也过来。我进去拿菜,你老实在这看书别乱跑。”

保姆起身离开,亦诗把书盖在脸上,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人名。沈睿她见过一次,和哥哥挺要好。至于尹司长,不知道是谁。最让她不高兴的是大舅,那根本不是她大舅,和她一点关系没有,赵姨的哥哥常常来,他家两个男孩都讨厌,仗着年纪大欺负作弄人。

想到晚上的事没兴致看书了,把薄荷叶从书里抽出来,回到楼上房间锁了门。还不困,不想睡午睡。躺到床上无聊赖,手自然摸到床头柜上的小本子。细心的把刚才的薄荷叶夹进书里,希望书页也沾些薄荷香。

已经读过好多次了,有些书角都带了污迹,可还是不厌其烦的每晚都看,也学着书里的小女孩茱蒂写信。

因为不知道地址,她写的信寄不出去退回来好几次,只好先放在自己藏宝的小抽屉里,那是妈妈用过的旧首饰盒,一层层精致的小抽屉里藏了好多宝贝,这个家里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把书打开,摸了摸可爱的薄荷叶,亦诗开始读茱蒂写给长腿叔叔的信。睡着前,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另一个人,他的样子很生动,他的故事很好听。

长腿叔叔她也有,他有另一个名字——孔叔叔。

午觉睡得并不安稳,天有些闷热,没一会儿身上就粘粘腻腻出了汗。翻身醒了,睁开眼没动,抱着小说躺了一会儿。

刚才梦里好像有孔叔叔,只有背影没有脸,从他出国之后,她从没梦到过他的脸,反而醒的时候闭上眼,可以看清楚。

他常来的那阵子日子真快活,给哥哥辅导完外语,他会特意到琴房去陪陪她,有时候能说好些话。

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这一年把脑子里记下来他说的故事都写到本子上,关于星星,吹牛大王,善良的蜘蛛,爱心树,森林里的怪兽。

她觉得孔叔叔什么都知道,给她讲故事也最耐心,即使保姆来叫吃饭,他也会把故事讲完再走。

他很忙,总是出差,鼓着勇气问过爸爸,被告知那叫驻外。

亦诗坐起来,把《长腿叔叔》放回床头,走到衣柜里拿出藏在角落的首饰盒。摆到床上打开前又看了眼门,确定一下门是锁着的。

妈妈留下的东西太少,翻箱倒柜,除了书也只有这些。好几年,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的找,竟然没有发现一张照片。

爸爸说过外公外婆去世早,妈妈又是独生女,什么也没留下。可她不信,执念的认为他们藏了妈妈的东西,也许就是赵姨拿走的。妈妈去世不到一个月,爸爸就娶了赵姨。

皱了下眉,打消不快的念头,小心翼翼打开她的百宝盒。最上层抽屉是她从谱子里收集来的小花瓣。妈妈喜欢在书中夹花瓣,她也学着夹叶子,夹鲜花。

褪色的花瓣被压平风干,一片片躺在抽屉里,都是小樱花似大小,像大院车道边的那几株。春天天刚暖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去树下看花,有时带着长笛,吹给妈妈听。

第二层,是一切可能和妈妈有关的东西,针线盒里发亮的银顶针里有个叶字,她认得妈妈的姓。书柜里找到一本旧书里的书签,背面写着几行字。还有很多小东西,留在她抽屉里的项链,钢琴下面滚着的一颗扣子,笔筒里一支磨尖的炭笔…最下面是写给孔叔叔的信,都用红色的缎带扎好,按日期排列,隔一段时间要数数有多少了,盼着孔叔叔能来,一并给他。当然,更希望能寄给他,保姆说他不在以前的地址了,所以信才会打了退信邮戳。

从倒数第二层拿出日记本,亦诗坐在床上想写些最近的事情,留着以后告诉孔叔叔。学校的一切顺利,长笛又进步了,老师一直在夸,学年结束还会参加市里比赛。她特意留了每次参加演出的照片夹在一个相册里,还有获奖的证书和学期成绩册。这些父亲看过总会忘,只有哥哥的才裱了挂在墙上。赵姨会赞几句,买些东西奖励,但很快也就不提了。

快乐和伤心需要分享,她想都留给孔叔叔。

把能想到的东西都记完,放了一颗巧克力到抽屉里,有个格子是留她喜欢的东西的,自己舍不得用,舍不得吃的,也想留给他,等从国外回来和信一起给他。

巧克力盒子极漂亮,只吃了一颗,把其他的都留起来,想哭的时候吃一颗,嘴里甜了就不哭了。吃一颗少一颗,一年里没有哭几次,把剩下的给了保姆、老李,留几个给自己,最大最漂亮的一颗放在抽屉里,给孔叔叔。

百宝盒刚放回到衣柜里,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亦诗跑回床边穿了鞋去开门,是保姆叫她起床,嘱咐要换干净漂亮的衣服,把辫子梳整齐。刚关门,又听见外面有动静,开门却没看到人。

不知是谁在恶作剧,亦诗到楼梯口向下张望,客厅里没有声音,客人应该还没到,回身刚要进房,突然看见走廊远处的人影。

头顶是通风的窗,光照进来正把影子投在地上。第一下听见玻璃碎裂,第二下没有声音,只觉得额角爆开一样疼。

坐到地上,捂住额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远处。丁丁当当的慌乱脚步声,几个男孩从走廊的另一端消失。

放开手,眼前一半的世界是红的,血流到眼睛里沙沙的疼,抹了一下,袖口都沾上了看着血红很吓人。

亦诗没哭,用袖子捂住额头快步跑回房,翻出一颗巧克力塞在嘴里。下楼找保姆前,她盯了好一会儿门后的世界地图。彩色地图变红了,中间的小贴画也红了,孔叔叔就在那里,再过不久就回来了。

血滴到地毯上,小声对自己说了两遍孔叔叔说过的话。

“一一不哭”

…在布鲁塞尔办公室里正改文件,手一抖,墨水晕开了标点。孔谦停了笔坐起身,不自觉望了眼桌边的相框。

几年前他收到过两封信,一个只有张小纸条,另一封里有她的照片,带在身边好几年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

习惯性的拿过相框打开,翻过照片,背后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每次眼前都浮现出她哭的样子。她写给妈妈的信,寄给妈妈的照片,陪伴了他好几年。

妈妈,一一想你。

一看到哪几个字,他不自觉总会想念那孩子。

保姆给亦诗处理额头的伤口,嘴里骂骂咧咧的,赵家两个男孩子野,缺少管教,平日里来了总爱作弄她。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有时候看的松些,就会受欺负。可怜了,她上下一兄一弟都不是一个妈生养的,跟谁都不亲。

用纱布把血擦净了,看着孩子眼里含着泪,保姆也有点心疼。本来生得好好的,不缺吃不少穿,就是开心不起来。这两年好多了,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前两年刚有弟弟的时候,常常自己闷在一楼的房间哭。

亦部长还在时那房子就封了,走廊靠里的几个房间亦家人很少过去,大半夜黑漆漆的还有些吓人。不知怎么就让她找到了钥匙,自己进去打扫,擦钢琴上落的灰,整理谱子。习惯了以后,一找不到她就往那间琴房去。现在的太太从不往那边走,连带着小儿子也不去。只有她去,有时还没过去就能听见音乐声。在亦家帮佣几年,就觉得这孩子聪慧,传了她妈妈的样貌才艺,只可惜,是个没妈的苦命。

“阿姨,晚上我能不下楼吃饭吗?就跟爸说我受伤了。”前襟上还滴着血,手上擦了好几把也没擦净,亦诗倒不着急,反而想到可以找个由头逃过晚上的饭。

保姆上了些碘酒,伤口沙的疼,她哆嗦着躲,咬了咬嘴唇。嘴里还带着一点巧克力的味道,刚才没有哭,眼泪都到了眼眶里又生生憋回去。她知道哭了也没人看,反而自己难受,不如不哭。

“我去问,你一会儿回房好好躺着,也别看书了,听阿姨话,看这么大口子,那几个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拿什么砍的?姑娘家以后破了相就麻烦了。”贴上药棉,保姆又给她把脸上的血渍擦了。“走吧,我陪你回去。”

要过去拉她的手,亦诗把藏在手心的东西放回兜里,才拉着保姆上楼。回到房间,脱了鞋爬到床上,刚刚觉得没什么,现在感觉累了,额头刺痛,闭上眼睛,保姆搭过来凉被,拿起蒲扇给她扇。

没一会儿亦诗就睡着了,保姆出去时把她兜里的东西翻出来看。石子大小的一块绿色玻璃碴,像是从碎酒瓶子上敲下来的。心里更是气,如果打到眼睛非瞎了不可,那两个越发过分了,再这样,低下做事的人都要看不过去了。

拐到一楼书房要进去和她父亲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保姆没敢敲门,等了会儿不见停下,只好先绕回厨房。

路上碰见太太抱着孩子从外面进来乘凉,过去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顺带拿玻璃碴给她看。

赵佩瑜哄着儿子,低头思索了一下,打发保姆送孩子回房,自己去书房找丈夫。

“大哥,青州和荆州呢?”进门打断正在说话的两人,直接把玻璃碴放到了翰臣面前的书桌上,“诗诗头给打破了!”

看了眼桌上的玻璃碴,见翰臣脸上没什么名堂,赵佩珩马上过去拣起来,一脸埋怨,“这两个死孩子,我回去说,现在可能和亦昊到院里去了,这俩孩子不懂事,来时候他妈还嘱咐过呢。”

佩瑜还想说什么,被丈夫拦住话打发了出去。刚嫁他的时候就有些怕,现在好些了,可也不敢违了他的意思,毕竟两个人不算感情很好。

本来打算一辈子不婚,结果三十出头被父亲安排了这门婚事。说不上满意,只是终身有了依靠,生了孩子才觉得有点像个家了,自己也有了主心骨。

亦翰臣不是特看中感情的人,前面两个妻子一个离了,一个亡故,谈婚事时,他第二个妻子刚刚过世两个星期。匆匆嫁过来续弦,父亲也是看中当初亦部长在部里的威望。亦昊习惯了后妈没怎么难为她,只是这两年亦诗越发不喜欢她。

往楼上走,寻思着要不要去房里看看。佩瑜也算不上喜欢亦诗,那孩子带着她妈妈的影子,更显出她自己姿色平平。

可有姿色又怎样呢,还不是前脚刚去后脚就把她迎进门。毕竟父亲在部里有地位,哥哥也算要员,翰臣这样的人正需要她这样一个妻子。

互相攀附,两家都好办事。明明已经走到门口,想了下还是不进去了,怕那孩子眼里执拗通透的一面。

赵佩瑜下楼到后厨,嘱咐老李加了两个亦诗喜欢的菜,又拿了钱让保姆出去给她买几瓶祛暑的果茶。

再回到楼上,进了自己房间,把儿子抱过来哄着。晚上尹家、沈家的人来,不知道翰臣又打了什么算盘。

尹沈也算姻亲,家珍嫁过去之后一直没生养,尹司长膝下只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家珍娘家这边,她哥哥的儿子也是相似的年纪。

政治婚姻没有登对不登对,只是相互之间有用没用。想着几个男孩子,包括哥哥家里两个,再想亦诗那孩子,感觉现在说这些都还早,毕竟她还小,只有十岁,再过五六年寻思不晚。走到桌边看着压在写字台下的合影,边角发黄了,还压在这儿,每次瞥到,佩瑜心里也没什么好情绪…亦诗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推,翻转身子。头比睡前疼的厉害,坐起来难得的靠到保姆身上撒娇。

难受的时候她想告诉别人,可孔叔叔不在,她又疼得不想拿笔写信。到头来不知道能跟谁说,自己说是不哭,可还是挨不过难受。保姆拍着后背,哄的时候叫她小名。听着听着,她哭了。

她喜欢别人叫她一一,因为妈妈从小就那么叫,朦胧的儿时记忆里,她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现在家里都叫她诗诗,外人也这么叫,听了一点不觉得欢喜。

保姆从柜子里找了漂亮的裙子给她换上。本来就不舒服,换衣服一折腾,身上又出了汗,懒懒的躺回床上不想下地,拿过被子盖着脸。

“一一乖,你爸爸下面叫你,客人都等你呢。”保姆又扶着她坐起来,给穿好鞋,看她脸色发白,眼神涣散,无精打采的实在招人疼。拿梳子给她梳辫子,小心的不碰到伤口。

“阿姨,这儿疼。”梦里都疼,声音哽咽,坐在床边任保姆打理头发,系上漂亮的缎带。穿再好看也是和不想干不喜欢的人吃饭,没意思。想起下午欺负人的男孩,更不想去。

保姆把她揽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阿姨知道,一一不怕,吹吹就好了。”特意弄一缕发垂下来挡住纱布,伤口还是藏不住,小脸上都写着委屈。最近日子这孩子苦夏,伏天一到就开始瘦,和她妈妈当初一个模子,脸上没点红润,内亏不足的厉害。

拉着她的小手下楼,保姆叮嘱多吃东西少说话,别使性子。亦诗听了不答,把眼泪蹭干,跟在保姆身边往餐厅去。沿路撞见从厅外跑进来的两个表哥,下意识捂着头往保姆身后躲了一下。

新装修的餐厅很气派,厨师的手艺也好,几个男人在主座边吃边聊,佩瑜、家珍和家珍的嫂嫂坐在下首闲话些家常。孩子辈单一桌,除了亦诗弟弟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其他都围在桌边。

举着筷子,亦诗看特意给自己加的菜放的远,她够不到,只能勉强吃几口近处的菜,没张嘴要。

大半碗白饭吃不完,旁边的大哥正和两个表哥说的热火朝天没管她,另一边坐的沈睿轩见她巴巴老看一盘菜,端起来替她换到了近处。

亦诗夹了一点埋头吃,从碗边偷偷观察坐在一侧的两个人。都是生脸孔,刚才介绍时知道一个是沈阿姨侄子,另一个是她儿子。沈阿姨看着年轻,可儿子已经这么大了。大人让她叫哥哥,刚叫完就听见嗤的一声。

沈睿轩见她又在吃白饭,想往她碗里布些菜。亦诗低头抱起碗移开一点,错开睿轩的筷子。她小不懂尴尬,听尹默又是嗤的一笑赶紧放下筷子不吃了。睿轩也觉得怪没趣,转头和尹默说学校的事,回头时才扫她一眼。

饭后,父亲们照样去书房喝茶说话,其他人转到客厅。亦诗觉得吃多了,头上又疼,想赶紧回房去。赵姨忙着谈天痛快答应了。刚想上楼,见赵家兄弟霸在楼口,想起下午的事,捂着额头往转角的走廊跑。

小楼这么大,亦诗最喜欢的就是通到母亲琴房的走廊,可还没进去就闻见淡淡的烟味,远远黑暗里有个小光点一闪一灭,她躲在走廊口没敢过去。

尹默在角落里偷偷抽烟,一边和身边的睿轩聊天。他们认识好几年了,也算半吊子亲戚。

“跟我小姑好点没?”平日里去尹家从没听过尹默叫小姑,有时候当面就拌嘴,他父亲生气了会上手打,这样的关系,睿轩自己也觉得别扭。